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梁川一夜沒怎麼睡著。
第二天天還沒亮,他就把陳小幺叫醒了,兩人一塊兒下了山。
下山時,梁川臉色不怎麼好看。
陳小幺本就怕他,昨晚睡覺時,也是無心之舉,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
只曉得明明睡前還離他遠遠兒的,醒來的時候卻是靠在人家肩膀上。
這人長得高大魁梧,渾身都硬邦邦的,比沒鋪褥子的板床還硬。怪不得自己的臉蛋被硌的生疼。
當下便嚇得要死,一彈差點彈出五里地。
此刻又見梁川硬著一張臉,心下愈發惶恐,一句話也不敢說。
梁川走的很快,陳小幺跟在後頭一路小跑。
可這山路,梁川熟悉,陳小幺卻是昨天才頭一次上來。
天還暗著,林子里七彎八繞,還有樹枝藤蔓歪七八扭的倒在地上,根本看不清。
陳小幺生怕自己被落下,一顆心提著,急急的看著梁川的背影,結果腳下被什麼東西一絆,立時摔了一跤。
帶刺的荊棘颳得他小腿生疼。
他張了張嘴:「梁……」
可是想起方才梁川的臉色,陳小幺又不敢叫了,硬生生把話頭憋了回去。
只好吸著鼻子,自己小心翼翼的將腿往外挪。
梁川個高腿長,走的忒也快,陳小幺再一抬頭,他人影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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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川是過了會兒,才發覺身後人沒了。
也不知是不是昨晚睡的不足的緣故,他心下莫名有些煩躁之意。
陳小幺靠他近一些,那股躁意便愈甚。
如若不是這樣,以他平日里的警覺,不至於人沒了這麼久,才將將發覺。
梁川回身望著來時的路,略略想了一會兒,又原路折回去了。
走了半里地,在一顆大樹底下見著了陳小幺。
陳小幺正席地而坐,一條小腿翹在膝上,露出比臉還要白上一點兒的小腿皮膚。
上頭一抹血色十分顯眼,想來是在哪裡跌了一跤。
他正扯著一條不知從哪裡撕下來的碎布條,笨手笨腳的給自己包紮。
手實在是笨,包的歪歪扭扭,丑極了。
陳小幺聽到腳步聲,抬起眼,一雙大眼睛濕而紅,好像是哭過了。
他見是梁川折返而來,不由更急,慌慌張張打了個更丑的結,扶著樹榦就要站起身來。
梁川也沒有要幫他的意思,站在原地等了一會兒,見人慢吞吞的跟上來了,轉身便走。
不過好歹是沒再跟方才似的那麼快。
但那人大約是因為剛傷了腿,又怕再跌倒,動作比剛剛還慢。
梁川頓住步子,抬眼看了看天邊,想,要等他這麼磨磨蹭蹭,要下山,非得捱到大中午不可。
乾脆轉身,兩步上前,拎小雞崽兒似的,把人拎到了自己背上。
「摟緊。」他說。
陳小幺一句話也不敢說,只敢吸了吸鼻子,顫顫巍巍的揪住青年的衣領子。
背上的人僵著身體,連呼吸也放得輕輕的。
梁川能感覺到少年的小腹都在微微顫抖,縮的緊緊的,像要努力把身體蜷縮起來,不敢挨到他身體的一寸。
梁川有些無奈。
他想到昨晚,這人分明晚上還敢湊過來挨著人睡,到了白天,膽子又比誰都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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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半個多時辰,再走回村裡,等到家的時候,天色已經蒙蒙亮了。
梁家是個用籬笆圍起來的小院子,還沒住上青磚大瓦房。
院子裡頭是土屋三間,中間的是堂屋,右邊那間小的睡梁川梁田兩兄弟,左邊那個大的則被隔成兩塊,一邊兒睡梁老漢跟劉美花,一邊兒睡梁小妹。
梁川進院子的時候,劉美花已經起來了,正站在雞籠前面,拿著個簸箕,捻著裡頭的草籽餵雞。
見繼子回來,便抬頭從籠子上頭瞥了他一眼。
劉美花也沒問他咋一晚上沒回來,知道多半是在山上。
只是梁川推門進去,劉美花還是眼尖看到了繼子手上的血跡,連忙放下手裡的東西,問:「手上咋弄的?」
這話倒不是說有多關心他的安危。
打獵好歹是個有危險的活計,早些年的時候,梁川年齡還不大,偶爾遇到什麼體型大些的獵物,是會受點小傷。
所以她瞧見梁川手上的血跡,就以為今天也打到了什麼好東西。
梁川怔了一怔,垂眼看去。
右手掌心上,的確有一道挺明顯的血痕。是昨天晚上,他自個兒拿匕首划的。
因為當時沒覺得有多疼,覺得應當劃得不深,此刻看,那傷口分明有個一寸來長,皮肉外翻,又因為昨天夜裡又是拔毛又是烤雞,上頭已經沾了些草木灰。
看著是有點滲人。
不過梁川卻是在想別的。他想起為什麼給自己來這麼一刀,自然也就想起源頭那人。
「沒。」梁川把手心合上,沒再讓那塊兒露出來,「娘我進屋了。」
「哎!」
一會兒仍舊是要去田裡,接著翻土。
梁川進屋洗了把臉,唏哩呼嚕喝了碗稀粥,背上背簍準備下田了。
被劉美花叫住,拐彎抹角問了幾句話,還是昨天打獵的事情。
這一兩年,梁川本事見長,打到好東西的次數也變多了,一個月去一回鎮里,積攢的山貨加在一起,可以賣好些銀錢。
兩畝田根本不夠全家五口人吃的,梁川的那些錢,一部分挪出來補貼家用,買肉買蛋,另一部分,則是他自己存著,也不知存了多少。
但劉美花尋思著,總該是有不少了。要是這小子藏了心思,打到了什麼好的沒給家裡說,那更是不得了。
這不,問清了昨天的確是啥東西都沒打著,而不是打著了被梁川自個兒藏著了,才放了心。
又唉聲嘆氣,念叨了幾句他的婚事。
雖說劉美花對這個繼子不怎麼上心,可在梁川的婚事上,她跟梁老漢倒是一邊兒的——希望梁川趕緊找個媳婦,早點成家完事。
一來,梁川是當大哥的,他的婚事沒著落,按村裡的規矩,梁田這個做老二的,也不好越過哥哥先談親事。
眼見著梁田過完年就滿十三歲、進十四歲了,也該留心起來了,這年頭成親都早,好姑娘更早。
二來么,梁川的媳婦一過門,她也能稍微鬆快些,擺擺婆母的架子,這屋裡的活,有媳婦干就成了,她樂的清閑。
上回梁老漢得罪了王媒婆,又被毛六在村口樹墩子那裡指桑罵槐了一通,如今全村都在看梁家的笑話,覺得梁川這一時半會是找不到媳婦了。
劉美花就想著再探探繼子口風。
不過劉美花說了幾句,看繼子臉色冷冷淡淡的,一副心情欠奉的模樣,也就閉了嘴,嘀嘀咕咕的出去了。
梁川主意大得很。在這屋裡,誰都做不了他的主。
娶不到媳婦就娶不到吧。劉美花心想。
只是得想個法子,給王媒婆送點糖啊肉的,梁川找不到媳婦就算了,梁田可不能就這麼耽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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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川這一去田裡,就呆了一整天。
中午的時候,別家都回去歇息吃飯了,他就往田埂上一坐,吃自帶的乾糧,喝水囊里的水,囫圇填了肚子,抹了把嘴,又開始幹活。
別人看到這幅光景,定要打趣一句,說川哥兒,你不累嗎?這麼拚命,是不是就為了攢錢娶媳婦啊?
其實不然。
最根本的原因,是這麼點兒活,在梁川眼裡,根本算不得什麼。他總是看人割麥子,沒割多久就喊累,梁川覺得不至於。
當然,這些話,他不會說出來。
等太陽下了山,梁川收拾東西往家走。
天氣愈發冷,天也黑得早了,等到了村口的時候,能看到星星點點的燈火,家家戶戶的飯菜香味飄了出來。
只是遠遠的,就聽到一陣吵吵嚷嚷的聲音,像是有什麼熱鬧事發生。
走得近了,果然見一群人圍在一處,中間傳出一個蒼老的女人聲音,又是哭又是嚎的,語無倫次說著話。
梁川不愛湊熱鬧,背著背簍,往旁邊繞著走。
那圓圈中間被圍著的,是正是陳小幺的奶奶陳阿奶。
陳阿奶今年七十多了,早幾年眼睛耳朵就不好使了,近些年,腦子也不好使了。
聽陳家旁邊那戶人家說,這些年,陳阿奶總是神叨叨的,有時清醒,有時候糊裡糊塗。
時常大晚上一個人在外頭晃蕩,說什麼陳家祖墳不好了,人都死光了,都是報應之類的。
今天,就是陳阿奶又從屋子裡頭跑了出來,見人便扯著問一些不著四六的話。
眼下,陳阿奶正扯著一個女娘,問:「姑娘,你嫁人了嗎?」
那女娘「咯咯」笑開了,大聲說:「陳阿奶,你糊塗了,我是春杏兒啊,前年就嫁人了,兒子都一歲多啦!」
陳阿奶「噢」了聲,又去扯另一個姑娘,枯瘦的手就像樹枝一樣,爬在姑娘的手臂上,「那你呢,姑娘?」
那姑娘是外村嫁過來的新媳婦,根本不了解陳家的事兒,只是過來看熱鬧的,沒想到這瘋婆子會找上自己,當即有些嫌棄,掙開她的手躲遠了。
陳阿奶便又換了人,轉身問一個漢子,說,你娶媳婦了沒啊?要不要男娃娃呀?把我們小幺帶走吧。小幺會做飯,會收拾屋子,會養雞,會餵豬……
圍著的人群發出一陣陣鬨笑。
笑完了,也有覺得可憐的。
陳小幺本就是個腦子不好的,又有怪病,如今陳阿奶也不行了,要是陳阿奶一下子走了,這日子該怎麼過。
但就算是可憐,也就僅限於此了。
各人都有各人的日子要過,上巧村雖說不是什麼窮鄉僻壤,但家家戶戶也只能說剛夠個溫飽,算不得頂富裕的村子,哪還有閑心思管他人。
一個瘦小的人影擠開人群走了進來,「阿奶?……阿奶……」
陳小幺背著籮筐進來了。
天氣冷了,柴火不夠用,他去田埂和山腳下撿了一整天的枯枝,預備帶回來當柴火燒——
沒敢去山上。因著昨天的事,他本能的還對山上有些怕。
結果剛背著籮筐回了村,梅子就過來找他,告訴他你阿奶到處在找你呢!你快去看看吧!
陳小幺就一路跑過來了。
他灰頭土臉的,身上穿的是不知打了多少補丁的舊棉衣,一雙細瘦的叫人心疼的手腕從袖口伸出來,要去攙他阿奶。
陳阿奶卻像被魘住了似的,兩眼一翻,直挺挺的往後栽倒了下去。
人群立時發出一陣驚呼。
陳小幺把籮筐一扔,幾步搶上前。
可他人長得瘦小,胳膊腿兒又沒什麼力氣,要想把陳阿奶背起來,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