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絡新·馬車
郭先生坐在了馬車上。
「坐在馬車上」的意思,通常就是指字面上的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既不是馬車裡,也不是馬車的車廂里。」
雖然車廂很寬大也很柔軟,這樣寬大的車廂里,即便是橫著躺下八個人,都會讓人覺得還可以再躺進去八個人。
車廂裡面輔著的的緞子,和墊在腳下面厚厚的毛皮,很光滑,也很柔軟。
而且現在的車廂裡面似乎只有絡新一個人,即使再多一個人的話,也一定不會顯得擁擠。
不但絲毫不顯擁擠,如果裡面的人願意,心情又好的時候,甚至還可以在車廂裡面翻筋斗。
但郭先生卻也不在這寬大又舒適的車廂里。
自然,他也不在車廂頂,因為那裡不能叫「車上」,那要叫「車頂上」。
是不是坐在車頂上,郭先生倒是無所謂,畢竟天氣還好,雖說曬是曬了點。
但是坐得高看得遠,而且車頂也一樣寬敞,再說總比跟著車尾吃灰塵的好得太多了。
但絡新不願意,她自然不願意有事沒事的時候,卻會想起有個人坐在自己的頭頂上。
所以,郭先生現在正跟那個斗笠很大的車夫並排坐在一起,坐在車夫坐椅的旁的坐位上。郭來發現車夫的這一排座位也很寬很柔軟,也可以同時用很舒服的姿勢,並排坐下四個人。
所以郭先生很舒服地坐著,吹著清新的海風,眺望這片一望無際的海邊平原。
有時候,坐在車廂外面,的確是比裡面要好的,特別是在沿途有好風景的時候。
當然,還有另外一種時候:在進不了車廂裡面去的時候。
「這位……車夫大哥,貴姓?您是哪裡人?」
並排坐著的「郭蹭蹭」在搭訕。
當他看見一身黑衣的車夫甩出長鞭趕馬的時候,他打招呼時候的稱呼不由停頓了一下,然後在後面加上了「大哥」兩個字。
因為他看見車夫將手上的九尺長鞭甩出去打在馬屁股上的時候,只是輕輕抬了抬手腕,軟軟的長鞭就已經筆直的甩了出去。
郭先生久在江湖,是個識貨的人。「車夫大哥」的這一手轉腕御鞭的絕技,若是沒有在手腕上,下個十年八載的功夫,想裝都裝不出來。
而無論用刀用劍,寫字畫畫,但凡用得上手的,也必須要在手腕上花費很大一些功夫。
加上行走江湖,並不是只有打打殺殺,還應該講道理,懂禮貌。
再加上要搭人順風車,自然也應該更加客氣一點。
車夫卻沒有回答「郭客氣」的話,他也沒有說出任何話,對於這個坐在身邊,滿身塵土的「郭客氣」,他甚至連看都沒有扭過頭來看一眼。
他只是在做他應該做的事。
而在作為一個車夫,份內的事里,並不包括跟前來搭訕的陌生人聊天和打招呼。
所以他只是手腕又輕輕抖了抖,又將長鞭甩出。「啪」的一聲,鞭稍響處,馬車便奔跑起來。
車廂的上半部分,車頂以下,全是窗。在炎熱的夏天裡,通透清涼,混合著陽光,潔白的窗紗隨風搖曳。
郭來扭過頭,就看見了窗紗里絡新那張若隱若離的臉,聽到她那若即若離的聲音。
「馬屁精!」絡新在車裡輕輕地說了一句。
馬車在前行。
一一一一一一
夏,晴。
黃沙道,小橋流水。
青紗遍綠風起,
遠山深翠雲盡。
雀鳴蟬躍,抬眼,茅店社林。
「旅途愉快」,大都只是一個美好的願望。
在旅途中最常見的,卻只是寂寞。
如同每個到最後都會孤獨的人生。
郭先生也已經不再說話,他只是沉默著坐在「車夫大哥」身旁的坐椅上,將目光遠遠地看向無盡的藍天,朵朵白雲。
在這種時候,他本來應該在思考,他本來就有很多事需要去想,有很多問題需要去解決。
但他卻似乎想不起來任何事情,也不願意去考慮任何問題。
至少在目前為止,他只是在發獃。
當一個人心裡放的事太多,心思太重的時候,反而會發獃,反而會自然而然地選擇忘記。
而他身後的車廂里,卻有一雙眼睛,一直在看著他,看著他發獃的背影。
絡新的眼睛一直在看著他,隔著風吹過的窗紗,她用淡淡的眼神,淡淡地看著郭來在窗紗上映出的淡淡的背影。
她的眼神也很淡然,在這之前,她並不知道郭來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但是現在,她卻發現,自已突然對這個人開始有了一點點好奇心。
或許因為他與她之前見過的男人似乎都不太一樣,又或者因為他們現在是在同一輛馬車上。
「相處」二字最可怕,兩個人相處久了,就會自然而然地有了感覺,也會產生了感情。很可能就會自然而然地就在一起。
但這樣的感情,這樣的喜歡卻是很可怕的,因為這樣的「喜歡」或許並不是「真喜歡」,而是「麻木」。
這樣的「在一起」只是因為「不習慣」。
在一起久了,已不習慣離開。
而世上很多事由,大都是從好奇心開始。哪怕在剛開始的時候,心裡只是有那麼一點點的好奇。
世上又有很多的事情,也都是從沉默開始,因為沉默,通常代表著已經開始去思考。
而這輛馬車,正好提供了這樣的機會和條件。
沿途的寂寞。
沉默的相處,和去思考的時間。
不知不覺,馬車又跑出了很遠。
青紗流水,茅店社林已遠。
海風卻依然,在郭來終於又抬起頭,回過神來看向前方時,他看見了一棵樹。
一棵很大的樹!
在一片無邊無際的海濱平原上,黃沙官道的右邊有一個平緩的小丘陵。
小丘陵的頂上有一棵樹。
烈日,睛空,白雲之下。
一眼無縈的平原上出現了的唯一的一棵大樹。
馬車已經停了下來,在丘陵下的官道上停了下來,停車的原由,卻不是因為丘陵上的那棵樹。
無論多大的樹,只要不是擋在道路上,馬車都不會停下來。
車停下來是因為兩個人。
烈日下,官道上,站立著兩個人。
一紫一綠的兩個女子。
這兩個女子頭戴斗笠,任由陰影擋住了雙眼。
陽光下,只能隱約看見堅挺的鼻尖,豐潤飽滿的嘴唇和俏尖的下巴。
二人站立在黃沙大道上,擋住了馬車前行的道路。
馬車在離兩人七丈距離的地方停了下來,這樣的距離,進可攻退可掉頭跑。
看來「車夫大哥」也已然是一個老江湖。
坐在前面的郭來盯著這兩個女子,並沒有發出聲音。而「趕車大哥」更是依然地不動聲色。
這站在路中間的兩個女子,也盯著車前坐著的兩人。
「我家主人,請長寧郡侯一述!」
片刻寧靜,右邊的綠衣女子聲音傳來。
「長寧郡候!」郭來不由一愣,他已經很多年沒有聽到這四個字。
「五年,」也是很多年!
綠衫女子說話的聲音很生澀,雖然說的是漢話,卻又聲音很生硬。
郭來看了一眼身旁的「車夫大哥」,沒有說話。
車夫大哥自然也沒有說話,又是連看都沒有看回來。
夏日炎炎,風過無聲。
道上的四人八目相對,又過了片刻。
「我家主人,請長寧郡侯下車一述!」
七丈外,綠衫女子又大聲說道。
聲音清脆,隨風三十丈許。
「她這次加上了『下車』兩個字!」郭來依然看著二人,喃喃自語般地說道。
「白痴!」話音剛落,就聽身後車廂里絡新又再輕輕說了兩個字。
也不知道絡新這兩個字說的是站在官道中間的那兩名女子,還是郭來方才自言自語時所說的「加了兩個字」。
「八成是在說那兩個女子,好端端的擋在路上找什麼『長寧郡候』。」
郭來笑了笑,看著七丈處的兩個女了。
「她們下一句一定還會再加上兩個字。」他背對著身後的絡新說道。
「哦?」絡新答道。
「你沒聽過『茶」』,『上茶』,『上好茶』!」的故事?
「人之所以會講禮貌,是要看對方是什麼人。」
「郭先生」解釋說道。
「那麼請問郭先生,對面的『劫道二人組』,她們下一句會說什麼?」
絡新也突然變得有禮貌,雖然聲音依舊還是那麼冷,那麼沒有表情。
但至少她多說了幾個字。
而表情不但可以看得見,也可以聽得見。表情通常會隨著說話聲音而改變。
一個人若是對你說話的時候帶著笑聲,那麼在他的臉上一定會是帶著笑容。
雖說在心裡不一定真的有笑意。
郭來聽到她問,也笑了笑,想要說出她們的第三句話。
但話還沒有來得及說出來,他已閉上了嘴,不但閉上了嘴,還收起了臉上的笑容。
因為他的眼睛突然看到了光,烈日炎炎下的七道寒光。
在絡新的話音剛落時,郭來突然看見陽光下彷彿有寒光閃了閃。
在七丈外的那位綠衫女子的手裡閃了閃。
他只是剛看到光閃了閃,眨了一眨眼睛,七道寒光就已經到了眼前。
寒芒閃爍,陽光耀眼,在這種情形下,郭先生自然不會再想說話。
如果真還要說下去,此刻他最想說的話應該是:「再見!」
但卻在此時,郭來又突然聽到了「嗤」的一聲。郭來看見眼前又有黑影閃了閃。
七條黑色的影子閃了閃。
隨著那七條黑色的影子閃了閃,那七道已迫在眉睫的寒光,突然就消失了。
接下來,郭來又聽到了「叮叮」幾聲金屬掉地聲。
郭來看去時,卻是見七支長三寸,粗如筷子般的「銀針」已經掉落在了馬前。
郭來扭過頭,看著一襲黑衣的「車夫大哥」,方才正是車夫在電光石火間,將手裡的長鞭「刺」出。
長鞭如長槍一般幾乎同時連續「刺」出七次,將綠衣女子那筷子般粗細的「要命銀針」幾乎同時擊落在地。
郭來不由又低頭看了看車夫手中軟軟的長鞭。
江湖雖大,但內力注入,能將長鞭化作長槍刺出的人,實在是不多。
他看著車夫,突然覺得這人自己應該認識,雖說招式和身材很陌生。但自己卻應該認識這個人,而且應該很熟悉。
人的相貌和聲音都可能改變,體形也會不同。更聽說在暹羅,即使是性別也可以完全改變。
但人與人之間,卻有一種東西是變不了的,那種「東西」叫做「氣息」。
人與人之所以會相互吸引,相互熟悉,正是因為彼此吸引的氣息。
而這種「氣息」常常是獨一無二的,每個身上自然而然的散發出來,每個人的又都不會一樣。
喜歡的,也不會一樣。
在郭來覺得自己很應該認真的對待一下這個熟悉的陌生人的時候。
一個紫色的身影站在了馬車旁,站在了郭來的這一邊。
這人很有禮貌,彷彿方才要命的七支筷子般的銀針,跟她們全無關係一般的很有禮貌。
剛才還站在七丈之外的紫衫女子略一抱拳,說出了一句話。
一句剛才郭來想說卻又沒有說出來的話。
雖然她的臉依舊在斗笠的陰影里,但郭來卻已經能夠看見她那一雙淡然而又堅定的眼睛。
「我家主人,請長寧郡侯下車移駕一述!」
「不打了?」郭來問她。
「不打了!」紫衫女子答道。
「為什麼要打?」郭來又問她。
「試試!」女子很直接。
他自然知道她們為什麼要試探,要是再問下去的話,他也已經知道了她們的答案。
一個很老套的答案。
這樣的答案,郭已經聽過八十八次,每一次都會差一點點被掛掉,但每次他都會又活下來,繼續活下去。
那個聽了八十八次的答案是:「如果你死了,你就不是誰誰。也就不是我們要找的人。」
郭來很無奈,他甚至認為這是一個阻止自己去「報仇」的「馬屁」理由。
「姑娘貴姓?」郭來看著她的眼睛,卻問道。
風吹動窗紗,也吹動絡新的眼睛。
她也在車窗里看著這個十六七歲的紫衫女子。
「我姓崔,崔鍾靈。」
紫衫女子也看了一眼被風吹起的窗紗,答道。
「聽姑娘的聲音,不像是本地人?」郭來又問道。
「不是。」崔鍾靈很乾脆的回答道。
「那麼你們的主人是誰?」
崔鍾靈方才的乾脆,在郭來話剛落音,就已經給出了答案。
讓郭來沒有辦法再問下去她是哪裡人。
他只好換了另一個問題問下去。
「乾脆與直接,」有些時候也是在表達一種態度,拒絕的態度。
郭來問了一個他本來以為崔鍾靈不會回答的問題。
但他卻得到了一個自己意想不到的答案。
我家主人姓「安」。
崔鍾靈又是很快回答道。
這一次回答,大概因為這是事實,因為她家主人本來就是姓安。
「郭先生要下車嗎?要是等太久,我們可就先走了。」
聽到崔鍾靈這個答案,說話的卻是在車廂里的絡新。
郭來回過頭,看了一眼車廂里的絡新,也在冷冷看著他的絡新。
他突然沖著絡新笑了笑。
「郭先生笑什麼?」絡新問道。
「我們從酒館出來,有多久了?」郭來沒有直接回答,卻在問她。
絡新不答。
「大概也快有兩個時辰了!」
他似乎早就知道絡新不會回答,所以自己給出了答案。
「然後呢?」
絡新依舊冷冷的看著他
「也沒有什麼然後,我只是覺得奇怪而已。」
郭來已經跳下了車,看著車夫身後收著的一把油紙傘,一把除了可以擋風擋雨擋太陽之外,還可以有很多用途的傘,說道。
「奇怪什麼?」
絡新也看了一眼那把傘,又再抬頭看著郭來。
「我只是奇怪,這把傘會用在什麼時候,該用在什麼地方?」
郭先生話音未落,己經笑著踏上丘陵,踏上這八十里地內唯一的丘陵,朝著丘陵頂上那棵八十里內唯一的大樹走了過去。
「等你把傘放回原處的時候,我就回來了!」郭來笑聲又再傳來。
絡新看著大笑前行的「郭二楞子」。
她的臉卻彷彿紅了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