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盪世間紛擾鼎定太平(三)
這一次,算是慶安城守城三日來唯一一場大勝,本來被賊軍駭人的聲勢所懾而有些萎靡的士氣陡然高漲起來,搖搖欲墜的城防也似乎堅毅起來。
一片歡聲笑語中,張文錦跟唐璧、老道士、大和尚,一起找到李夜墨小聲道:「李壯士,今日雖然叫我們討了便宜,但下一次攻城恐怕他們就會對李壯士的輕功有所針對,萬萬不能再做像今天這樣莽撞的事了。」
李夜墨背靠青灰色的牆磚,大咧咧坐在地上,周圍是一堆堆用於投擲的磚石,幾個臉上有些臟污的年輕軍士,正兩眼冒著小星星,蹲坐在他身旁,為他細心擦拭著拐杖。
李夜墨望著天兩眼放空,喝了口羊湯,嘴角勾出冷笑:「他們能怎麼針對?」
張文錦不是很懂江湖人的本事,扭頭看向唐璧,唐璧道:「今日他們推了三架雲樓過來,將高手分別安放於三處,這是想針對我們高手數量少的劣勢,三處一起發力,一處淪陷,就能拿下慶安城,可沒想到你來了,他們過於恐懼你『乖戾嗜殺夜先生』的名號,這才有了今天的大勝,可若是他們有所防備,攻城時將高手全部集中於一處,你難道還敢衝殺進去嗎?」
李夜墨輕笑了一聲,將羊湯遞給旁邊的年輕軍士,叫他們分了補充體力,這才說道:「三年前在陽頂峰上,寧王自持勝券在握,曾和我有過一陣交談,他和我說,天下人愚鈍,都沒看出輕功真正的用途,千里奔襲,萬軍取首,探敵情,刺軍營,毀水源,燒糧草,輕功在軍伍之中才能展現出真正的價值,一支能決定勝負的奇兵,寧王說我們輕功高手是戰場上的萬人敵,我從前不懂,但近日突然明白了。」
張文錦眸子發亮,恍然大悟道:「李壯士是要反攻?」
李夜墨點了點頭,「他們的糧草都放在船的船艙里,不便放火,燒糧草行不通,水源是整條長江,下游還有南京城,投毒是傷敵八百自損一千,敵情也沒什麼好看的,只剩下萬軍取首了。他們攻城時可以站在一處,睡覺時也要卧在一處嗎?今夜,再去摘幾顆人頭來。」
幾人聞言都是讚歎,寧王果真是個人傑,有胸襟有遠見,可惜多了顆野心,少了些仁愛,不是蒼生之福。
一個絕頂的輕功高手,在戰場上所能發揮出的作用,甚至還要抵得過數位劍仙,也比天下第一的寧王還要更加厲害。
縱然是正一盟的敗劍仙、晴虹劍仙、鐵劍仙,全都聚集在這慶安城上,也不會比他李夜墨更加出色了。
再厲害的高手,被一群披甲持銳的軍卒以戰陣圍住,不能逃出生天,距離死亡相差的也不過是一點時間。
敗劍仙可以用劍挑了無甲的九江門,但只要有幾百個重裝重甲的軍卒,死生不顧地衝上來,亂刀之下,一樣只能含恨。劍仙的劍固然可以斬鐵,但劍仙又不是鐵匠,碰上這群鐵王八,也好像是被縛住了手腳。
因為白天的攻城失利,寧賊部隊士氣低落,再也沒發起進攻。
就當他們以為今天就此相安無事時,一道黑影從慶安城上落下來,如同暗夜裡的鬼魅,疾行向寧賊的營帳。
等到第二天天光剛剛放亮,寧賊營帳中爆發出一陣喧嘩,帥帳里三身道人和李闊海出來查看,士卒帶路到了馬棚,卻見十五具無頭屍身躺在馬槽里。
三身道人問眾人無頭屍身的主人是誰,眾人早就核對過,立刻報上姓名。
三身道人怒不可遏,問頭都去了哪裡,一個軍卒手指顫巍巍指著三身道人身後的柱子。
三身道人回過身,見到柱子上貼了張紙條,紙條寫著:承蒙寧王器重,陽頂峰時教導說輕功是萬人敵,李某一直不信,今天特意驗證殿下的想法,效果果然極佳,從馬槽中無頭身,城頭上無身頭可見一斑。另有一問,不知道寧王殿下可在營帳之中?若在的話是哪座營帳?思念故人,夜不能寐,期待我二人還有促膝長談、坦誠相待的一天,盼復盼復!
「這個狗崽子是還想拿了寧王殿下的人頭嗎?」
三身道人牙齒咬的咯吱作響,一拳砸在柱子上,再看向慶安城,昨天挑著五顆腦袋,今天變成了二十顆。
李闊海冷哼一聲:「偌大的江湖,還真的讓他一個不入流的飛蒲草來攪風攪雨了?」
山樵子賴良老臉一紅,悻悻道:「誰說不是呢,天曉得這個廢物是有什麼奇遇,竟能變得如此厲害。」
三身道人撕下紙條,交給隨軍的王府下人,讓他儘快乘船趕回南昌城,將攻打慶安城受挫的情況通報寧王。又對軍營再做安排,所有長官十人以下不準單獨行動,睡覺要在一個營帳里,即使是上廁所,也必須十個人同進同出,有違反規定導致被夜先生切了腦袋的,同隊人的腦殼也都一起剁吧剁吧拿去喂狗。
李闊海主動請纓,帶著一眾高手再上一次慶安城,務必要拼掉飛蒲草李夜墨。
三身道人應允,斜睨了山樵子賴良一眼,「賴堂主不是江湖的雛鳥,已經有過一次畏戰逃避,這一次就由你做先鋒。」
賴良舉起短斧,憨憨一笑,答應道:「老龍王不逃我也不逃。」
點齊人馬,共計有一百多位一流高手,五千軍卒,李闊海帶著眾人再攻慶安城。
由於雲樓被李夜墨用火燒毀了,短時間不能運來,只能推著十八架雲梯攻城,江湖好手們先行,軍中悍卒緊跟在後。
張文錦安排軍士們從慶安城牆上向下拋擲磚石,發射羽箭,這些招數在尋常的攻城守城戰中都能極為奏效,可面對這些本領高強的江湖人就有些捉襟見肘了。
李闊海本身在絕頂高手中也是最拔尖的,一把九環龍頭刀叼在嘴裡,手腳並用向上爬,不管是磚石還是羽箭,還未近他的身,就被他洶湧的罡氣逼得四處亂飛。
其餘江湖漢本領不如他,但一手扶著梯子,一手持著兵刃,將襲來的磚石羽箭撥走也不是難事。
張文錦命人抬來鐵鍋,鍋里是煮沸的金汁,兜頭就向沿著梯子向上攀爬的江湖人潑去。
李闊海還好,瞧見城頭潑來金汁,立刻加緊內力的運轉,周遭罡氣更盛,水潑不進,將金汁全都吹散到雲梯下寧賊士卒身上,燙得他們呲哇亂叫。
其餘江湖人還做不到李闊海這樣誇張的罡氣,頭上被澆滿了滾燙的糞水,但還是要贊一聲高手,即使這樣也沒有鬆手的,罵罵咧咧繼續向上爬。
張文錦見守城利器金汁都沒有起到應有的作用,簡直有些懷疑自己的眼睛,轉頭看向身側的江湖人們,「這些人都是高手?」
少林的大和尚正緩緩脫去袈裟,將一根渾鐵棒提在手裡,點點頭道:「江湖中有數的高手。」
張文錦嘆息一聲,向眾人躬身一拜,「那就要有勞各位了。」
武當的老道士放下拂塵,換了柄鐵劍,「不算勞煩,天下事,天下人都應當管管,江湖事,應當讓江湖人了結。」
一直在另一側城牆上協助守城的青衣、紅衣兄弟也都趕過來。
唐璧拍了拍李夜墨的肩膀,「臭小子,如果這一次擋不住了,你不要死守在慶安城,能逃就逃,若是後面要守南京城,或者陽明先生有別的安排,都能再用到你,死在這種場面下,不值當的。」
看眾人都是一副要赴死的表現,李夜墨輕笑:「一群登城還要爬梯子的人,有什麼好懼怕的。」
一手按住唐璧的肩膀,李夜墨道:「背好你的箱子。」
一手按住費霖的肩膀,李夜墨道:「背好你的袋子。」
二人都是一怔,還沒反應過來,李夜墨一邊一個,將手攙進二人的腋下,原地一踏,呼啦啦向城下飛去。
一百多位一流高手奮勇爭先,已經爬到了慶安城一半的高度,地面上還站滿了寧賊的精兵悍卒。
密密麻麻的銀灰色鐵甲,在陽光下閃耀著寒光,比人還要高出半截的長槍,彷彿銳利的荊棘叢,鋒利的軍用短刀,是藏在荊棘叢里的柳葉。
唐璧和費霖都有些打顫,前兩天的攻城戰中,他們經歷過被這些鐵王八包圍的恐怖。
這些鐵王八全身要害都被鐵甲包裹,烏泱泱衝過來,鋼鐵洪流碾碎一切!
左突無路,右突無門,無論怎麼高絕的武功,都要葬身進這座鐵墓里,被一群不入流的傢伙砍成肉泥。
費霖扯著嗓子哀嚎,「小兔崽子,我沒有得罪過你吧!」
唐璧也是慘叫著,嘴裡灌著風,聲音都走了調,「好好好,小王八蛋,虧我還在關心你!」
李夜墨嘴角含笑,但配合上他那張臉,在二人眼中比黑白無常還要恐怖,分明是壞笑、冷笑、殘忍的笑。
李夜墨提醒道:「二位前輩全力施為,有我在,不會讓這群賊軍碰到你們。」
果然如李夜墨所說的,手中提著兩個漢子,李夜墨在下方賊軍頭頂橫來縱往,彷彿是翩飛的鳥。
偶爾力竭,呼啦啦斜斜落過去,立刻有長槍短刀來刺,按照李夜墨的計劃,踩在刀槍上借力即可,絕不會受傷,已經明白他想法的兩位前輩則是完全不放心他的選擇。
唐璧喊道:「費兄石子彈開利器,保護小王八蛋,我來打碎雲梯!」
費霖抬手幾枚石子過去,因為寧賊軍卒都穿著鐵甲,不能使用打穴的手段,但龍眼大小的石子砸在手背上,一樣讓他們握持不穩,手中兵器盡數落地。
「小兔崽子,扯呼扯呼,去拆了他們的雲梯!」費霖歡呼雀躍。
這種高高在上,不落危機之中的架,才是他滿天星費霖最喜歡打的!
「放箭!把他們射下來!」
雲梯上的老龍王李闊海探頭沖著下面的軍卒發出指令。
關鍵是……射?怎麼射?如今城下站滿了的不是慶安城的守軍,可全都是寧賊自己的軍卒。
軍令如山,寧賊軍卒也只能從命放箭,漫天的箭矢在空中劃過一條漂亮的弧線,射向空中的三人。
但李夜墨移動的快,又有費霖石子抵擋箭矢,幾乎沒受什麼影響,反而是寧賊軍卒自己,每一隻箭矢落下去,都會傳來一聲慘叫。
城牆上,張文錦等人大喊道:「在自己軍陣中放箭,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寧王殿下的軍中指揮真叫人嘆為觀止!」
三人已經逼近到雲梯附近。
雷公錘揮舞出一片殘影,油桐木箱一陣機械聲,滾落下一個羊皮卷,羊皮卷中包裹著一隻紫金披花雷公鑿,唐璧長嘯一聲,引的雲梯上的江湖漢都看向他,只聽一聲震耳欲聾的爆響,一道紫雷劃破虛空,炸在雲梯上。
攻城的雲梯,實際更像是多層扶梯摺疊在一起,放置在四輪車上,運到城下,再放下四輪車隱藏的支腳原地站穩,最後將摺疊的扶梯展開固定,掛在城牆上。脆弱的摺疊處用鐵皮包裹,更加結實穩固。
可這鐵皮包裹的木質結構,明顯不足以抵抗九翅天雷公唐璧一記雷公鑿,宛如筷子穿豆腐,直達慶安城牆頂部的雲梯從中折斷,上面攀附著的一眾寧賊高手,慘叫著跌落下來。
如法炮製,是第二架、第三架、第四架、第五架……
距離登頂已經不遠的李闊海,也隨著斷裂的扶梯從高處跌落下來。
一把推開來攙扶的同僚,李闊海大吼道:「繼續向上登,九翅天雷公只有九發雷公鑿,我們有十八架雲梯,只要有一架可以上去,今天就能拿下慶安城!」
寧賊軍卒受到激勵,手腳並用繼續向上。
然而很快,他們就聽到了第十聲雷響、第十一聲雷響、第十二聲雷響……一直到第十八聲雷響!
所有的雲梯都轟然倒地,奮力攀登的寧賊高手變成了慶安城下一堆的滾地葫蘆。
李夜墨帶著兩位前輩重重踩了一腳寧賊軍卒被鐵盔包裹的腦袋,重新回到慶安城牆頭。
被摔得滿身灰塵,狼狽不堪的山樵子賴良站在李闊海身邊,舉著兩柄短斧,不滿道:「唐堡主你好沒道義,說好的九翅天雷公,怎麼能打響十八下!」
唐璧衝下面揮舞著雙手,左手還纏著繃帶,顯得嘲諷意味十足。
唐璧滿臉懊惱道:「老龍王,真的就差一點點,我的箱子里只準備了十八根雷公鑿!」
花子探出半截身子,衝下面大笑道:「真蠢真蠢!難怪會跟著寧賊造反,九對翅膀十八響不是合情合理嗎?所以你們下次要準備十九架雲梯才行!」
李闊海看著自己帶來的一眾高手,忽然捂住胸口,噴出一口鮮血,指著城牆說不出話來。
一位火船幫善射的堂主看不慣花子的嘴臉,張弓搭箭,一支羽箭插在花子身側的女牆上,這才把猖狂的花子逼回去。
雲梯全都毀了,李闊海縱有天大的本事也施展不出,只能撤軍。
三身道人也是氣得臉色鐵青,命令士卒在帥帳旁立起帥旗,明晃晃告訴李夜墨帥帳所在,又派軍士到陣前大罵索戰,高喊城內眾人都是膽小鬼,來日寧王得了大位,城內有一個算一個全部清算,滿門抄斬。
張文錦是進士出身,聖賢文章讀了許多,養氣功夫相當到位,無論對面怎麼說,他只是站在城頭上,笑盈盈看著下面。
李夜墨高呼:「英明神武的寧王殿下是否收到了我的留言?」
三身道人縱馬來到城前,大喝道:「飛蒲草,你也曾是我天門的堂主,寧王殿下待你不薄,為何作出反叛之舉?」
李夜墨歪了歪頭,「不談大義,陽頂峰那一夜你不在場嗎?」
三身道人有些語塞,但還是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江湖上的好兒郎自然是先論恩義,再談其他,況且你不是還活著嗎?那一夜於你又有什麼損失!只要你願意投誠,我保你此生富貴榮華享用不盡!」
李夜墨大笑道:「好一個沒有損失,我是活著,但我被他斬了姻緣你瞧不見,作為償還,我也要斬了他的龍脈!你說這是不是……一飲一啄,莫非前定?」
三聲道人冷笑:「螳臂擋車,自不量力!就憑你也想償還寧王殿下?未免太高看了自己。」
「難道不行嗎?」李夜墨同樣報以冷笑,「你瞧,你們不是登不上慶安城嗎?」
戰馬原地錯著馬蹄,三身道人揮鞭指了指高懸的帥旗,大聲道:「你不是要取我們的人頭嗎?看見那面旗幟了嗎?下面就是本帥的帥旗,項上人頭,今夜等你來取!」
李夜墨似乎並不滿意,問:「只有你一個牛鼻子道士嗎?有沒有更金貴的人頭?」
「比如說?」三身道人眯縫著眼睛,面露不善。
「比如說你們的寧王殿下呀!我對他的人頭可是更感興趣的!」李夜墨哈哈大笑。
「賊子休要猖狂,你會後悔今天所說出的話!」
三身道人揚起馬鞭,指了指城牆上的李夜墨,策馬回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