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大哥
「不完全是人類的嬰兒。」
「即便祂誕生於你們的實驗室。」
漫漫海洋中,洛厄斯的身體隨波起伏。
據它所說,它的同胞中有一隻名叫「卡修羅奧」的b級異種——按照人類的標準劃分。
由於結合失敗,繼承了寄生原體偏激、怨懟及『霸權主義崇尚者』的特質,長期活動於人類社會邊緣,致力於挖掘人類種族的醜惡,遊說同伴們對這顆星球的原始住民,即它們的食物與獵物,積極展開殺戮,好將所有人類圈養進不同領域。
一如人類圈養雞鴨牛豬。
卡修羅奧有意建立一種新的生存制度。
然而異種是習慣順從自然結果的種族,並不熱衷於階級鬥爭。這使卡修羅奧萬分受挫,於是愈發惱怒地,投入到自己認定的事業當中。
幾天前,它來到渤海,自稱摧毀了一個『充滿人類穢惡**及妄想』的科學實驗室,從中救出一個混合了人類同祂們獨特基因的人造嬰兒。
這個嬰兒既不完全屬於人類,也無法真正歸屬為祂們的同胞。卡羅修斯不願在一個劣質的雜交物種上花費時間,又找不到莉莉斯,便以一種無所謂的態度將它丟給洛厄斯。
而洛厄斯極度缺乏養育嬰兒的知識,這才通過腦波聯繫,把林秋葵拉入循環。
「在你們的文化體系中,負責養育嬰兒的個體人類多為女性,被稱呼為「媽媽抑或「母親」。它們在「子宮」中分享養分,通過「分娩」催生嬰兒,並因此獲得一個新的「角色」,「身份」,一種全新的、複雜的、且具有絕對優先性與排他性的責任使命。」
「這似乎是一種榮譽,因犧牲而獲得讚譽,我們並不理解。」
「同理,人類的生命有太多階段,其中大部分為生長期。處於那個時期的你們脆弱無知,須耗費大量時間汲取種族已有的知識,同時需要多個成年個體乃至全社會的精心庇佑、教導。在我們看來,這樣的知識轉化效率非常低,生命交替形式極為落後。」
所以實在不明白,為何你們能在這顆星球上作為生物鏈頂端生存如此之久?
它字裡行間流露出諸如此類疑惑。
接著補充道:「尤其你們特意從「我們」中拆分出一個個單獨的「我」,又喜好讓「我」與另一個截然不同的「我」攀比。放任一個「我」使用「合法手段」自由地傷害或壓迫另一個「我」,無數個「我」。」
真是愚蠢至極的內部消耗。
它就差把這幾個字寫在臉上。
林秋葵聞言挑眉:「當面諷刺人,該不會這也是你們對朋友的態度吧?」
「抱歉,只是我們聽聞「背後說壞話」是一種更令人不齒的行為,被定性為虛偽。而真正的朋友應該適時指出錯誤,即使那會招致誤解,葬送來之不易的友誼。」
洛厄斯一邊說一邊又游近些許,令自己袒露在對方的視線之下。
「讓我們回到那個話題吧,人類通常如何養育一個嬰兒?」
「那要看是什麼樣的嬰兒。她在哪裡?能讓我看一眼嗎?」
異種稍作思索,同意了。
它將一條碩大的、柔韌的長尾探出水面,尾部鱗片細密相連,爍爍磷光。
動用眼部肌肉把視覺調度至最清晰,立足甲板的人類得以看到一團光裸的肉色生命體,被一片朦朧紗鰭托著,高高舉起,正手腳並用奮力地抱住魚尾,鼓起腮幫,像魚一樣噗噗噗地往異種腦袋上吐水。
咯咯咯,咕咕,咿呀。
嬰兒甩著肉乎乎的兩條胳膊,嘴裡發出笑聲,擅自從尾巴座椅上拔下一塊鱗片。
洛厄斯面無表情。
魚鱗邊角鋒利,它玩著玩著,不小心割破手指,流出紅綠交混的血液,哇哇大哭。
洛厄斯依然沒有表情,卻十分熟練地擺動尾巴,活像馬戲團雜技,一次次把嬰兒拋向半空,再精準無誤地接住。
緊接著,骷髏魚骨破水而出,數十根觸手交錯舞動,揚起朵朵浪花。
畫面精彩得普通海洋樂園中最經典的動物表演,叫一個不滿周歲、從未離開過實驗室的嬰兒看得目不轉睛,逐漸忘記哭泣。
儘管表演者都是面目猙獰的畸變生物。
儘管它們面對混著人類血液的嬰孩,一副垂涎欲滴,恨不得大卸八塊的模樣。
寶寶開心地咿咿直叫,拔下第二片鱗,洛厄斯平靜得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
林秋葵:。
一句『我也沒有照顧過嬰兒』哽在喉嚨間,她直起身:「你等一下,我找個人。」
畢竟行駛海上,大家放鬆歸放鬆,倒也不敢完全放下警惕。林秋葵來到三樓,和她想的一樣,葉麗娜今晚不打算睡,一直在書屋裡看書。
兩人一口氣找出十幾本嬰幼兒哺育指南,抱著書本走下階梯。
清冷的月光下,煙霧繚繞懸浮,稍稍淡去一些,使葉麗娜一眼望見傳聞中的海妖。
濕發濃稠,膚色冷調,體表披瀝著一層水珠,宛若一團夜色凝成的俊美怪形。
聽聞異響,它微微轉動眼珠。
那雙同海洋般蔚藍的瞳孔,深邃,沉鬱,沒有焦距,彷彿連接著遙遠未知的宇宙深空,那裡有無限奧秘,蘊藏著無數人類窮盡一生都難以觸碰到的無上真諦。
剎那間,一股巨大的恐懼攫取了她!
好似鯨魚長鳴,有人用指甲抵著她的頸椎劃到尾骨。那尖銳刺耳的嗡嗡聲好比轟鳴,在扭曲的時間維度,在極致拉長又短促的一毫秒內侵入身體,深深震顫著人類生理構造中,那最不堪一擊的骨肉與血管。
她無法移動,無法輕易地挪開視線。
無法思考,無法將碎裂的思維拼湊。
甚至很難呼吸,很難再維持心臟繼續跳動,只能眼睜睜看著一個碩大無比的輪廓,自海面緩緩升起……
林秋葵及時側身,阻隔了目光。
「停止注視,洛厄斯,她沒有異能。」
「抱歉。」
非異能者的體質遠不如異能者強大,包括精神承受能力。洛厄斯垂下眼眸,兩隻耳鰭薄如蟬翼,亦克制地收縮起來。
「……我沒事了,走吧。」
五分鐘后,葉麗娜雙手撐桿,帶出一個蒼白的微笑。
兩人來到甲板上,本著速戰速決的要點,遞出書本:「《育兒經》、《嬰語的秘密》、《0-3歲孩子的正面管教》《0-5歲科學育兒百科》,都是育兒方面書籍,不一定適用特殊情況,但有總比沒有的好。」
好像知道在說自己,嬰兒呼哧呼哧沿著尾巴爬進海里。
而後又在葉麗娜詫異的目光中,雙手抓撓後背,一點點爬到海妖的背上。
新晉嬰兒爬架——洛厄斯搖頭:「人類的書本過於複雜,即便通過字典,我們也很難正確判斷每一個詞的要義。」
懂了。
跟外行人看外語論文一個道理,每個單詞都得百度,碰上多義詞瞬間歇菜。難怪繞一大圈把她喊來,原來是做種族翻譯器用的。
「那我們讀,你有不懂的地方就提?」
洛厄斯點點頭。
脖頸低下,被攀在後背的嬰兒抓住機會,一把拉拽頭髮,咯咯笑著蹬上腦袋。
葉麗娜發現它們有兩個共同點。
一是傷疤癒合速度快。
二是都有一條海鰻似的偏圓體的舌頭,舌面呈嫩紅色,布滿濃重的黑色紋路。
一個能在水下呼吸的嬰兒,不怕異種的嬰兒,她隱隱猜到真想,低頭翻開書籍。
「這個孩子多大?」
不同月齡的小孩有不同的餵養方法,洛厄斯半路接盤,當然答不出來。
林秋葵:「能笑能爬,就當八個月。」
「好。」葉麗娜翻到對應頁面:「七月大齡的寶寶已經學會獨自爬行,有和大人交流的**……父母應及時購買奶嘴,做好口腔清潔……」
「這個年紀的寶寶除母乳外,還可輔以粥、面、蛋、肝泥、豆腐、肉沫等食物餵養,由半流質緩慢過度至固體食物。餵養的次數是3~4次奶粉,2次輔食,輔食餵養過程必須遵循由少到多、由稀到稠、由細到粗的原則,每次間隔4小時以上……」
「**月份的寶寶應當長出3~5顆牙齒,基本實現站立,喜歡模仿大人……到了十月份,逐漸突性格,好奇心加重……」
從七月份到五歲,葉麗娜照本宣科,一字不落地讀下來。
洛厄斯聽得格外專註,時不時提出疑問,哪怕頭髮被扯得一團糟,也沒有絲毫分神。
它好像打算嚴格依照人類的方法飼養頭上這個嬰兒,特地向林秋葵要來一隻專業防水手錶,扣到自己的手腕上。
介於異種對時間的感知非常遲鈍,葉麗娜額外拋下一盒紙筆,告訴它,可以用『記錄』的方式不斷調整餵養方法。
那種東西叫做日記,洛厄斯讀取人類的記憶中得知,它們常常通過這個辦法銘記過往、宣洩心情,或是整理思維。
可它打開鐵盒,剛剛捏住紙角。
——紙濕了。
指間的蹼膜無意間觸碰到紙,下一秒,厚厚的本子化為一堆碎沫。
洛厄斯:習以為常.jpg
葉麗娜:「……」
大腦可能出了點問題,居然會忘記對方是全身覆滿腐蝕液的異種……
「其實你可以找貝殼、石頭之類更耐腐的東西做記錄。」林秋葵幫忙找補,洛厄斯第一次有了變化,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至此,祂的問題詢問完畢,困惑得到應有的解答。準備離開時,猝不及防林秋葵提出一個大膽的要求:「能讓我們再看看那個小孩嗎?我指近距離的那種。」
「……」
洛厄斯沉思少許,仍舊好說話地同意了。
兩根觸腕把嬰兒托到人類可以觸及的高度,葉麗娜伸出雙臂,越過欄杆抱住孩子,指尖立刻傳來一陣難以忽視的燒灼感。
「好像是個女孩。」
她如是道,不動聲色,擁孩子入懷。
七個月大的嬰兒身上有股淡淡魚腥氣,外表同人類幾乎沒有差別,頭髮短短絨絨,雙眼水靈靈地滾動。
忽然看到生人,不但不覺得害怕,反倒咿咿呀呀活潑地揮動胳膊,嘴巴一彎,圓圓的臉蛋邊漾出兩個小酒窩。
這樣的一個幼年生物,既非人類,也非異種。假如它生長於人群中,至少在外表上,或許能成為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人。
一旦轉變預設,假使它被異種養育,誰都說不准它的結局會是什麼樣。
因為越來越像人類而被食用?
異種忍心嗎?
為什麼不忍心呢?難道人類不曾食用自己一手養大的家禽?
或更糟的可能,那就是和異種為伍。
有著人類的外貌,卻像異種一樣獵殺人類,食用人類,這不是很諷刺嗎?
到時候,它的存在本身便會變成用來打擊人類、動搖人心的最好工具。
葉麗娜不由得側眼看林秋葵。
林秋葵小幅搖頭。
她能猜到隊友的想法,可她們身處海洋,唐妮妮沒法把人轉移到自己沒去過的地方,祁越的吞噬能力,也不足以對付一整片海域里,數以百萬計的異種。
她們有任務在身。
不想節外生枝,就不能惹惱洛厄斯,絕不能在對方眼皮子底下對嬰兒做手腳。
葉麗娜心領神會,微笑著,禮貌地把孩子放回到由觸手編織成的搖籃上。
「謝謝。」
抬尾接過嬰兒,洛厄斯用沒有一絲高低起伏的聲調提醒:「遵守我們的約定,林秋葵,你們給予我們想要的答案,我們便為你們敞開道路。但請注意不要經過莉莉斯的領悟,即你們稱之為「紫海」的海域。」
「結合失敗使我們變得殘缺,人們的性格與情緒逐漸在我們身上湧現。」
「記住,不是所有異種都願意對話。」
低沉的音色像直直劈進人類的頭腦。
說完,它紮下頭,背部肌肉起伏延伸,修長的魚尾破開水面,自空中劃過一道弧線。
多像蒼穹下一隻龐大到令人驚駭,同時又極其敏捷有力的水中巨獸,帶著一層層晃動的波光,猛然消失在大海之中。
陰沉沉的夜霧隨之散去。
隱約間,人們還能聽到一點兒歌聲,輕啞縹緲,像一首放慢的安眠曲,將一切飢餓疲憊的生靈及哭鬧的嬰兒盡數安撫。
「以前我只負責調度工作,第一次真正接觸到b級異種,不禁慶幸自己的決定。」
葉麗娜雙手交握,鮮紅斑駁的手掌中依稀可見白骨,問林秋葵怎樣看待那個嬰兒。
「我不知道。」
要是可以,說不定她更希望那個無法定義的新物種,相當於一個潘多拉的盒子,能夠折損於脆弱的成長期,永遠不被打開。
「幾點了。」她轉開話題。
「十二點零六分。」
葉麗娜笑笑說:「再過兩小時就到諾島了,沒想到這一趟出乎意料地順利。」
……很順利嗎?
林秋葵垂落眼睫,掩去那兩輪劇情曲折荒誕的循環,沒有聲張。
兩小時后,星辰淡去,祁越醒來,綠洲號在一片灰濛中調轉方向,靠近諾洲北島。
所有人來到甲板上,遠遠眺望那座在無數異種包圍下,奇迹般倖存至今的海島。
島嶼沿岸一圈焦黑痕迹,原設的港口塌沒了,只剩幾根生鏽的鋼鐵傾斜著,從陸地伸向海里。周邊地面陷下一個又一個大坑,坑裡堆滿腐臭的屍體。
看這情形,不用說,這裡必定發生過許多次激烈的交戰,還動用了不少熱武器。
「不知道島上還有沒有活人?」
「希望有,不至於白跑一趟。」
游輪放下舷梯,搭建起船和岸的道路。
人們在凜冽刺骨的海風中登島,緊接著,幾乎在雙腳挨及地面的那一秒,就捕捉到空氣中若有似無的肅殺之氣。
小黃沖遠處乾枯繁雜的樹叢大叫。
「有槍在瞄我們。」葉依娜話音剛落,意念微動,樹林中果真瞬間浮起一排槍支。
「報告,是異能者。」
「警報,紅色警報,確認入侵者身份為異能者,更換作戰方案。」
高低錯落的枝丫中,士兵們身穿迷彩服,趴伏地面,僅靠手勢實現溝通。
收到訊號后,第一排兵側滾騰出視野,蟄伏後方的隊員迅速補上。
此外,在更高的地帶,另有一個個狙擊兵隱身樹上,穩穩架著槍支,無聲挪動槍口,徐徐盯准每一張陌生的臉龐。
「有槍,反應快,紀律性強。」
夏冬深笑了笑說:「看來我們沒有白費力,杜部長派來的運輸部隊還活著。」
「前提是不要打起來,不然結果另論。」
「我們得先證明自己的來意?」這是葉依娜的發言,正確把握關鍵性信息。
唐妮妮就不行了,完全聽不懂後半句話,迷迷糊糊地截取片段:「打架?」
祁越更指望不住,暈船的時候不好相處,下了船照樣難相處,滿腦子打打殺殺,張嘴一句:「兩秒鐘,全殺。」
林秋葵:?
眼不疾但勝在手快地攔住一位暴力分子,外加一位沒有主見的盲從分子,她想起自己這具身體的大哥,林漢城,沒有意外的話,應該是這群訓練有素的埋伏兵中一員。
不過重啟時間線后,在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再醒來的情況下,林秋葵刻意延長了『家人們』的遺忘期。
期限兩年。
減掉昏死的一年多,還剩半年有餘。現在這個節點,對方就算看到也不可能認出她。
正當她這樣想時,夜色下沉寂又危機四伏的樹林中,一個人形自陰影中走出。
一步一步,他邁著穩健的步伐向她走來。
林秋葵抬起眼皮,視野異常模糊,陰暗。受損的視覺神經根本無法構建面目,遑論匹配記憶,識別身份。
可也許是這具身體里殘留的意識,又或許是某種直覺,心靈感應。總之,她的心跳竟驀地加快,一股久違的緊張感,伴隨著一個讓人難以置信的猜測,一齊湧上心間。
……這不可能。
葉麗娜提到過不知道為什麼『林秋葵』的家人都不記得她,說明系統沒有失效。
既然其他家庭成員都遺忘了,沒有理由林漢城一個人例外,不是嗎?
所以這不是林漢城。
她想多了而已。
沒錯,一眼認出貨不對板的妹妹什麼的……未免太自以為是了,簡直異想天開。
林秋葵側過臉,儘可能平復情緒。
然後冷不丁聽到一聲熟悉又陌生,早已被埋葬於記憶深處的昵稱:
「……小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