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金姝一身風塵僕僕歸來,對溫玄已形成規律的安穩生活影響並不大。
她誠如自己所說,並不是個喜愛磋磨人的,溫玄眼裡,她如他此前的判斷一般,目前養著他就像是養著一朵嬌花養著一隻寵物,來了閒情逸緻逗弄兩下賞玩一會兒,不見欺壓,但也不見討好,他如今的待遇看似雖好,於主人而言卻不過是舉手之勞,她待他太過平常普通,以致於讓溫玄從心底生出了幾分難以置信。
畢竟,這般安穩平靜普通的生活,實在不應是如今的他該有的。
等金姝披著濕漉漉的頭髮走到院中的石桌旁坐下時,本來安然坐在輪椅上曬太陽的溫玄右手裡突然被塞了一個東西。
「給你的。」金姝道,「路上看見了,覺得適合你就買回來了,你自己看著處置吧,不過最好還是戴在身上,因為我這麼希望。」
手心裡的東西觸手生溫,溫玄睜眼看去,看到了一塊瑩瑩熠熠的捲雲石,這石頭外表漂亮無比,功效更是特殊,長久佩戴有益於調養身心。
捲雲石在修真界就是好東西,想來在人間界同樣如此,溫玄握著這份突如其來的意外禮物,抬眼看金姝,面上難得有了驚訝之色,「給我療傷的?」
金姝笑,「這個家裡除了你,好像也沒有其他人受傷需要這塊石頭吧?」
捲雲石在掌心緩緩升溫,溫玄想,就算她是為了卸下他的防備好方便日後行事,但多少也算是用了點心的,至少,眼前的這份好意,還不到令人反感的地步。
於是,他也沒冷酷拒絕,只實話實說,「謝謝你的好意,但我想我並不需要。」
「這塊石頭對你的傷作用不大?」金姝問。
溫玄目光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才緩緩點頭,「所以,不必暴殄天物。」
「何謂暴殄天物?」金姝眯了下眼,臉上醜陋胎記愈發顯得懾人,她道,「本就是拿來給人用的東西,怎麼用不是用?再者說,作用不大又不是沒有作用,我讓胖丫給你打個絡子,你帶在身上隨便玩吧,當個裝飾品也行。」
金姝目光在溫玄渾身上下掃了一圈兒,有些不贊同的道,「雖說清冷美人也別有風情,但也別太素了,要不然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在給我披麻戴孝呢,多少精緻漂亮一點,走出去我也有臉面。」
溫玄被金姝這番話說得啞口無言。
他發覺,估計金姝心裡他通房丫頭的定位是認真的,不然說不出這麼一番男女身份倒換的話來。
瞬間,溫玄心裡那點再微末不過的好感消失得無影無蹤,等知道胖丫和梁叔都得了金姝專門從外面帶回來的禮物之後,他更是進一步了解了她的護短與大方。
當金姝坐在書房裡低頭伏案不知寫些什麼時,院中依舊坐在石桌旁的溫玄眼角餘光落在她身上,微微皺眉。
他手心裡握著那塊勉為其難接受的捲雲石,心裡卻想著這兩日來打聽到的消息與傳言。
金家小院周圍雖然住戶不多,但當金姝不在家的日子,這外面的巷子周圍也是很熱鬧的,不如說,因為畏懼金姝本人的名聲,許多心懷不軌的人不敢在這邊造次,因此反而比許多地方要來得更為安全平穩些。
尤其是金姝外出的日子裡,很多小商小販都喜歡來這邊做一點小生意,是以,無論是流言蜚語還是小道消息都傳得飛快,那些人說起八卦來,可謂是有鼻子有眼,詳細極了。
溫玄問過胖丫,他能不能出門,胖丫說,「主人既然沒明說不行,那就是可以了,不過溫公子,您出門的時候得由我或者梁叔陪著,反正不能一個人。」
小丫頭說話乾脆,梁叔行事周全,是溫玄見過的那麼多僕從里,難得讓人覺得行事妥帖不反感的,尤其他現在還是如此模樣。
須知,很多時候下人最能揣摩主人家的心思,由小見大,能瞧出不少隱晦來。
因此,溫玄對金姝的好奇心又多了幾分,在外面那兩日很是聽了不少和金姝有關的八卦,真假暫且不論,但確實稱得上是精彩。
在這些人的閑話家常里,容貌醜陋如夜叉的金姝是烏鯉會會首的重要心腹,也是他手底下最得用的一條狗。
這條瘋狗自打小時候被老會首從賭徒家人手裡贖買出來,免了被賣去做皮肉生意或者暗娼的悲慘命運之後,就一心為救命恩人效力,大約她確實有幾分學武的天賦,被不入流的武學師傅帶著,磕磕絆絆跌跌撞撞的居然練出了幾分超群武力。
自此,她作為一個好用的手下,全了為會首效力出生入死的命,成為對方手裡一顆鋒芒畢露排除異己的好用棋子,漸漸地,隨著年歲漸長,更是在烏鯉會中站穩腳跟,逐漸傳出了幾分威名。
溫玄想起外面人對金姝的評價,殺人不眨眼,樹敵無數,不只是烏鯉會那些敵對勢力的眼中釘,更是會中某些人想要剷除而後快的心腹大患,敵對她的同僚太多,不管是為了爭權奪利,還是單純為了剷除異己,想來那些人心裡,金姝的下場已經註定。
只是,這麼些年過去,她倒是沒怎麼樣,武力穩步上升,在老會首那裡更是深受器重,至於那些或里或外的敵人,一個個死得不能再死。
這次能從暗拍會買下他,據說就是老會首對金姝死命效力的優厚賞賜,想到這裡,溫玄緩緩皺了皺眉。
其他人只看到金姝這些日子的風光,他卻意識到,她和那位老會首如今在會中的地位絕不安穩,畢竟,越是強權長久壓制,天長日久之下,這來日的反彈就越瘋狂激烈,尤其,猛虎已經垂垂老矣,後繼無力,若非身側還有猛獸隨行,只怕早就壓制不住一干狼子野心。
金姝,已經成為了許多人不得不除的絆腳石,即便是為此損失慘重,也必得費心移開,不然再無前路。
溫玄已經窺見了這繁華與安穩下的洶湧暗流,山雨欲來風滿樓,他不信,以他眼前所見的頗有幾分心智的金姝,會看不透這一點。
書房裡,金姝書寫的姿態極認真,認真到彷彿連臉上的醜陋胎記都沒那麼顯眼了,溫玄多看了一會兒,居然從中瞧出幾分特別的風姿來。
雖說,他本就不愛以貌取人,對金姝那副醜陋尊榮沒什麼強烈感覺,但從對方身上品出幾分美人風姿,溫玄不免覺得,自己重傷到已有幾分眼瞎之嫌了。
他移開視線,覺得自己約莫是揣摩金姝這個人太久,有些走火入魔了。
事實上,近日來,他確實是對她積攢起了許多濃重的好奇心,只單說她那副格外「出挑」的容貌和有些異於常人的性格,就由不得他不心生好奇。
迄今為止的人生里,溫玄也算見過不少人,無論是女人也好,還是男人也罷,若說不在乎容貌美醜之人,當真少之又少,就連修真界那些早就洗筋伐髓容貌上乘的女修們,也依舊汲汲營營於變美,金姝的洒脫與不在乎,不免讓人心生思量。
容貌醜陋者,性情瀟洒豁達之人是有,但不該是金姝這樣的出身這樣的境遇。
出身普通凡人之家,窮困潦倒到需要賣兒賣女維繫生存,還有賭徒家人在側,這樣的童年境遇,最易出現的是憤世嫉俗與畏畏縮縮,等後來投身烏鯉會,一個身無所長且容貌醜陋的姑娘,處境也不會好到哪裡去,等她能憑藉武力震懾他人為老會首出生入死後,更不該長成現在這副性情。
溫玄從金姝身上看到的,是一種和她本身境遇過於格格不入的強大與自信。
這種強大,甚至和她本身的實力沒多大關係,金姝的眼睛,雲遮霧繞,九幽深潭,彷彿有太多秘密與底氣隱藏其中,才最終成就了出現在他面前的金姝。
他相信,在他面前的金姝,和在外面的金姝,決計是兩副不同的模樣。
不然,以某些人老於世故的精明,不可能不會發現她身上這些特殊與異樣,一旦發現,有些交付出去的信任頃刻間就會灰飛煙滅。
猛獸獨行,放這樣一個心腹之患在側,何人能安心酣睡。
「看來你一個人這麼坐著也不算無聊。」眼前突然多了一碗冒著熱氣的湯藥,金姝順勢坐下,和溫玄道,「老大夫寫的脈案我已經看過了,我們人間界和修真界判斷傷情的手段有所不同,你有些傷,我們這邊是治不了的,但同樣的,喝這些湯藥也治不死你,你若是日後願意安心做個凡人,再安穩活個幾十年不成問題,若是不願意安心,就只能看你日後的造化了。」
這番話雖說得冷酷,卻是實打實的大實話,在溫玄抿唇沉默時,金姝悠悠的補加了一句,「不過,我瞧溫公子,日後是有大造化的,想來前途不會差。」
何止是不會差,金姝心想,日後都成了仙界帝尊了,溫玄這命數也算是好得出奇,雖然波折也重重。
聞言,自見面伊始,始終有幾分冷漠的溫玄,第一次給予了金姝幾分溫和,「既然如此,那我就借金姑娘吉言了。」
「好說好說。」金姝笑眯眯道,「不如我們來談一談,兩界的雙修之道?」
這話一出,溫玄本有幾分緩和的目光與面色瞬間如冰如雪,在對方尖銳刺人的視線中,金姝無奈的嘆了口氣,「放心,我還沒有那麼飢不擇食。」
溫玄自然是不肯付諸信任的,金姝瞧著,只如實道,「聽胖丫說,你這兩日都不讓她和梁叔近身?這不管是洗澡還是上藥,你一個人肯定是不行的,所以,等晚上你洗漱休息前,這有些事就得我親自來,畢竟,你是我買回來的通房丫頭嘛,盡心一點也是應該。」
在溫玄面色泛紅想要出言反駁時,金姝抬手制止,「安心,我這只是事前通知,不管你同不同意,到時候我都是要做的,所以,反駁無用,還是省點力氣多多休養吧。」
溫玄覺得,金姝實話說得多了,他不止沒習慣,反而愈加覺得刺耳,如果有一日恢復實力,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金姝施加一個時限永久的禁言術。
他實在是不想聽她說話。
金姝才不在意溫玄願不願意聽她說話,她只遵循自己的心意行事。
於是,她敲了敲石桌,吸引溫玄注意,「轉過來,給你看樣東西。」
她話說得平常,態度更平常,是以,溫玄依言側身,去看被金姝放在石桌上的那樣東西。
平平常常,普普通通,一個只有模樣稱得上是憨態可掬精緻小巧的小狗木雕。
木雕不過指節大小,放在那裡無論怎麼看都只有平平無奇四個字可以形容,但溫玄看著,卻心尖一動,本就不甚安穩的識海彷彿被狂風海嘯席捲而來,帶來一陣難言刺痛。
他悶哼一聲,捂著額頭快速別開眼去。
等小狗木雕離了視線,他才算是好受許多,卻也是再不敢去看去想那東西了。
自東西拿出來后,金姝就一直在仔細觀察溫玄的反應,等看到他反應如此鮮明,心中更是有數。
這東西是她在一個路邊賣貨的攤販手裡看到的,當時她看到這個小狗木雕的反應可比溫玄還要大,不止面上失態心跳如鼓,甚至連腳步都挪不動一分,站在那兒死死盯了好久,盯得對方面如雨下,只恨不得當場把東西送她好安全走人。
到最後,她付錢將東西買了下來,拿到手之後,就再也捨不得放下,堪稱愛不釋手。
這樣詭異的心態和反應,金姝自然知道不正常,她把這些異常的根源歸結於溫玄,如今拿給對方看,不過是驗證一二。
驗證的結果證實,她的猜測一點都沒錯。
木雕被她重新收起來,握在手心裡之後,心跳都安穩許多,她對自己這副不外露的異樣心知肚明,卻也不礙著她出言調侃溫玄,「這小東西看樣子你不喜歡,那我就收起來了。」
溫玄悶悶的應了一聲,識海傷情發作之後,他這會兒再無半點餘力應付她。
見狀,金姝直接將人推回了房間,無視溫玄的抗拒將人抱上床之後,先是喂葯,后是脫衣蓋被,等一切打理妥當,才道,「休息吧,我晚上再來看你。」
事已至此,說什麼做什麼都已是徒勞,到底對方這番動作算得上是一番好意,溫玄皺了皺眉,最後還是老實閉上了眼。
現在的他確實需要休息,能被好好照顧,何必自討苦吃,他不是那麼不識時務的人。
溫玄這一睡,醒來時已經是晚上。
病痛消退許多之後,他再回想白天的事情,發覺金姝一言一行皆有深意,她外出一趟帶回來那樣一個小狗木雕放在他眼前,不會是心血來潮,也不是無的放矢,顯然要從他身上窺探出些什麼。
只是那東西他確實不曾見過也並不認識,所以,即便有所懷疑,也猶如置身雲霧,不見其真。
外面夜色漆黑,下起了春雨。
淅淅瀝瀝的聲音里,偶爾能聽到遠處的人聲與深夜犬吠,有寒意與潮氣漸漸漫上窗沿。
屋檐下胖丫早就點起了燈籠,隨夜風飄搖的燈火里,隔壁金姝出門的動靜在春夜裡格外清晰。
溫玄清楚的聽到她關門、邁步和往這邊走來的動靜,她腳步不疾不徐,和她本身過於壯碩的身姿全然不同,溫玄側耳聽著,知道她大約是真的如白日所言,要來替他上藥洗澡了。
代表羞憤的紅色蔓延至頸項臉頰,他還未來得及替自己拒絕,就聽到了一種別樣的動靜。
那動靜隱藏在春雨里,謹慎且微小,但對受傷后比以往更加警覺十倍的溫玄而言,也足夠驚起他的警戒之心了。
他還在猶豫要不要提醒金姝時,對方的腳步就隨之有了變化,注意到她那短暫停頓的動作,溫玄意識到,金姝和自己一樣,也察覺到了異常。
好奇心催促著他下床,靠近窗戶,打開窗的那一瞬間,他在春日漆黑深沉的無邊雨夜裡,看到了一道月色般皎潔匹練的刀光。
那是金姝出鞘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