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放下屠刀』
這是膽結石發作,所以李算第一時間遞了垃圾桶,趁著張老師大吐特吐的時候,去衛生間洗了毛巾,然後給張老師拿回來。
膽結石吐出的嘔吐物,真是綠色的。
張老師接過毛巾,納悶的看向李算。
李算言簡意賅:「我得過。」
「你二十五,得過這病?」
李算隨口忽悠:「世界之大嘛。」
他惻隱之心有點發動,想了想,勸出一句:「張老師,廣電對於楊導的戲,肯定很重視,這個劇又算燕京電視台的定製,您說審核的時候,您能把這些不正確的導向都藏起來嗎?」
張老師眼神警惕。
李算忙解釋:「我就是隨口一說,您願意幹嘛幹嘛,我的意思是,您能先去把膽結石的手術做了,再回來玩命嗎?」
張老師顯然會錯了意,把李算當成了什麼都不懂的小年輕。她不知道後來為了照顧她這膽結石,李算幾乎天天晚上遞垃圾桶……
咳,個人編劇工作室都沒有正經公司,年入五千萬以下的都是家庭作坊,李算住在張老師他們家,跟張老師沒有任何超師徒關係,張老師的老公也在……
咳,不過後來離婚了,跟李算絕對沒關係!
張老師對李算擺擺手:「老毛病了。」
『是啊,膽結石都有乒乓球大,我後來都是只是高血壓、糖尿病、高血脂……噢,還有個腦出血。』
李算攙張老師坐回去,張老師用手壓著疼痛的地方說:「咱們接著說,你……」
『還說什麼啊?給錢結賬,我走人了!』
李算始終擺出一副特別老實的表情。
張老師說:「當初在我師哥那見著你,就覺得你挺靈,現在看,還真挺靈。但你跟我不一樣,咱們留個聯繫方式,有什麼事兒,以後再說吧。」
「嗯。那張老師,我先回去了?」
「去吧。」
只是走到門口,李算就想起了張老師的好,雖說這娘們掙錢不要命,給他開的少,但至少能保證他的基本生活,心情好了,還會教他點真東西。
編劇這行當,年輕的時候碰上真東西,要是有才的,有點運氣,將來也能混起來。
李算可能特殊吧,他覺得自己沒才,就是跟張老師學了怎麼看人,然後學以致用,知道怎麼伺候人。
將來能掙那麼多錢,霍霍那麼多小姐姐,全託了張老師的福,最起碼她不像李算後來接觸的那些傻X,是個尊重藝術的。
所以李算回頭多了一句嘴。
「張老師,您是個很好的老師,但是可惜啊,從學校出來以後,我就沒見過好學生。您……多保重吧。」
張老師聽著這話有些奇怪,就問李算怎麼了?
李算笑著說:「我也不知道,我可能跟什麼東西衝上了吧。」
說完,他直接出門。
以賭見人性,以賭見人心。
寫作啊,也是不瘋魔不成活,張老師現在決心坐上牌桌,這戲要是真能播出來,應該……會是個好作品。
回到房間的李算淋浴冷靜。
為什麼要冷靜呢?
因為他動了惻隱之心。
但這惻隱之心是哪兒來的呢?
編劇的習慣就是刨根問底,凡事要多問一個為什麼,有時候,李算問自己為什麼,就是自找沒趣。
洗完澡,李算髮現手機上躺著一條簡訊,是張老師發來的消息,解釋他為什麼被踢出編劇組的微信群,還在微信上給他發了航班訊息。
也許是擔心他坐飛機少吧,還多打了幾十個字,告訴他憑身份證在櫃檯領登機牌,過安檢的時候登機牌收好,然後到了家鄉,飛機落地后給她回條微信……還有,別忘了跟家人說一聲要回去,需要自己幫忙解釋,隨時。
艹
抖音上,都沒看見過這麼收買人心的。
第一次自己去機場的時候,李算還挺緊張的,丟登機牌的事兒,也碰上過。
那麼,要被收買嗎?
……
學好不容易,學壞一出溜,這句東北順口溜包含太多人生哲理,作為一出溜的典範,李算還有辦法。
18年之前,娛樂圈通常聚到EEDS繳稅,因為那地兒稅少,可張老師賺的不夠多,所以在魔都開了工作室,很早的進行了稅務籌劃。
可稅這東西,甭管你籌劃了還是避稅了,都不是按章納稅,結果18年稅務大稽查的時候,稅務籌劃那群人嘴裡的合理避稅,也成了弄虛作假。為了補稅啊……呵,賣屋子賣車吧。
繼續威脅張老師肯定是下下策,那麼下策呢?
玖哥那能用什麼辦法嗎?
《別》這戲更深層的導向問題,李算沒說,張老師有感覺,但也肯定不知道深淺。因為原片李算看過,在楊導的藝術下,整個美國都成了大賭場,華麗、誘惑,還刺激,雖然結局十賭九輸,但這過程有輸也有贏啊。
是,這戲只在電視上播,但你選了吳家奇隆和王家子文這樣的,不就是指望他吸引年輕觀眾嗎?
對這幫成天聽著美國好、自由、民主的小傢伙們,展示拉斯維加斯的美好畫面?
能讓你過都見了鬼!
把自己建造的,美好的東西摧毀,是編導演這三個職業的套路。但現在誰有功夫,一詞一句的看你的戲,還關注你表達的『中心思想』啊?
正在捋順『助人』思路的李算僵硬著臉,這事兒,張老師要上賭桌,玖哥要看情況,剩下的那個,楊導?
李算有點發了狠。
電話適時作響,新浪編輯不發郵件,直接第一個電話打來了。
責編的口氣十分獻媚,說李算寫的《從你的全世界路過》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編輯部十分看好,決定當面跟李算簽約。
李算不懈輕笑,他還能不知道這些人的路數?往床上一座,就開始談條件,你們準備給什麼待遇?
新浪那邊說,雖然伱寫的不錯,但不知道是不是符合市場,按照編輯部的要求,最好是再改一稿。
這就是甲方約稿的管用套路了,改有兩種結果,越改越好,或者越改越爛。一旦你接受了第一輪修改,後面,也就還有十七八輪吧,因為路邊的狗都能給你提意見!
李算老神在在,告訴對方,搜狐已經聯繫他了,閱文也是,還有出版社跟小說雜誌《最小說》,人家都沒說不好,怎麼就你說不好?
對方懵了,說網路世界跟現實世界不一樣。李算說,那我就不混網路世界了。
新浪徹底虛了,好說歹說要跟李算談條件,說他們有優勢,有渠道,肯定能讓李算賺的盆滿缽滿。
可李算說:「不好意思,我現在有點忙!」
電話掛斷,李算把時間留給對方抓心撓肝,有個合適的撒氣桶果然能讓人念頭通達。
李算想到了全盤計劃,卻突然抬頭看向窗外。
他還想著神仙那事兒呢。
郭德綱老師曾經說過,滿清入關的時候是孤兒寡母,喪權辱國的時候也是孤兒寡母,這橫跨了200多年的巧合,證明這個世界我們有太多東西不知道。
是啊,李算也不知道,為啥非得他來重生呢?
把行李收拾好放在房間門口,李算背上電腦包,直接出了酒店,上了計程車言明目的地。
「師傅,婦產醫院。」
師傅多嘴一句:「呦,好事兒啊!」
到了婦產醫院,李算直奔檢驗報告的出口,看清了這年頭也需要叫號,當下放心大半,他坐在正對著窗口的長椅上,然後開始等。
等叫號。
如果把李算的人生書寫成一個劇本,此時此刻,應該是他戲劇人生的第一個轉折點,上輩子,他和張老師兩個人,為了這個戲,廢寢忘食,苦熬心血,寫出來的本子獲得了大投資,並拍攝成片,只等播放。
努力是有結果的,辛苦是有回報的,付出是值得的。年輕的李算如此堅信著,並期待一個完美的結果。
可倒霉的電話來了,製片人玖哥告訴他們,這戲,播不了。
那段時間,就挺殘酷的。
後來李算再想起那時候,心中充滿的,不是對張老師的愧疚,而是對世界的認知。
都說資本主義把人異化。
這個說法可以更明確一些。
資本主義,通過慾望,把人,退化成動物。
掙錢太辛苦了,掙了錢不玩點限制級的,那都叫對不起自己。
李算閉眼在候診這等了不到一個小時,機會出現了。
小護士叫響了一個號,但是沒人來,連叫三次都沒人來,李算上前,偽裝了口音。
「我老婆在廁所呢。」
「家屬?你拿著吧。」
李算接過,那小護士都沒多看一眼。
回到坐位上,李算攤開報告,要說男人其實也挺可憐的,看這種報告一般不外乎幾種結果:要麼喜極而泣,喜提工具人人生;要麼怒髮衝冠,腦袋上不可見的變綠;再就是,迷茫、懷疑、悔恨,然後絞盡腦汁的想,一會兒到底跟小姐姐怎麼說,才能讓這紙面上的陽性,變成事實上的陰性。
可李算呢,是覺得不合適。
報告上有這娘們的姓名年齡,名字太土,年紀太大,是老來得子。
李算回到窗口,把報告交回去,說:「這不是我老婆!」
小護士都蒙了,「你沒看名啊?」
「看著了才知道不是啊!」
送回去,然後接著等。
不到半小時,第二個來了,叫了號沒人應,李算就又湊過去了。
小護士問:「你老婆呢?」
李算回答:「廁所呢,也不知道為啥尿這麼多。」
李算這話超級直男,小護士有點要急,可也不想跟李算多說,把報告一放。
「看好了,是不是你老婆。」
李算打開看,這位名字合適,但年紀不合適,三十多歲了,干他們這行很難有這麼重的口味。
李算遞迴去,說:「不是。」
小護士不想看見李算了,「你老婆叫什麼名字,我幫你查。」
李算也沒說話,就回去繼續坐著等了。
不到五分鐘,第三個來了,小護士對李算已經有點懷疑了,但她打破腦袋都想不到,居然有男人到婦產科偷報告。
攤開報告這位對了,名字合適,年紀特別合適,應該是跟男朋友偷嘗禁果,然後業障叢生,過來檢測的時候還心虛肝顫,所以不敢來拿報告。
李算說:「這對了。」
小護士善意提醒:「看準了。」
李算說:「我媳婦,我能不認識?」
小護士已經自我懷疑,自己為什麼要跟這種男人多嘴了。
不過嘛,這男人長得還行。
李算拿著報告出了婦產醫院,打車的時候才想起來,壞了,來的時候忘要票了……這是後來為報稅養成的習慣。
回到酒店,拿著行禮辦理退房,然後臨時寄存了行禮,背著空蕩蕩的電腦包就去了附近的早餐一條街。
李算把報告和磚頭都放進空蕩蕩的電腦包,提了提重量,確認外人一瞧便知道裡面有什麼,然後原地坐等。
天邊,夕陽如血。
李算知道,今兒晚上,八成是得風餐露宿了。
其實人就算想學壞,也得有台階,有往下出溜的第一個坡。
曾經的李算奮鬥在燕京這座城市,可世界對他並不照顧,他學了坑蒙拐騙,習慣了虛偽和謊言,知道了跟小姐姐談戀愛上床就是終點,婚姻這類奢侈品,他是想都不想的。
是的,他被資本退化成了動物。
而動物,只有兩種本能,生存,還有繁殖。
資本的錢是他的地位,能保障他跟人說話時的語氣,能保障小姐姐們不排斥他帶有凝視的眼神,能讓他在劇組,被人尊稱一聲,李算老師。
可錢,也是寄生在他身上枷鎖,他們,彼此需要。
李算望天的時候,突然想到一句佛偈。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憑什麼?
他都有刀了,憑什麼放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