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有家
大冷天在浴室里亂來的結果就是,一覺睡醒,兩位當事人雙雙患上感冒。
留意到這個細節,林漢城眉頭緊鎖,神色凝重,活像一位外出覓食期間被意外偷家且順走後院小白菜的老父親,心情異常複雜。
另一邊,島上可用設施回收完畢,棄用設備按流程摧毀。傍晚五點,綠洲號在一片人為操控的西南風向下,開啟返程。
秋冬夜色降得快。
不到六點,一輪月亮升上海平線。
祁越來時光顧著暈船,窩在房間里一動懶得動,連飯都不肯吃。返航不清楚哪根筋搭錯,也可能單純吃飽了,睡夠了,反而精神起來,非拉著林秋葵在甲板上看海。
一望無際的海上,豪華游輪全速前進,浪花層層翻湧,波紋漣漪擴散。
只不過隨便低著眼皮瞄了一會兒而已,誰能想到,前幾分鐘還嗶嗶叭叭炫耀自己從不暈船的祁越,立馬從一臉不屑,大放厥詞,淪為耳朵尾巴全部垂下來的萎靡小狗。
他雙手掛在欄杆外,好歹知道自己重,沒往人身上靠,老老實實抵著鐵杆。
一頭捲毛被吹得七零八落,薄薄加絨衛衣向後鼓起一個大包,顯出一截雪白的腰腹。
就跟暴風雨里一隻塑料袋差不多,從頭到腳寫著『虎落平陽,任人宰割』八個大字。
就這,他還死咬著不肯回房間。
整個人不停往林秋葵身邊挨,頭往手上拱,示意要她摸,覺得不舒服就非要摸摸。
遠遠見證這一幕,葉依娜停下腳步,「他們……是不是已經和好了?」
包嘉樂:「小狗哥哥好像真的小狗哦。」
小黃:「汪。」
狗也這樣覺得。
「你們要不要吃點東西,可能會好一點。」
葉麗娜笑著上前,遞出一包葡萄乾,隨即眺望海道:「也不知道那個孩子怎麼樣了,是不是還活著。」
「什麼孩子?」祁越對這個詞敏感,倏地抬頭:「誰的孩子?」
而後被林秋葵塞了兩顆葡萄乾進嘴,一把按下腦袋:「不是你的。」
哦。
不是就不是,反正他們也有。
雖然那貓丑了吧唧又軟趴趴,一天到晚光知道吃飯睡覺,一副『沒錯我就是個廢物,有本事你打死我,沒本事就忍著,別妨礙我擺爛』的欠揍樣兒,還挺像林秋葵的。
孩子隨媽。
看在這層原因上,他很少罵它,也沒揍它。
要是貓會說話,祁越覺著它也該跪下來感恩戴德居然能做他和脆皮企鵝的小孩了。
以上心理路程,祁越沒往外說,不過私底下跨種族養小孩的自信心+10086,自己給自己頒發了一個十佳好爸爸黃金獎項。
不為人知的偉大父親成就+1
「只要它照書上說得做,應該不至於出問題。」林秋葵這麼說了一句,話音剛落,咻咻咻,幾片瑩白碎片擊破水面,甩落甲板。
葉麗娜俯身撿起一片,發現是貝殼。
巴掌大的一塊貝殼,瑩白如玉,背面放射狀的條紋,被扭轉成新世紀背景下最常見的螺旋紋,發出淡淡熒光。
內面光滑堅硬,刻著一些似字似畫的灰黑色細紋,在人類的瞳孔注視下,慢慢轉化為人類文字的樣式。
「祂不喜歡一直潛在海里,表達不喜歡的方式是,拔鱗片。」
她緩聲念出字句,腳邊擺放更多。
「一個發現:祂以遠勝普通人類的速度生長著。」
「第二個發現(應該是負面的):祂的思維無法與我們共通。」
「人類告訴我們的方法並不管用,我們不清楚祂想要什麼。」
「吃飽會哭,沒有吃飽也會哭,暫時無法分辨兩種哭泣的區別。
也許本質上沒有區別。」
「我們試圖講述祂與種族同胞的差異,告訴祂精準的標準,及克服身體缺陷所帶來的人類不穩定情緒後遺症的重要性。
祂看起來並不想聽,再次拔下兩張鱗片,令我感受到一種微妙的疼痛與煩惱。——一種無法在種族間流通的私有體驗。」
「我們開始明白為何人類歌頌母親,儘管依然不明白為何人類傾向於犧牲母親。」
……林林總總幾十個殼,少說一兩句,多則一整段。
「這該不會是——」
「洛厄斯的育兒日記。」
或者也可以稱為煩惱日記?
要知道,現在距離雙方交流完育兒知識還不到20小時,洛厄斯的『貝殼日記』數量卻直逼五十。
這是一個很好的例子,證明脾氣再好的生物,都經不住一個精力旺盛的幼崽折騰。
洛厄斯要麼是無聊到家,閑著愛寫分記——平均每24分鐘一篇;要麼確實沒經驗,第一次養育混基因嬰兒,抱著新奇或費解的情緒,事無巨細地記錄了感受。
不管怎樣,它的的確確在儘力養小孩。說不清究竟是一樁好事抑或壞事,葉麗娜拾起貝殼們,唇邊的笑意淡了幾分。
「林——秋——葵,洛厄斯誰?什麼日記,它跟誰有孩子,為什麼我不知道?」
發覺有自己不知道的事,十萬個為什麼·祁小狗版速速上線,臭臉問個不停。
「異種,海妖。」林秋葵簡單解釋:「我們碰到它的時候,你在睡覺。」
你自己要睡覺,才錯過了。
她的底層邏輯是這個,祁越不認。
「是你不跟我說。」
他眯起眼睛,抬手掐住她的臉,像獵人審視不老實的獵物,隨後又皺鼻子。
通常情況下,林秋葵把眯眼睛理解為一種動物性的示威,祁越慣常愛用的表達生氣和認真的方式即是如此,動用眼部肌肉,使狹長的眼眸聚焦,彷彿利刃瞬間插穿皮膚。
皺鼻子是另一種含義截然相反的動作。
銳利的眉目間浮現一點褶皺,打破陰戾,意味著不滿意,不服氣,不過沒動真格。
簡單來說就是,撒嬌,嗔怪。
加上暈船效應,這一刻的祁越相當於又生氣又臉色蒼白又撒嬌地反駁:
明明是你嫌麻煩,不想告訴我。
他對應的底層邏輯是:你明知道,只要有關你的事,只要你說,我就會聽。
唔。
仗著小狗好糊弄就老是糊弄他,確實是個壞習慣。林秋葵難得良心發現,揉揉祁越的頭,剛許諾回頭跟他細說。
一轉頭,林漢城正朝甲板上走來。
視野內出現情敵(?)祁某人一秒復活,轉身,非常刻意地拉下衣擺。
他今天特地穿了件米白色的加絨衛衣,前片用黑色加粗記號筆寫著『林秋葵的』四個大字,後背寫『男朋友』。
連起來就是林秋葵親手寫的『林秋葵的男朋友』,堪稱全世界最高調最張揚的戀愛信物,為的就是這一刻。
林漢城不瞎,看清這七個潦草大字,周圍空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降溫。
——活該。
氣死你拉倒。
祁越惡劣地揚起唇角,眉梢眼角俱是得意。
葉麗娜看得忍俊不禁:「這就是他要的『新的戀愛禮物』?」
林秋葵:「……算吧。」
織圍巾嫌慢,換個新戒指又覺著小,不夠顯眼。
本來想等聯繫上系統再說,可誰讓祁越好勝心強,念念不忘自己擺出男友身份、被林漢城輕鬆否決那回事,在花灑下又親又咬纏好一陣子,逼得林秋葵鬆口答應,一睡醒就給他換一個更好更大更亮眼的男友憑證。
然而,太精細的東西她一時半會兒做不了,祁越又不接受別人代勞。
思來想去,一方面也沒有其他選擇,另一方面覺得以祁越的好面子程度,應該也不至於穿這樣一件衣服出門——請問,這跟掛小狗牌子有什麼區別?而且是加大版狗牌。
林秋葵試探性提出這個主意。
祁越答應了。
事實擺明她想岔了。
在小狗的認知里,好像,可能,也許,宣示主權比臉面重要一萬倍?
多少有點幼稚丟臉,林秋葵扶額,耳邊落下一句:「小葵,大哥找你有事。」
「……」
得知林漢城想和妹妹單獨聊聊,葉麗娜識趣退場,留下一個祁越不肯輕易走開。
「小葵。」林漢城再一次強調,話語中流露出幾分不容拒絕的強勢:「我要說的事很重要,不希望有外人在場。」
誰才是外人啊?笑死人了。
祁越往後靠著欄杆,嗤笑一聲:「我們有孩子,你有?」
林漢城:?!
「孩子?什麼孩子,你們什麼時候有的孩子?」他語速飛快,緊緊盯著林秋葵,一向沉穩得當的神情好似快要裂開。
祁越支著下巴,不緊不慢、火上澆油:「叫小白,你見過。」
——他見過?什麼時候?在哪?
難道是那個抱著貓的小孩?
不對,那孩子看上去至少六歲,六年前他小妹才十六歲,絕不可能。
林漢城大腦轟隆,縱是被困海島,得知軍艦被炸毀的那刻,都沒有這麼震驚無措過。
短短兩秒,一門心思從『他嬌生慣養的小妹暈血怕疼怎麼可能背著全家人偷偷生孩子』,到『小葵的孩子,如果是女孩,肯定和她一樣漂亮可愛』,再到『不用說了,一切都是眼前這個姓祁的小男生的錯』。
他沉下臉,一股颶風掠過頭頂,打碎窗戶,夾雜著一塊塊尖利的碎片,直衝祁越而來!
就這水平也想殺他?
祁越眸光一銳,猶如瀝血劍刃,緊跟放出一個個駭人的吞噬旋渦。
浪花撲上船身,白沫飛濺。
一邊是亂吃飛醋的暴躁小狗,一邊是為人刻板經不起戲弄的大哥。
空氣里充滿激烈濃厚的火i藥味,眼看兩人就要旁若無人地大打出手,林秋葵總算忍無可忍地往前走了一步,擠進兩人中間。
她隨口說道:「就算要為我打架,不看時間地點,是不是也該問一下我的意見?」
「萬一,我肚子里還有個孩子呢?」
……
有孩子什麼的當然是不可能的。
這輩子都不太可能。
小白是貓,就天天趴人頭上睡大覺的那隻狂妄懶貓。
林漢城是她哥——至少明面上法律上都是,怎麼說也不能當著她的面亂來。
林秋葵花整整20分鐘同兩位當事人分別解釋清楚。
面對不以為然的祁越,和余怒未消的林漢城,她不好太厚此薄彼,又費了點心思,說服祁越主動往後退個五六七八米。
恰到好處的距離一來能給兄妹談話騰出空間,二來也不妨礙祁越作為一個異能者,聽力良好,時不時偷聽一耳朵。
免得這位被拋棄妄想症重度患者,沒有安全感,又一個人患得患失、胡思亂想,總懷疑林秋葵找到家人就不再想要他。
祁越一退,冷凝的氛圍明顯緩和下來。
可算是消停了。
林秋葵鬆一口氣:「他就那個脾氣,不是故——好吧,可能有一點故意針對你的意思,和小孩找茬差不多,別接他的話就行。你說有事想和我單獨說,現在就剩我們兩個,你說吧……哥。」
叫出哥哥的剎那,一股熟悉感湧上心頭。
當年初來乍到的堂皇;窩在寢室大床上回復微訊、接電話時尷尬的處境;包括在系統的大力教唆下,一次次模仿原主,任性又矯情地提出各種過分要求,以為會被訓斥,結果無數次被無條件滿足的驚訝和感慨……
時過經年,那些情緒宛若一片傾斜的瀑布,在提醒她,眼前的人就是那個大哥。
性格沉著,嚴肅,稍微有點大男子主義的嫌疑,管得多問得多。卻也是當初背著爸媽,暗地裡給她發最多紅包的人。
她不止一次從他身上感受到溫暖。
只可惜那些東西本不該屬於她,事到如今,也很難再昧著良心欺瞞下去。
「我聽他們說了不死軍團的事。」
斟酌片刻,林漢城決定從更易危及性命的事著手,俊朗的眉眼不禁染上幾分憂色:「小葵,你怎麼會和政府扯上關係?」
「不知不覺就。」
林秋葵聳肩,表示自己也說不清。
政治是吃人的東西,普通人們望而生畏。林漢城也不例外,不想讓妹妹牽扯進去。
「武裝隊不是玩具,也不是好看的鑽石。」他說:「這是一把雙刃劍,小葵,你年紀太小,不該把這種東西握在手裡。」
「你想讓我把它交出去?」
林秋葵的語氣接近肯定。
他沒有否認:「它會傷害到你。」
「哪怕這是杜衡硬塞給我的權利?」
「我不清楚杜部長出於什麼目的去做這種安排,不過十八萬人,加上那些武器,只要你下決心,現在的你應該可以攻打下任意一座基地。但那是有代價的,小葵。」
站在哥哥的立場上,一個軍人的立場上,林漢城以過來人的經驗推心置腹:「我只是一個營長,在異種降臨前甚至沒有參加過真正的戰爭。可我入伍學到的第一課就是,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決定付出代價。」
「並且你站得越高,需要看到的局面越大,必須承擔的責任也越大。」
打仗並非兒戲,一個不恰當的決策能瞬間決定好幾萬人的生死。哪怕武裝成員背後沒有家庭,可他們也是鮮活的生命。
鮮血是最沉重的責任,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這種壓力,做到步步為營,萬無一失。
林漢城眸光暗沉,語重心長,企圖讓天真的妹妹及時止損。
林秋葵反問:「那哥你覺得,我應該把軍團交給誰?」
這是一個好問題,他稍作思索:「姜苗是杜部長的學生,呂副部長可以接任,給她們都很適合。」
都比放在你的手裡更安全,更適用。
他想。
他的妹妹卻搖頭說:「不。」
「杜衡也好,呂長虹也好,可能是我比較小人,所以才會想著,第一次倒計時清零前吳部長和我通過電話,電話里提到你。」
「她死前向杜衡幾次三番提過我,杜衡是這樣說的。那麼誰知道他們有沒有順帶說過你?杜衡派你們去運輸武器的時候到底知不知道你在邊防營?他是無意間撞上,還是故意安排你走這一趟任務?」
「我沒法控制自己停止去想這些,也不想再被誰當成棋子一樣擺弄。」
「倒計時開啟了新的時代,只有那些最有能力的人才能在這裡生存。我要活下去,大哥。而不死軍團是現階段我最好的依仗。」
「不管是誰,出於什麼目的,既然它已經到了我的手裡,那就是我的。」
「誰都別想再輕易拿走。」
林秋葵一字一句說得無比清晰。
那張側臉經月光照出一小片陰影,錯眼間,竟凌冽得叫人不敢直視。
可她哪裡來的鋒芒?哪來的魄力?
這還是他那個從小到大即便鞋帶鬆開,都只會氣鼓鼓地停在原地,等著家人回頭替她處理好所有麻煩事的小葵嗎?
林漢城想不明白,搭在她肩上的手不由得用力:「小葵,你為什麼不回家?是不是有人欺負你?」
「沒有人欺負我。」
一抹歉意劃過眼角,一閃而逝。
林秋葵的態度冷下來:「只是我經歷很多,也變了很多。其實你也感覺到了吧,哥,我和以前完全兩個樣子。只是你不想承認,或者說,你更習慣於把我想成什麼都不懂的小孩,隨時隨地需要你的保護。」
你保護欲過盛了,令人厭煩。
他許久未見的妹妹似乎想說這個。
「不管怎麼樣,你都是我的妹妹。」
「對,所以我破例把想法告訴你,希望你不要妨礙我,哥。」
「……」
這一聲哥叫得有些傷人。
不過弟弟妹妹們經常如此,長到一定年紀,迫切地渴望掙脫牢籠。
也許是他管太多了,才惹小葵不耐煩。
林漢城握著肩的手緊了又緊,緩緩松下來,應了一聲:「好。」
「我不干預你的決定,可你要以安全為先,做事前想清楚,多和隊友們商量。」
「還有。」他話題一轉,「那個祁越是怎麼回事?你們在談戀愛?他逼你的?」
一股風吹來,剛好聽到這句話的祁越:?
林秋葵:「……是在談,但不是你想的那樣。」
「有把柄在他手裡?」
「沒有。」
「那,」林漢城努力思索第三種可能:「他救過你,要挾你交往?」
「?」
跟第一種假設沒有區別吧?
「我是自願的。」
祁越不亂髮脾氣的話,脾氣還挺好的。
當林秋葵說出這句話時,她能感覺到,林漢城好似露出了非常不可思議的表情,類似於,看到一個外星人披著小豬皮用複雜的俄羅斯捲舌語探討高深的哲學問題。
而祁越同步投來涼颼颼的眼神,就相當於另一個野心勃勃的外星人看上同一張小豬皮,磨刀霍霍,準備殺人越貨。
這倆人大概天生氣場不合。
再說下去保不準又要打起來。
想到這點,林秋葵:「有點渴了,哥你說完了嗎,說完我就去餐廳了。」
她抬起嘴角,露出一個尷尬不失禮貌的笑容,讓林漢城忽然想起兩年前,小葵剛上大學的那段時間,每次家庭通話超過十分鐘,她便顯得有點兒坐立不安。
超過二十分鐘,她就是頂著這種笑臉四處搜刮理由,想把電話掛掉。
「好消息,葵葵上大學了,翅膀硬了,都懶得跟我們這些無聊的家人聊天咯。」
結束視頻后,二弟林柏城總是向後枕著手臂,用說笑的方式掩飾情緒。
爸半信半疑,開始考慮要不要減少電話次數,以免被女兒煩。
每到這時,媽總是抱著那個狐狸石像反駁:「女大十八變沒聽過啊?真是,三個大男人,活像臭皮匠,一個比一個笨。」
「再說了,葵葵怎麼變都是我和你爸的女兒,你倆當哥的只管有點兒哥哥的樣子,沒事多給妹妹發點零花錢,打打電話,別偷懶,不然有你倆雞毛撣子吃。」
——沒錯,女大十八變。
妹妹到年紀想談戀愛很正常,林漢城有這種程度的心理準備。
儘管內心深處認為祁越玩世不恭,殺心太重,還有股情緒衝動愛家暴的糟糕氣質。
可作為剛被批評掌控欲過強的哥哥,也許他應該試著信賴成長后的妹妹,最好能從這件事開始,學著放手讓她處理自己的事。
她有挑選的自由,也有負責的權利。
畢竟,沒有人能把妹妹永遠鎖在溫室里。哪怕他是出於好意,不想叫她受傷。
「聽說爸媽在狄索基地。」
跳過戀愛話題,林漢城低聲道:「政府沒了,我不用歸隊報告,準備直接回家。你呢?要跟大哥一起回家嗎?」
「爸媽好久沒見你,上次聯繫,還是前年冬天,你說要帶朋友回來玩。」
「要是你堅持,把男朋友帶上也行。」
意識到對話進入尾聲,他一再退讓,低冷的音色儘可能放軟,希望說服妹妹回家。
但很遺憾。
「我暫時沒空回去,以後再說吧。」
說完,林秋葵肩膀一低,掙脫了林漢城的手掌。
恍若一隻長出新羽毛的小鳥,張開翅膀,無聲飛出了哥哥能夠保護的範疇。
她越飛越高,越走越遠。
背對著林漢城,一直走到祁越身邊。
「他說我逼你?」
祁越很自然地牽她的手,十指相扣。
林秋葵也自然地握回去:「沒那回事。」
「你有把柄?」
「胡說。」
「我聽到了。」
「聽錯了。」
「……」
行吧。聽錯就聽錯。
反正驢輸了,企鵝果然比較愛他。
什麼爸媽哥哥都沒用,他們才是一起的。
勉強再加進一隻傻貓,其他人都不行。
祁越如是想著,扭過頭,朝站在原地的林漢城挑起眉梢,發送挑釁。
黑壓壓的天幕下,林漢城驟然出聲:「小葵。」
「不管怎麼樣,你都是我的妹妹,是爸媽最記掛的小女兒。」
這話他說過一遍,因為不善言辭,想不到其他更貼切的話語,於是又說第二遍。
「你說沒空,我們可以在家等你。」
「要是你一直沒空,一直不回家,我們就去找你。」
隔著一段有形又無形的距離,海風捎來他的話語,似一片雪,輕盈地掉落肩頭。
家,家人。
兩個象徵美好的辭彙,那些真實的陰暗的、虛假卻令人貪戀的畫面一一閃過眼前。
就像自我評估的那樣。
林秋葵並不擅長處理親情糾紛。
分明擺出了最刻薄的姿態,卻還是十分意外地,得到哥哥無限的諒解和包容。
面對這種親情,她該怎麼回答呢?
她想,她沒法替原來那個林秋葵作答。
而她自己剛剛擺脫一個困境不久,似乎仍逃避著另一個難題,短期內沒法找到答案,不清楚該如何面對林家爸媽。
因而她什麼都沒說,僅僅逆著風,回頭看一眼林漢城,便沉默地離開了。
好像風箏越飛越高,在危險的高空中遨遊。可始終有一根線,將她與地面聯繫。
月光投下夜的影子。
林漢城停在原地,莫名有股信念。
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會有家。大家經歷了許多事,或哭或笑,最終都要回家。
世人皆是如此,他想,他的妹妹也不會例外。
總有一天,她會帶著她新交的男朋友,還有她們的孩子——那隻白貓,敲響房門,回到他們期盼已久的家。
到時候,爸媽驚喜地落下眼淚,二弟柏城笑眯眯地說些調侃話。
她們會說:「我回來了。」
而他會抱起那隻貓說:「歡迎回家。」
會有那麼一天的。
他知道,那一定會是一個晴天。
……
凌晨兩點,綠洲號完好歸來,港口燈火通明。
姜苗裹著一層厚厚的綠絨軍大衣,指尖凍得發白,看樣子等了許久。
她身旁停著一輛車,柳折意帶人里裡外外把控著整個港口,防止無關人等接近。
再遠一些,在微弱的燈光和黑暗交界處,那裡依稀有幾道人影,幾聲窸窸窣窣的響聲交疊,像極了一窩老鼠伺機而動。
「幾個基地小隊,不清楚從哪裡得到消息,打算隨機埋伏或者接收體力不支的」對話者」,剛好碰上就幫你們解決了。」
柳折意上下打量兩眼,抬手抹了一下鼻子,側過身,有點彆扭地扔下一句:「這次算你運氣好,一個隊員都沒少。」
然而運氣有限,只有絕對的實力,才能真正保障生命。下次別亂接任務了。
這話柳折意沒往下說,顧慮到周圍人多,眼雜,不好表現得太熱絡。
好在林秋葵大致能感受到,昔日的小柳警官無論身份上發生什麼樣的變化,那股堪稱熱血的正義感一點都沒有減少。
「外面冷,上車說吧。」
姜苗拉開後排車門。
林秋葵屈身進去,視野中影影綽綽浮現一抹白色,好像是什麼人銀白的頭髮。
對方坐在車墊上,身板筆挺,只穿一件灰色打底衫,下巴同胸脯形成標準九十度角,端正的坐姿中依稀可見當年帶兵征戰的風範。
但許是年紀大了的緣故,皮膚張力下降,變得鬆弛,乍一看去難免臃腫。
褶皺和歲月淡化了她的威嚴,卻抹不去她的光輝。這樣的人,林秋葵記憶里只接觸過一個。
果不其然,祁越一把推開姜苗。
跟著擠進來,砰一聲甩上車門。
下一刻,呂長虹開口:「林秋葵,你是不是以為我故意設置陷阱,想搶走軍權?」
「你能嗎?」
她四兩撥千斤地問回去。
「別人或許不能,我能。」
「怎麼做?」
據她所知,眼下這個時間點,即便杜衡本人跳出來,也不可能使喚得動軍團。
「你猜不到,說明沒看透政治的本質。」
呂長虹斜眼睨她,神情頗為冷淡想佛看著一個不爭氣的學生:「政治是為國家而生的東西,落實下來,成了人和人之間的把戲。」
「每個人都有獨特的性格,經歷,缺點,遇到和自己關係密切的事就會失控。只要領會這條規律,你就不可能把整個國家的未來輕易交託到任何一個具體的人身上。」
林秋葵:「所以?杜衡對我留了後手?」
「錯了,不是杜衡對你。」
「是吳澄心對杜衡。」
吳澄心與杜衡曾是最好的搭檔,最志同道合的上下屬,時時關在書房徹夜長談,以至連杜衡的妻女都懷疑他們有私情。
彼此熟絡到這個程度,要說這世上最清除杜衡行事風格的人,最能預料他上台後所採取一系列措施的人,非吳澄心莫屬。
杜衡是能用少數交換多數的那種人。
也是趨於不惜代價用現在換取將來的人。
他愛國,愛民,卻又相對極端,認定一件事即便被全世界反對還要毅然前往。
這樣的人一旦陷入誤區,註定如困獸窮斗至死。過高的職位、過大的權利,反倒會成為他葬送一切最好的催化劑。
因而在災難降臨、諸多單位失去機能的大背景下,吳澄心臨死前共留下兩句遺言。
第一句是由杜衡接任國防部部長一職。
第二句是給予呂長虹相應的權利,一條秘密口令,只要判斷杜衡行為不當,就能立即撤銷他的職務和名下所有權利。
這事知情的人並不多,恰好,杜衡這個當事人再清楚不過。
所以一直以來,杜呂兩派表面針鋒相對,實質上根本沒人明白他們真正的關係。
不是敵人,也算不上朋友。
頂多是志同道不合、兩看兩相嫌卻又依靠彼此保持平衡的兩股勢力罷了。
如此說來,呂長虹雖不贊同杜衡上台後的諸多決策,然而在客觀角度上,她往往願意認同那個使他做出決策的初衷。
他在為這個國家燃燒自己。
以有限的生命,壓上所有,竭盡所能地壓縮即將到來的混亂期。
單這方面,他興許做得不夠好,不夠全面,可你不能否認他的付出。
唯獨在把軍隊交給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女孩這件事上,呂長虹怎麼都看不破他的用意。她懷疑這是他一時糊塗做下的錯誤決定,這才決定設下一點小陷阱,試試對方究竟有沒有本事吃下這份大禮。
「如果你失敗了,我會對外宣布杜衡早在去年大會上,因失職被撤職。」
那麼此後他所做的安排通通失去效力。
那批組成軍團的部隊不再隸屬於他,自然也不該服從他的命令,轉至林秋葵名下。
呂長虹將自己的想法和盤托出,毫不避諱林秋葵的面,更無懼於祁越散發著厭惡、陰鷙得好似要將她生吞活剝的眼神。
「可我活著回來了。」林秋葵握著祁越的手,用尾指勾著他,叫他冷靜。
同時抬起眼眸,開門見山:「你打算怎麼辦,還要搶我的軍團嗎?」
「……你的軍團,我喜歡這個說法。」
呂長虹提了提唇,說不清那是一種什麼樣的微笑,讚許或者譏諷。
說實話,此時此刻她只需動動嘴皮子,就能順理成章地掌控軍團的。
那些兵力,那些儲藏好的兵器,包括海島行的成果,將在一瞬間化為她的囊中之物。
倘若時間再倒退幾十年,呂長虹年輕力壯,多半要選擇搶回軍權,親力親為,儘力拯救這個國家於重重危難之中。
奈何歲月不饒人。
她老了。
一到陰天就疼痛難忍的膝蓋,和難以彎曲的後背,都不再能承受戰爭。
連握槍都止不住手抖、瞄準靶心兩眼發花的人,更沒有資格再走上戰場。
所以是時候放權給年輕人了。
姑且再信你一次吧,杜衡。
相信你沒有看錯人。
封閉低矮的車廂內,呂長虹眼皮鬆落,雲淡風輕道:「又錯了,林秋葵。」
「能回來是你的本事,你過關了。所以我非但不搶你的軍團,還會為你錦上添花。」
「——再給你五萬個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