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66
初雪之後,天是放晴了,路卻還沒幹透。
濕潤的泥土芳香夾在冷空氣中,胤祕使勁兒嗅了嗅,忍不住跪著往前蹭蹭,再往前,繼續往前……
允禵打眼一瞧,最先發現了幺弟的小動作,他抽著嘴角低聲道:「二十四,汗阿瑪跟前呢,我們不是說好了今個要守規矩嗎?你又鬧什麼?」
小糰子沒搭理十四哥,一點點終於挪到那顆發著微弱光芒的植株面前。
它只有胤小祕的巴掌大小,不仔細看,更像是冬日裡的一株枯草,龜縮於陵前縫隙之間。如果不是草身上覆著瑩瑩一點光,連胤祕也不會發現它的存在。
胤祕不知道為什麼,越是靠近,越有些近鄉情怯的手忙腳亂起來,伸出右手碰也不是,不碰也不是,最後只是謹慎的伸出食指輕輕點了點。
明明是個枯黃的野草根,他卻生怕碰壞了。
地上的植株彷彿感受到小糰子的觸碰,抖了抖細芽兒,草身一圈微光逐漸變弱了。
胤小祕不知為何,竟然生出把這株草挖出來,帶回宮中的想法。
小傢伙抿了抿唇,在腦海中悄悄問二筒:「我這樣帶它回去,能活下來嗎?」
二筒看著地上的小枯草,看破不說破,嘆了口氣:【實在喜歡,就帶回去吧。數九寒天的,他這樣可熬不過去。】
小糰子心中怔然,將想法直接說出來:「我也這麼想,它好像有阿瑪的味道,我捨不得。」
二筒聽了這話,似乎變得更惆悵起來。
反觀小傢伙倒是雀躍起來,伸出手直接就去刨泥土。
這突如其來的動作,不說身後幾位爺怎麼看,一幫奴才先嚇破了膽,連養心殿隨行出來的一干蘇拉太監等都慌忙跪地求饒。
剛還好好的,阿哥爺怎麼突然就要挖先帝的墳呢!!
簡直就是大不敬啊!
允礽一怔,率先想到的是幺弟的人蔘精身份,他下意識站在了小幺這頭,心想肯定是有什麼特殊理由。
允禵私心裡也是這麼打算的。
除了允禔。
允禔好好一王爺,被幺弟驚得話都說不順溜:「你你,你給本王……」
小糰子挖的熱火朝天,頭也不回道:「誰能給我取個淺口的花盆來,我要帶一捧阿瑪這裡的土回去。大哥你也想要嘛?」
允禔炸了毛:「爺才不要!」
小糰子撇撇嘴,嘟囔著「膽小鬼」繼續開始挖。
在旁人眼中,小傢伙彷彿真的就是因為想念先帝在挖土,實際上,他卻很小心的在刨著植株的根系,生怕傷了一丁點。
允禔見自個勸不動幺弟,左右瞅瞅,暴躁道:「你們倒是一起管管啊,總不能就叫二十四弟這麼胡作非為……」
等回宮皇上知道了,他們仨誰也別想脫了干係。
允禵回神,輕咳一聲:「咳,小幺啊,要不要十四哥幫忙啊?」
允礽也溫和笑著:「川寧,去按阿哥的吩咐照辦,多拿幾個花盆來供他挑選。」
允禔:「……」
老大在心中緩緩打出一個問號,氣得簡直想鑽進二爺和十四爺的腦子裡瞧瞧,他們到底在想什麼。
小幺雖然有些可愛勁兒在身上,關鍵時刻又願意挺身而出護著兄弟,叫允禔確實有那麼一丁點感動,可是如今是包庇的時候嗎?
這不是為他好,這是害了他。
允禔義正辭嚴數落著一左一右兩位爺,被教訓的二位不以為意,似乎還有點想笑,前頭是小冬瓜撅著屁股「哼哧哈哧」挖著土。
康熙的陵前,氣氛變得逐漸滑稽。
宮人們緘默,只管把腦袋垂得低低的,生怕惹上禍患。
很快,允礽的隨侍帶人取了幾隻花盆過來,不是宮中時下流行的五□□紋款式,都是長得差不多相仿的剔紅竹桶式花盆。
小糰子手上捧著剛挖出來的植株,上面本來就黏連著不少泥土,還被他特意多掘出一大塊土壤來護著。
允禔瞧見幺弟果真挖了一大捧泥土后就收手了,想著或許真是想阿瑪了,便也睜隻眼閉隻眼不再言語。
小糰子搞得半邊臉頰都蹭了泥巴,眼神在幾個花盆之間來回打轉,忍不住咂咂嘴巴嫌棄道:「這不行呀,它都伸不開呢。」
剛剛說服自個接受的允禔:?
允禔費解極了:「……誰伸不開?好好說話,怎麼這麼瘮人呢!」
胤小祕眨眨眼,有些無措的將視線轉向二哥,然後又看看十四哥。
允礽跟允禵福至心靈,對視一眼。
就是這一眼,叫他們斷定了這都是自己人,於是雙雙笑出聲來。
老大被這三個人弄得一臉莫名其妙,甚至已經打算著回去就上後院那個迷信的阮格格,從她手裡要幾件開過光的法器來。
胤小祕沒有找到合適的花盆,捧著小土堆,環視身後隨行宮人一圈。
有抱著銀鍍金壽字火鍋的,這是給汗阿瑪準備的撥霞供;
有盛著錫一品鍋的,裡頭是葷素搭配得當的徽菜;
還有端著個紅木飯桶的——
嗯?飯桶?
胤小祕吸了吸鼻子眼前一亮,就決定是你了!
於是,眾目睽睽之下,小糰子叫人把桶里的飯全都盛上獻給汗阿瑪,自個美滋滋的將手上的植株放進紅木飯桶。
跟來辦差的陳福欲哭無淚。
好好一個領侍太監,今個過得比在皇上跟前還提心弔膽。
他抹著額上的汗,瞟了一眼禮部官員,小聲問:「阿哥爺,獻供品都是有定數的,這麼多怕是不好看。」
這何止是不好看,正常謁陵誰會搞一通飯上去啊!聖祖爺怕是都要氣的鑽出地宮了。
這回代胤禛行謁陵儀式的雖然是胤祕,但拿主意的還是身後三位老哥哥。
允礽連忙岔開話題,叫禮部和隨行繼續按照流程走,所幸只剩下一個收尾,誰也不想跟個刺頭小阿哥計較什麼。
雞飛狗跳的,總算是熬到了回程。
允禔嚇出一身又一身汗,只覺得這回從府里放出來后,幾個弟弟好像腦子都不大正常。他連忙鑽進自個的車駕,離三人遠遠的。
胤祕抱著小飯桶,上了車以後,誰也不讓碰,覺著有些沉了才放在車駕旁的座位上。
允禵跟幺弟同一駕馬車,默默瞧了半天,終於忍不住問:「不就是一捧土,至於這麼寶貝?」
胤小祕露出「這你就不懂了吧」的表情:「十四哥,你看著它全是土,其實不是哦。」
允禵以為自己又要接觸到什麼核心機密,根本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爺就知道!跟十四哥說說,這是什麼?」
胤祕拍拍桶沿:「這可是有阿瑪味道的飯桶!」
允禵:「……」
爺看你是屁股痒痒了。
小糰子喜提揪耳朵和打屁股蛋的待遇,早就已經習以為常,不痛不癢了。
甚至允禵一邊揪著,小傢伙還能對著外頭喊:「五花五花,叫你弄些肥沃的土壤,弄好了嘛?」
五花隔著門帘答話:「都尋來了,阿哥要做什麼,奴才代勞,用不著您髒了手。」
胤祕連忙拒絕了,萬一把這半死不活的小植株給全埋住了怎麼辦?
它如今看起來可脆弱了。
允禵饒有興緻地看著幺弟的反應,不知怎麼的,由著小幺的話就想到了汗阿瑪。
若是他能早一步趕回來,見見阿瑪最後一面,那該有多好。
*
氣候漸冷,咸福宮內。
雍正用上了幺弟之前研製出來的鴛鴦鍋子。
火爐上咕嘟咕嘟翻湧著燒開了的湯底,左半邊的菌菇湯冒著鮮香之氣,右半邊的辣鍋里則浮著一層紅油辣椒,直叫人口齒生津。
胤禛吃了一頭的汗,眼神落在羊肉卷上,開口語氣平常問幺弟:「朕聽說昨個謁陵你又搗亂了?」
胤小祕專挑辣鍋子吃,吃得滿嘴紅油,咧嘴一笑就能把人逗樂。
「我才沒有呢。還不是怪禮部的大人叫我簡單講幾句話,我一個沒留神,就跟阿瑪多嘮了兩句嗑。這也要挨罰嘛。」
雍正皮笑肉不笑的瞄了幺弟一眼,沖蘇培盛伸出手,很快遞上一方熱帕子。
胤禛按著幺弟,給他擦嘴的力度像是在搓陳年老污垢:「朕說的不是這個,聽禮部跟你大哥講,昨個陵前你突然要挖土?怎麼回事?」
小糰子到口的肉肉都不香了,嘆了口氣,起身扯著胤禛的胳膊往西稍間走。
西邊做了胤祕的寢屋,一進去,左手邊便是一架黃花梨透雕亮格櫃,鏤空的格子正中,蹲著一個紅木飯桶。
胤禛:「……」
胤禛有些被鎮住了,問道:「這是什麼?」
胤小祕見怪不怪:「飯桶呀。」
胤禛咬咬牙:「……朕的意思是,你把飯桶放在屋裡做什麼!」
「因為想跟阿瑪在一塊!」
雍正沉默了。
雖然他知道小幺肯定沒有這個意思,但是他已經無法直視這個飯桶了。
胤小祕不知道四哥為什麼對飯桶有這麼大的敵意,扯著胤禛衣角擺擺手:「哎呀,那個不重要,四哥。」
「其實這裡頭種著一株四哥看不到的植物,是二筒從阿瑪的陵前發現的,他叫我一定要好好養著呢。」
【……】
二筒人在腦中住,鍋從天上來。
偏偏他還不能說什麼,而雍正已然信了幺弟的話。
仙家給的指示,回回都是利國利民的好事情,向來都不會叫他們落了空。唯一一次懲罰幺弟,還治好了七弟與十三弟的舊疾。
雍正思索著,下意識扭動大拇指的扳指:「仙家可曾告訴你這東西的作用?」
胤小祕低下頭,這倒是他沒想過的。
小糰子想起二筒當時憐憫的語氣,情不自禁道:「還,還沒說,不過,二筒說啦……愛新覺羅家必須對它特別好才行!」
胤禛聞言攏著眉頭,細細打量飯桶裡頭,除了一盆子土壤,果真沒瞧出什麼。
他不信邪的問幺弟:「這裡頭當真種了東西?莫非是種子?」
小糰子連連搖頭:「不是,它長得像枯草一樣……可丑啦。四哥想要看我給你□□,放在手上或許你就看到啦!」
胤禛心中原本那一丁點介懷,就在頃刻間被小幺嚇得沒了蹤影。
跟這小混蛋還計較個什麼。
有好東西能從他手裡護住都算不錯了!
胤禛連忙拽著幺弟的后領子,將人拎著面向自個,再三強調:「不準拔!你再敢毛手毛腳的,不按照仙家吩咐的做,朕還得打你板子!」
可惜這話並不能叫胤祕生出害怕這種情緒。
胤禛幽幽又補充一句:「朕還要給你找張廷玉家的丫頭做福晉。」
這話可比什麼打板子寫大字管用多了。
胤小祕的臉都嚇綠了,連忙道:「我肯定好好按吩咐辦事。四哥,千萬別叫若清給我做福晉!」
「朕看你表現吧。」
雍正心中暗笑,這回知道了拿捏幺弟的把柄,心裡痛快多了。
他這才有功夫嫌棄這個毫無美感的飯桶:「堂堂阿哥,怎麼用這個養花,沒得叫人笑話。待會兒,朕叫蘇培盛給你送一套新燒制的彩錦地團花紋瓷盆過來。」
若是往常的胤小祕早就嘴巴甜甜的上去誇讚四哥了。
可今日,小糰子十分堅定的搖搖頭:「那可不行,這個草我澆多少水,它的土壤都很快就變幹了,花盆還沒有飯桶大呢。」
胤禛一聽這草吸水如此快,探手摸了摸土壤,果真乾的裂了縫。
他扭頭看向幺弟:「此症可解?」
胤小祕眨眨眼:「當然可以啦,不過二筒今晚才要教我呢。」
胤禛一聽來了興緻:「哦?那朕今晚就宿在咸福宮。」
二筒聞言,默默給胤祕點了根蠟——
汲取天地靈氣的人蔘泡過的水,最有益於萬物生長。
所以,它到底要不要告訴小土包子,晚上其實就是讓他用泡腳水澆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