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壽筵
?一覺醒來,已是日上三竿。宮玉成睜開惺忪的睡眼,發現老叫花和柔溪早已睡起。老叫花聽得宮玉成醒來,便道:「今日恰逢集市,街上肯定熱鬧非凡。咱們去見識一番,也算不虛此行。」三人來到四牌樓前,這一帶尤為繁華熱鬧。街上車水馬龍,行人如織;商鋪店家比比皆是,酒樓茶肆隨處可見。三人走走看看,不覺已到午時,都覺得飢腸轆轆。正巧路經一家飯莊,招牌上寫著「同亨閣」三個大字。只見店中食客滿座,人聲鼎沸,生意好不興隆。
店內傳來陣陣飯菜香,柔溪不禁大咽口水,對宮玉成道:「這家老店的餃子可香啦,以前爹娘常帶我來吃。」宮玉成見柔溪直吞口水,就大方地道:「走,哥也帶你吃一回!」便帶著柔溪,又不由分說地攙了老叫花,一齊進入店內。店內夥計見了,大聲斥道:「出去!出去!這是你們來的地兒嗎?想討飯了外面等著,有剩飯了自會叫你們的。」這店小二這般蠻橫,宮玉成不由犟勁上來,沖店小二道:「別狗眼看人低,我們來是花錢吃餃子的!」店小二怒道:「小兔崽子,毛還沒長齊呢,倒學會罵人啦!滾出去!」說著便去推玉成。
忽聽有人大聲道:「且住!這三人我請啦。」宮玉成欣喜呼道:「辛先生!」辛思進「哈哈」笑道:「真是人生無處不相逢啊,快請坐。」說著掏出一錠銀子,拍在桌上,對店小二道:「有好酒好菜只管上來。」店小二眼見此人衣著寒酸,卻沒想到出手如此闊綽,忙哈腰賠笑道:「客官稍等,好酒好菜馬上就來。」說罷拿起銀子,在手中掂了掂,眉開眼笑地去了。
不一會兒,酒菜上齊備。辛思進一聲招呼,三人頓時狼吞虎咽吃將起來。這時門外快步走進一人,看見一張空桌,便立刻坐下,風風火火道:「小二,上一大碗餃子,要快!」店小二道:「客官,本店的糖醋魚、醬肘子、熏雞最為特色,要不要嘗嘗?」那人道:「讓你上餃子就上,講那麼多廢話幹什麼!」店小二討了個沒趣,白他一眼去了。不多時,一大碗熱騰騰的餃子端了上來,那人舉筷便吃,夾了一個餃子塞到口中,一咬下去湯汁飛濺,直燙得呲牙咧嘴,「噗」地將餃子吐到桌上。旁邊食客都竊笑不已。眾人從未見過如此性急之人,覺得頗有意思,皆盯著他看。
那人也不理會,吸吸溜溜地,很快幾個餃子已經下了肚。才發覺頭頂方巾的絲帶竟落入碗中,他胡亂攏在背後,低頭又要吃,結果絲帶又落入碗中。頓時火冒三丈,騰地站了起來,一把抓下方巾,使勁丟在碗中,大怒道:「你吃!你吃!叫你吃個夠,爺不吃啦!」眾食客再也按捺不住,哄堂大笑起來。
急性人大為惱怒,一掌拍在桌上,只聽「喀喇」一聲,木桌已經被拍翻,湯水四濺,水餃滾落在地上。鄰桌的人嚇得慌忙躲避。店小二急忙過去收拾。辛思進搖頭道:「夫君子之行,當靜以修身,心氣平和,方為中庸之道。」起身離座,對那人道:「兄台若不嫌棄,過來喝一杯水酒如何?」急性人倒不謙讓,立刻坐了過來,埋頭舉筷就吃。不多時便吃得大飽,用手抹了抹嘴,才道:「叨擾了,改日我做東,請你們幾位。」辛思進拿起酒壺,欲予他斟酒。急性人也不理會,不住地向外望,似乎在等人。
不多時,一人緩慢踱進點來,背負雙手,行走時左搖右擺,樣子煞是可笑。急性人忙招手道:「大哥,在這裡!」來者左右環視后,將視線落定在急性人身上,
然後才徐緩地走了過去。辛思進忙起身讓座,來者抱拳道了聲「叨擾」,便緩緩坐下。急性人道:「大哥,為甚拴馬去了這般久?」來者慢條斯理道:「久嗎?是你太性急啦!我先拴到店后的樹上,卻怕被偷了去,就又拴至店前的木樁上。結果兩匹馬拴在一起,不停地撕咬打架,只好將它們分兩搭拴了。麻達(麻煩)得很!所以就來得遲了。」這二人一急一緩,性格如此迥異,眾人無不覺得有趣好笑。
辛思進見多識廣,便道:「聽二位口音像是關中一帶,敢問英雄的名號?」急性人搶道:「是啊!我大哥叫錢秋水,我叫錢石火。江湖朋友抬舉我們,稱『太白雙英』的便是!」辛思進客氣道:「久仰賢昆仲威名,今日有幸一見,失敬!失敬!」錢石火道:「你叫啥?」辛思進笑而未答,且打開摺扇輕搖。只見那摺扇的扇骨閃閃發亮,似用精鋼製成,扇面金光點點,決非尋常面料,上書「浮名利擬拚休是非莫掛心頭富貴豈由人時會高志須酬莫閑愁」,字跡瀟洒飄逸,筆走龍蛇,甚為賞心悅目。
錢氏兄弟幾乎同時道:「鐵扇秀才!」、「落第秀才!」錢秋水說的是「鐵扇秀才」,而說「落第秀才」的卻是錢石火。辛思進聽到「落地秀才」四字,不由得有些發窘。錢秋水瞪了錢石火一眼,忙帶歉意道:「辛先生,切莫掛懷,舍弟心直口快,請海涵!」辛思進臉更紅了,也忙道:「哪裡!哪裡!功名豈由人,時會高志須酬。」說罷,自嘲地呵呵一笑。
辛思進出身杭州武林世家,自小習得一身好功夫。原本父輩盼他能在江湖上揚名立萬,但他卻輕武尚文,尤醉心於功名。無奈時運不濟,每次大比皆榜上無名。為人卻極為正直,性情仗義豪爽,又不拘小節,江南頗有名氣。因善使一把鐵扇,故江湖人稱「鐵扇秀才」,但背後常戲謔叫他「落第秀才」。
錢氏兄弟問及老叫花等人的來歷。辛思進道:「這三位是老儒半路上結識的朋友。尤其這位宮小弟年紀雖小,卻有一副俠義心腸。我們是一見如故,相見恨晚哪。」
幾人邊吃邊飲。錢秋水已有幾分醉意,乜著眼道:「辛先生來此,也是為穆老英雄祝壽嗎?」辛思進道:「祝壽?為哪個穆老英雄祝壽?」錢石火搶道:「就是名震九邊的老英雄穆懷義,辛先生難道不知曉?」辛思進道:「老儒孤陋寡聞,見笑了。」錢秋水道:「就是人稱『忠義鐵膽』的穆老英雄!今日便是他老人家七十大壽,穆家府上將舉行盛大晚筵,宴請各路的英雄豪傑。」
辛思進點頭道:「想必十分熱鬧了。」錢秋水道:「一月前,穆家長子穆國英曾廣發英雄帖,誠邀相熟故交前來為老父親祝壽。宴請的賓客皆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即便沒收到英雄帖的也來了不少,也想湊個熱鬧。江湖群雄一來久慕穆老英雄的威名,誠心祝壽;二來這般盛會誰都覺得露個臉兒是莫大的榮耀,所以都願意來捧個場。」辛思進不禁讚歎道:「穆老英雄好大的威名哪。」
錢秋水講得慢慢騰騰,偏又愛長篇大論。見辛思進聽得認真,便繼續道:「說起穆老英雄事迹,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當年太宗皇帝遠征漠北。他身為草莽英雄,不圖功名利祿,以一腔護國殺敵的熱血,追隨太宗皇帝左右,立下不朽功勛。尤其是有一次,太宗皇帝身陷敵軍重圍,穆老英雄以一己之力縱橫於千軍萬馬中,護駕救主,最終脫圍成功。太宗皇帝大為感動,欲留他朝中為官,無奈他力辭歸鄉,便只好作罷。於是,太宗皇帝便親筆御書『忠義鐵膽』的牌匾,賜給穆老英雄,自此,『忠義鐵膽』的威名便在江湖上傳開了。」辛思進道:「原來如此!穆老英雄孤身救主,奮勇殺敵,真不愧為『忠義鐵膽』的御名。」
註:朱棣死後原廟號為「太宗」,百多年後由明世宗朱厚熜改為「成祖」。
宮玉成聽得肅然起敬,頓時萌發了一個念頭,便道:「我們也想見識見識穆老英雄的風采。二位大俠能帶我們一起去嗎?」辛思進附和稱是。錢秋水似面露難色,還未開口說話,錢石火就搶著道:「這有何難!跟我們一起去就行啦。」宮玉成大為開心,稱謝不迭。錢秋水本不大情願,但事已至此,也不好多說什麼。辛思進暗忖:「這錢石火雖然是個急性子,又不諳世事,但為人卻比其兄爽快得多。」酒足飯飽后,六人便離開同亨閣。
街上不時可見江湖打扮的人,一問都是來為穆老英雄祝壽的。六人隨著人流一路向北,幾乎沒費工夫,便尋到穆家大院。只見門兩旁石獅子的脖子上纏了紅綢,漆黑油亮的大門張貼著一副壽聯。與普通壽聯內容大為不同,上聯寫為「九邊英雄,今有豪客刀未老」,下聯為「七旬豪傑,古來稀者當益壯」,橫批為「忠義鐵膽」。穆家院內張燈結綵,到處洋溢喜氣,人們往來穿梭,好不熱鬧。
錢秋水將拜帖與壽禮一併呈上,六人便由家僕帶至後堂,先安排小憩。酉時日沉時分,賓客陸陸續續按坐次入席,大堂上群雄滿座,人聲鼎沸。酉交戌時,只見堂前款步走來十餘人,有人不禁歡呼起來。一名身穿華服、體態微胖的中年漢子朗聲道:「諸位英雄,請靜一靜。」霎時,整個大堂安靜下來,鴉雀無聲。錢秋水指著中年漢子道:「這位就是穆老爺子的長子穆國英了。」辛思進撫須搖扇,不住點頭稱讚。
穆國英清了清嗓子,大聲道:「今日是家父七十壽辰。各位遠道而來,為家父捧場祝壽,穆某深感榮幸,不勝感激!」說畢便抱拳施禮,群雄紛紛還禮道:「哪裡,哪裡」、「應該的」、「客氣啦」。等群雄安靜下來,穆國英道:「下面穆某為大家引見幾位貴賓認識。」首先指著左首上席之人道:「這位是大同鎮守總兵郭登郭大人。郭大人身懷文武韜略,擅詩詞,曉音律,精書畫,實乃十全之人也。郭大人鎮守大同府,多次擊退瓦剌軍,使我等免遭塗炭,真乃我大同百姓之福也,大明江山社稷之福也。」穆國英言畢,大廳內掌聲雷動。
宮玉成自小耳聞目染,十分敬仰郭登。他激動萬分,站起身伸著脖子向前望去。只見一位精瘦老者站起來,對眾人抱拳道:「穆賢弟謬獎了,愧不敢當。老夫雖然身在官場,卻最欽慕江湖英雄。今日能與諸位相見,實乃三生有幸。失敬!失敬!」言者正是郭登。他年近六旬,卻不顯老態,精神矍鑠,聲如洪鐘,神情不怒而含威,氣質儒雅而淡泊。這些年,郭登因抗擊瓦剌,威名傳遍朝野,尤其是北方邊塞之地,更是婦孺皆知,家喻戶曉。
待郭登落座后,穆國英走到一對中年男女旁,對眾人道:「這位是太原府浩氣山莊新任莊主岑卧嵐,身旁這位便是夫人楊心慧女俠。岑莊主為人正派,光明磊落,素愛行俠仗義,極好扶危濟困。楊女俠賢德淑惠,齊莊知禮。二人伉儷情深,舉案齊眉,實乃吾等江湖兒女之典範也。」群雄議論紛紛,贊口不絕。
岑氏夫婦離座起身,抱拳施禮。只見岑卧嵐氣宇軒昂,形容儒雅,是一個風度翩翩的美男子;而楊心慧卻是膚黑體胖、其貌不揚的醜女人。群雄皆一般心思,這對夫婦確實不夠般配。有些人甚至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起來。岑卧嵐也不多言,只恭謙地道了聲「幸會」,夫婦二人便落了座。
辛思進多年未到北方,對岑卧嵐此人鮮有耳聞,當下對錢秋水道:「記得浩氣山莊莊主好像是楊無錯吧?」錢石火卻搶答道:「是啊,不過去年就死啦。」辛思進回頭問錢石火道:「這岑莊主與楊莊主有何瓜葛?」錢石火道:「岑卧嵐是楊莊主的女婿,不然如何能當得新任莊主!」錢秋水聽錢石火胡言亂語,臉上籠罩不悅之色,呵斥道:「休得胡言!」錢石火見兄長生氣,便閉口不敢再言。
錢秋水這才慢慢悠悠道:「岑莊主是楊老莊主的得意門生,天賦異稟,深得楊老莊主真傳,三十六路清平劍出神入化,獨步天下。更難得的是他正氣凜然,品高德厚,生就一副俠義心腸,修養一派君子風範。正因如此,楊老莊主才將膝下獨女楊心慧女俠許配與他。婚後十餘載,楊女俠也沒生個一兒半女。二人依然相敬如賓,恩愛如初。試問此等俠骨柔情的偉丈夫,江湖中能有幾人?」辛思進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難怪岑莊主這般年輕,在武林中卻有如此威望!」
宮玉成聽得津津有味,柔溪卻有些心不在焉。由於還未開席,桌上只擺了些點心、水果。柔溪時不時地瞄上幾眼,又不敢取食,便輕輕拉了拉宮玉成衣袖,悄悄道:「玉成哥,那西瓜甜嗎?」宮玉成明白她的心事,用食指從她臉頰上輕輕一劃,戲道:「小饞貓,想吃了不是?」取過一塊西瓜,遞給了柔溪。柔溪接過大吃起來,宮玉成看她吃得著急,又故作正色道:「小心吃啊,千萬別將瓜籽吞到肚裡,不然肚裡會長出西瓜來。」柔溪一聽慌了神,正不知所措時,宮玉成卻「吃吃」地笑起來。
二人正逗笑時,聽得穆國英道:「這位是河間府的赫連橫空,以一套『赫連刀法』稱雄武林。」宮玉成聽得「赫連」二字,心中不由一震,當下止住言笑,側耳靜聽。穆國英繼續道:「眾英雄想必早有耳聞,穆某亦是久仰「北三豪」的大名,只恨無緣拜會。今赫連兄親臨寒舍為家父慶壽,穆某不勝惶恐,招呼不周,還請赫連兄包涵則個。」只聽又一人道:「在下不請自來,還請穆兄原諒冒昧驚擾之罪。今日乃穆老英雄壽誕,家父素來敬重穆老英雄為人,故特派在下來此,恭祝老英雄耆英望重,福壽康寧。」說話者聲如洪鐘,極具氣勢。方才廳堂中還有吵雜之聲,此刻卻安靜下來。群雄皆為赫連橫空所吸引,目光都集中於他身上。只見他年紀四十齣頭,濃眉環眼,燕頷虎鬚,端的威風凜凜,霸氣十足。
老叫花忽然道:「成哥兒,我有些內急,帶我去趟茅房。」宮玉成便帶老叫花出去了。二人走到外面,老叫花悄悄道:「成哥兒,記得你娘力斗麻黑七幾人,好像使得也是『赫連刀法』,不知和這個赫連橫空有什麼瓜葛?在沒弄清楚真相前,-萬不可聲張此事。要知道江湖複雜險惡,草率行事只會惹禍上身。」宮玉成覺得所言甚是,忙道:「尤伯伯,虧您提醒得及時,您真像個老江湖呀!」老叫花小聲道:「我活了多半輩子,過的橋比你行的路多,自然事事想得周全些。」二人返回大廳,見穆國英又介紹了幾位賓客,有崆峒山花架門掌門燕虹飛,有五台派掌門白慕禪,有開封隆武鏢局總鏢頭周淦,等等,皆為武林中有頭臉的大人物。
戌時二刻,家僕備好酒席,便正式開席。滿桌皆山珍海味,宮玉成從未見過,更別說吃了。柔溪筷箸不停,大快朵頤,邊吃邊道:「玉成哥,這道菜是玉掌獻壽,這道是松鶴延年,那道是芙蓉鹿尾,那道又是紅燒鹿筋······」
群雄杯觥交雜,猜拳行令,好生熱鬧。宮玉成向前望去,只見郭登、赫連橫空等人也頻頻舉杯,開懷暢飲。岑卧嵐卻顯得淡然自若,全然不顧旁人,不時為夫人夾菜添飯,或與夫人喁喁私語,恩愛不已。宮玉成自幼無父,從未感受過這般溫馨的合家樂,不由多看幾眼。柔溪見狀,便笑盈盈道:「玉成哥,等長大了,你也會給我夾菜嗎?」宮玉成不假思索道:「當然會!」說罷似乎感覺不妥,見柔溪正盯著自己,一臉天真無邪的笑容。他對男女之事似懂非懂,想著不由得臉紅了,忙將目光移向他處。這一看卻驚了他一身冷汗,原來游姓老翁竟也在座,但卻不見與他一道的另外二人。游姓老翁卻沒注意到他,一雙眼閃爍不定,似乎一直在某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