第95章 番外:完結以後(3)
人生中的某一個不知名的夏天,容見在這個陌生的世界里虛度光陰,也做了很多未曾嘗試過的事。
食指的上指節多了一圈咬痕,沒有很痛,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彷彿沒有存在過。
坐在小船的時候,那個人冷的手指,很隨意地說關於「害怕」與否的話,所有短暫的片段,就像浮在水面的泡沫,是很易碎的東西。
和第一次見面不同,容見能感覺出來,明野咬住自己的手指,可能只是那一瞬間的故作惡劣,就像是小男孩捉到一隻紅翅膀的蜻蜓,因為好奇而玩.弄,沒有傷害的意思。
這麼形容也不太準確,明野已經過了那樣的年紀,或者說他的人生中也沒有那樣的幼稚時刻,他對遊戲毫無興趣,但容見固執地這麼認為,還是記仇很久。
容見慢慢地、慢慢地閉上了眼。
對他而言,明野的確變得不同了。
不能斷言是好或壞,但這是顯而易見且無法阻止的事。
*
之後的幾天里,容見獲得了更多的自由,但他對這個未知的地方沒有什麼探索欲,或者說知道改變不了什麼,所以大多數時間已經待在永安殿里,那個臨水的窗戶邊。
和最開始相比,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明野停留在寢殿的時間也變長了很多,這裡不再僅僅是睡覺的場所,他在這裡處理公務,與容見共度了很多沉默著的時間。
他們之間的相處成了一件很尋常的事。
一周后的下午,布征親自送了點心過來。
明野對食物沒有好惡,每日的菜單固定,在此之前,也沒有食用點心的習慣。但容見喜歡吃甜的,所以午後的點心也成了一種慣例。
明野偶爾會吃一些,如果容見很喜歡,強烈推薦的話。
布征送的是糯米桂花紅豆糕,容見原來很喜歡,今天卻沒有食慾,動都沒動。
明野問他:「不吃嗎?」
天太熱了,容見的精神很差,一整天都懨懨的,此時靠在冰盆邊,眼都沒抬,回答道:「不想吃甜的。」
他大約是意識到了布征沒走,繼續道:「我想喝酒。要冰的那種,我覺得好熱。」
布征躬著身,看了明野一眼。
容見也後知後覺,這樣的事需要明野同意,偏過頭,朝明野看了過去,又保證道:「我的酒量很好,不會喝醉了發瘋。你不放心的話,我可以出去喝。」
工作的時候,明野喜歡安靜的環境,不希望周圍有什麼動靜。
容見是這麼以為的。
但有的時候,容見睡了很久,明野也會叫他起來,問他的覺怎麼那麼多,不許他睡。
明明最開始的時候還是井水不犯河水,容見不明白是為什麼,明野要浪費時間,把自己折騰起來,這種狀況隨著他們相處時間的增長而越發嚴重。
明野看了他一眼。
容見怕熱,穿的很單薄,袖子卷在手肘處,膝蓋往下的衣擺像撒開的裙子一般。
好像真的很熱,但明野沒有覺得。
他點了下頭。
*
御前太監布征的動作總是很快,容見的要求,只要能得到明野的同意,他都辦的很快。
容見沒有等多久,就得到了一壺度數不高的清酒。
他拎著壺柄,沒有穿鞋,很安靜地偷偷溜了出去,就像對明野許諾的那樣,不會打擾到這個人。
其實長到這麼大,容見沒有喝過酒。他看過很多人酒醉的樣子,不想自己也那麼狼狽,所以在大學的社交中都推脫掉了飲酒這項活動。現在卻忽然想在酒精中迷失自我。
也不全是,還是很害怕失控,所以特意要的度數低的那種。
容見也覺得自己很矛盾,可能他就是這麼瞻前顧後,不夠勇敢的人。
雖然容見儘力小聲,但對於明野而言,他站起身,腳尖落地,布料之間的摩擦,推開門,風穿過他發尾的每一點細小的動靜都清晰可聽。
明野的耳力太好了,沒有容見在的永安殿也太安靜了。
靜到令明野不著邊際地想了片刻鐘。
他擱下筆,走了出去。
畢竟是皇帝的寢宮,就算布置得不算奢靡,稱得上簡樸,地方也不會狹小。
外面的走廊很寬闊,木質地板經過精心打磨,發出很潤澤的光亮。
明野看到容見一個人避光坐在檐下,歪著腦袋,很隨意地飲酒喝。
他沒有脫鞋,但走路時發出的聲音比容見還要小。容見的警惕心不足,注意力渙散,他天生做不了刺客或殺手,連有人走到自己都沒發現。
靠得很近的時候,明野嗅到了很輕的桂花香味,是從容見不長不短的頭髮間,從他的皮.肉中散發出來的。永安殿並不焚香,唯有容見會使用這種香氣。
明野站了一小會兒,他說:「容見。」
容見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似乎嚇了一跳,身體一僵,猝然轉過身。
午後的日光照在容見濃密的睫毛上,細細碎碎的閃爍著,就像被人投入一枚石子后掀起漣漪的水面,容見也是受驚的游魚。
明野站在他的側邊,問:「很喜歡喝酒嗎?」
容見曲著腿,側臉貼著膝蓋,慢吞吞道:「之前沒有喝過,還好。」
明野說:「喝了這麼久。」
容見沒有回答。
明野等了好一會兒,低下頭,看到容見通紅的臉,才意識到容見應該是醉了。
他想起小半個時辰前,容見信誓旦旦,自己的酒量很好,忍不住笑了笑,問道:「不是說酒量很好?怎麼又說謊。」
容見手中拎著酒杯,狡辯道:「哪有!」
容見沒想過自己的酒量這麼差,半醉半醒的時候,他的膽子大了很多,不僅不承認說謊,還要主動出擊。
就像現在,他仰頭看著明野,看得很認真,但由於酒精作用,反應變得很遲鈍,微微眯著眼,評價道:「明野,你長得和我想的不太一樣。」
容見伸出手,拽住明野的衣袖,想要觸碰他的臉,確定他不是紙片人,而是存在於自己面前。
遠處的布征也看到了兩人在說話。本來他很少會留在這裡,但容見的要求實在很多,布征應獲得發,也得以隨侍在永安殿內。
一看容見的樣子,布征就知道他是醉了,直覺不妙。明野討厭醉酒的人,準確來說是討厭所有不能自控的人,只要是他參加的筵席,即使是軍中的人,都不敢飲酒。
但明野似乎沒生氣,他俯下.身,任由容見碰了,問:「有什麼不一樣?」
容見眨了眨眼,誠實道:「你比書的封面好看多了。」
《惡種》的作者沒有很出名,這是他的第三本書,前兩本只能賺個全勤錢,所以《惡種》最開始用的也是網站自帶的初始封面。後來上架后賺的錢多了,一個好心讀者畫了個人設送給作者,又做成了新封面。
免費的人設,要求不能太多,但容見覺得配不上「金相玉質,芳蘭竟體」這幾個字。
明野笑了一下。和醉鬼聊天只是浪費時間,但明野似乎興緻不錯,願意用這樣的方式打發時間,即使他沒有那麼閑。
容見長嘆了口氣,似乎頗為惆悵:「我看過很多小說,最喜歡的小說主角就是明野了。」
明野已一個旁觀者的角度問:「為什麼?他有什麼好喜歡的。」
容見暈暈乎乎的,回答起來也沒什麼邏輯:「因為很厲害,好像什
么都不能改變他。」
明野是百折不摧,永遠向前的人。
但這樣的人,出現在書里很值得人喜歡,在現實中就會令人害怕了。
容見已經完全忘掉眼前的明野和小說中的明野是同一個人了,一般人也猜不透醉鬼的想法,就像根本沒人問,他忽然開口表達意見:「但我現在不喜歡這樣的了。」
明野順著他的話往下問:「那你現在喜歡什麼樣的男主?」
容見又飲了杯酒,有點幼稚地咬住杯沿,想了好一會兒,終於說:「我現在喜歡遵紀守法的那種。要善良、寬容、普度眾生,樂於助人,不會隨便把刀架在別人脖子上……」
這都不能叫意有所指,應該算是創造一個與明野截然相反的人。
明野打斷他的話,試圖指正容見言語不實之處:「容見,我什麼時候用刀了?」
容見瞪了他一眼,眼神充滿了指責:「很痛,我當時嚇得要命,以為要死了。就算天上掉下個莫名其妙的人,男主也會好好和人說話,至於好不好看,就無所謂了。總之,紙片人的第一守則就是要遵紀守法!」
容見的執念很深,他是真的提心弔膽了很久,就算是現在,如果沒有醉酒,他也不會將這些話說出口。
明野問:「葉公好龍,容見,你是這麼喜歡紙片人的嗎?」
所謂的紙片人,那些容見隨口一說的詞語,明野根本無需詢問,就能根據語境推斷出來,即使這些本來是一個古人完全不了解的事。
容見團著膝蓋,認真地點了點頭:「那你太危險了。人會本能地遠離危險的人,紙片人也不行。」
明野沒有道德上的負擔,可以很輕易地殺死自己。
明野聽完后也沒有生氣,只是問:「這麼討厭明野嗎?」
也許是涉及到了「討厭」二字,容見的神色認真起來,一時沒有回答。
明野半垂著眼,又問:「容見,那麼討厭我嗎?」
容見沉默了很久,久到讓人以為他已經醒了,畢竟一個醉鬼很難安靜下來。
但是容見搖了搖頭,他說:「沒有討厭你。」
容見覺得自己很倒霉,什麼也沒做,在宿舍里睡了一覺,醒來后就到了這裡。被當成刺客抓住,送到明野面前,胡言亂語了一通,好像也沒能取信明野,被人抵住脖子的感覺,他這輩子都不想再經歷第二次。
但容見沒有責怪明野的多疑。
因為在小說里,從故事開始到結束,明野的一生都需要這樣的警惕,如果他稍加放鬆,可能就死於某一場意外了。
客觀意義上來說,也許這些都是作者為了製造波折而創造的劇情,但是都成為明野人生中的劫難。就像他下頜左側的傷疤,只是提了一句的反派人物,卻在他的臉上留下永遠無法抹去的痕迹,。
明野的一生沒有很幸運的時刻,作者沒有為他選擇一條充滿鮮花,只有金手指的道路。他所擁有的的,都是以生死為交換得到的。
想到這裡,容見的心臟傳來很輕微的、沒有必要的疼痛。
在小說劇情結束后,明野是一個很圓滿的主角,他沒有失去父母、親人或愛人,因為他本來就未曾擁有過這些。他的一生中沒有需要任何人憐憫的瞬間,他擁有龍傲天的一生,爽文男主的一生,可容見穿越到《惡種》完結以後,卻沒有感覺到那種圓滿與歡樂。
醉了的容見,很誠實的容見,會坦露自己心意的容見,他握住明野的手,很輕地開口:「我不討厭明野,一點也不。我只是,有點害怕你。」
明野伸出手,捧住了容見的臉,這次沒用力,笑了笑,說:「這麼傻。」
容見的下巴抵在他的掌心,明野背光站著,他仰著頭,難免會迎著日光,注視的時間久了
,黑白分明的眼瞳里多了些濕漉漉的水汽,像是被人欺負了。
明野沒有自己又在無意識間欺負了容見的感知,但身形換了個方向,遮住了光,又問:「這本小說叫什麼?」
從容見來到這裡的第一天開始,他就坦白這是一本小說,卻從未提過這本書的名字。明野不是沒有發現這個奇怪的地方,但無須在意,因為連這本小說是否存在,都不會影響到明野的任何決策。
現在忽然問起,也只是想趁容見醉了,想為難他一下,令他露出更多不同的神情。
這個問題,容見似乎很不想說。他的眼神躲閃,不願意開口。
醉酒後什麼話都敢說,但這件事似乎格外重要,所以直至此時此刻還牢記於心,不能告訴別人。
但這樣遲疑躲閃的神態很可愛,所以明野又問了一次。
《惡種》作為一本小說的書名,沒有什麼問題,但如果是用於形容明野的一生,就非常不恰當了。
當然,作者可能沒想那麼多,也不可能對自己的主角心懷惡意,他只是認為這樣的一個文名可以引起別人的注意力而已。
而明野是被交換人生的孩子,作為娼.妓之子長大,而後被孟掌柜掌控,他掙脫這些人、這些事,才有了現在的結果。
所以容見不想告訴明野這件事,他覺得這個書名不好。
所以借著醉酒的勇氣,孤注一擲地騙了明野:「這本書就叫你的名字。明野,這個世界是因你而存在的。」
這是穿書以來,容見的演技最好的一次,他把謊話說得很真摯,連明野都被欺騙了一秒鐘。
但揭穿也是很容易的事。從邏輯上推斷,如果這本小說真的是這個名字,容見不會一直逃避。
明野裝作信了的樣子,他點了下頭,握住了容見的手腕。
容見的四指合攏,掌心中捏著酒杯,也因為和明野突然的握手而不知所措。
他有點醒了,又醉意更深。
明野若無其事說:「給我也倒一杯。」
容見微微皺眉,他嘗試著收回手,明野的力氣不大,不至於讓他感覺到疼痛,但也無法違抗明野的決定。
所以就那麼倒了滿滿一杯,遞給了明野。
明野幾乎不飲酒,也不與人使用同一件餐具,但慢條斯理地將盞中酒一飲而盡耳朵時候又非常自然。
容見怔怔地看著明野發獃。
他成日待在室內,膚色是不見天日的蒼白,略長的頭髮搭在肩膀上,長度有些尷尬,散亂地垂在臉頰邊,遮住小半張側臉。但是嘴唇的顏色很紅,是一種特別的濃艷。
也許是飲酒的緣故。
容見舔了一下嘴唇,問:「酒好喝嗎,是不是太甜了?」
外面的溫度很高,太陽隨著時間推移,慢慢照在了兩人身上,是灼熱的日光。
容見沉浸在明野的影子里,他們靠得太近了。
失神的時候,難免想了很多事。
明野不喜歡喝酒,甚至不願意看到別人飲酒,這是一件很容易得知的事,現在又為什麼要喝?
而明野神情寡淡,目光落在容見身上,容見清醒的時候都猜不出他在想些什麼,更何況是現在。
所以,容見得出了一個顯而易見的結論,他問:「明野,你是心情很差嗎?」
明野問:「嗯,你怎麼會這麼想?」
容見猶豫了片刻,那些在平常是很自不量力的真心話,但現在也會說出口。
於是,他開口道:「明野,你過得開心嗎?」
「我覺得好像不怎麼開心。」
容見覺得自己過於武斷,不該這麼形容別人的生活,但這是事實。雖然他在明野面前處於絕對的弱勢,沒有任何能
力,但說這句話是無比誠摯:「希望你能開心點。」
明野將容見的手握得更緊,他似乎有些疑惑,這世上也有讓明野不能完全明白的事,他說:「容見,你怎麼這麼天真?」
明野不知道自己是出於怎樣的理由,將容見留在身邊,安置在自己的寢殿中。他沒有和人這麼親密地相處過,可能當時覺得容見太過弱小,過於不聰明,危險評級很低。
但審查的時間沒有必要這麼長,因為容見是一眼就可以看明白的人。
與利益無關,明野只是想這麼做而已。
容見的出現,讓明野的生活不再那麼波瀾不驚,是意外的有趣。
而喝了大半壺酒,嘀嘀咕咕這麼長時間的容見也有些困了。
他打了個哈欠,鬆開手中的酒盞,靠在柱子上的身體緩慢地往下滑,眼看著整個人就要癱倒在走廊上,最後卻枕在了明野的腿上。
時值黃昏,過了最熱的時候,日光不再那麼刺眼,然而令人感覺到舒適。
明野也浪費了半個下午,和醉鬼容見聊沒有任何意義的問題。
容見困極了,他蜷縮在明野的腿邊,像是白日做夢一般的囈語:「等到……你會,會讓我離開嗎?」
明野的動作很輕,為容見梳理著鬢邊的碎花,隨意地回答:「會吧。」
但並不承諾期限。
容見聽到了這個答案,就像很容易哄好的小朋友,放下心事,心滿意足地睡了過去。
明野就保持著這樣的姿勢,什麼也沒做,直到日落西山,容見也沒有醒來。
終於,他站起身,將容見打橫抱起,那些碎發飛揚在風中,他們走進了殿內。
布征再看不到了。他想起內務府問自己的話,覺得現在總算有了明確的答案。
明野本來打算把容見放回他一貫睡著的軟塌上,但走近了才發現軟塌太小了,猶豫了一瞬,抱著睡得很沉的容見,放在了自己的床上。
又解開幔帳,放了下來,與外界隔絕開來,就像將容見藏在裡面。
*
由於還算溫和的酒精,容見睡了穿越后最好的一覺,醒來的時候心情也很好。
但好心情只持續了一刻鐘,他很快就想起了睡前發生的一切。
他的酒量很差,沒喝多少就醉過去了,明野又來釣魚執法,導致他說了很多不該說的話。
說討厭明野,給明野灌酒,拉著明野的手,不讓他走,非要浪費這個人的時間。
容見:「……」
現在就是後悔,非常後悔。
雖然他毫無印象,但醒來的地方確實明野的床,這件事也很可怕。
明野應該沒有潔癖,但是他對私人領域的界限非常看中,所在的地方,不能留有別人的痕迹,所以容見一直小心翼翼,生怕驚擾了他。沒料到一朝喝醉了酒,膽大包天,連明野的床都敢睡了。
一想到這裡,容見心如死灰,覺得命不久矣。
容見捂著臉,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聽到明野叫他的名字。
他一抬頭,看到明野站在不遠處,好像沒有生氣,只是說:「容見,下次別喝酒了,你睡了快七個時辰。」
語氣很溫和,和平常很像,又有些不太一樣。
笨拙的容見不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