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八章 嫋嫋輕藤逢惡鬼(一)
「喂!我說……你這老頭好不通事理,人家姑娘沒說話,不是擺明是不願意了嘛!」
遠遠一個樹枝上正高高坐著一個漢子,頭頂白玉冠,腰纏百寶帶,背著油桐天雷木,張口大聲道。
仵向南眯著眼仔細打量,不確定道:「九翅天雷公?」
仵向天冷哼一聲,「向南,背棺材的可不止有天雷公,還有一陣惡東風!」
「惡東風?」仵向南不禁笑道:「天雷公尚可一看,惡東風如何也敢在亂鴉坡上生事……」
東風惡一躍而下,旁若無人般慢步穿過一干匪眾,找了張桌子坐下,端起酒碗一飲而盡。
「小烏龜,你這話錯了,老子是天下第一淫賊,聽見有娶親的鑼鼓聲,難免要心花怒放,情難自禁!」
仵向南牽起鍾曉的柔夷小手,失笑道:「曉兒你瞧,我這人就是太好說話,所以才會什麼阿貓阿狗都來找我的麻煩……」
「錯錯錯,枉死鬼你這話又錯了。」
東風惡毫不客氣的打斷,完全不講究作為客人的禮數,「老子比你大一輩,也算你的前輩,見你成婚,老子也甚是寬慰,只是老子我又突然發現,這丫頭已經和別人成了婚,不能再嫁給你了。」
匪眾們頓時炸了鍋,刀劍碰撞、嘈雜一片,漫天的烏鴉也都紛紛聚攏,坐滿牆頭。
仵向南扶住劍柄,眼中透出一抹殺機:「惡東風,這裡是亂鴉坡,你若敢拿曉兒打趣,我就用你的腦袋泡酒,等到明年今日,來慶祝我兒生辰!」
東風惡拍了拍衣袖上不存在的塵土,厭惡道:「你們這一山惡鬼,烏煙瘴氣,看見就晦氣,老子死也不想來,哪還存有心思同你打趣!既然這麼想知道,為什麼不直接問問你的新娘?」
仵向南一怔,轉向鍾曉溫柔道:「曉兒,你真的已有婚娶了嗎?」
鍾曉先是搖頭,又慌忙點頭道:「雖還未成親,但是……」
「未有成親就已足夠了。」
仵向南不等她說完就撫掌大笑起來:「既未成親,今日就沒有但是!我的新娘著紅袍,亂墳崗上展花苞,生生死死這個婚禮都必須進行下去!」
鼓樂又重新奏響!
鍾曉身子一晃,猶如遭了電擊,「不……不可以——」
撲通跪倒在地上,鍾曉痛聲乞求道:「向南大哥,曉兒雖未成親,可已經有了心上人,若他能活,我情願替他去死!」
仵向南問:「這就是你答應嫁給我的理由?」
鍾曉拚命點頭,鳳冠都搖散落在地上。
「和我成婚就像死一樣,我的新娘還真是無情啊!」
仵向南蹲下身子,摟過鍾曉的肩膀,笑道:「那幸虧是我先行一步,沒落在那人後面。」
鍾曉猛地抬頭,正對上仵向南書生月光般溫柔的雙眼。
東風惡錯愕:「喂喂喂,你聾了是不是?她心中有個愛人,難道你全不在意?」
仵向南玩味道:「該在意的不是那個沒能得到她的男人嗎——真可憐啊,哪怕他就住在曉兒的心上……」
仵向南說這話時,還能保持著一慣的溫柔語氣,猶如鄰家的大哥哥。
鍾曉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顫,她這一刻才真正意識到:這個男人同台下那條瘋狗一奶同胞,都是最兇惡的鬼,在冷血這件事上沒半點分別。
他就像一隻白色的烏鴉,具有圓滿的神格和卑劣的本質,他神聖高貴、謙遜溫和、彬彬有禮,且食腐!
「台下的惡前輩還有別的話想說嗎?」
東風惡高舉酒杯,高聲道:「祝亂鴉坡的小畜生新婚快樂!」
「謝謝,我接受你的祝福!」仵向南扶著劍,略一躬身道;「前輩,今天你的話很多,但也許只有這一句能讓你活著走出這裡。「
東風惡搖搖頭,喃喃道:「情出無奈,言不由衷,作什麼真?秦某還道夜與曉間有奇緣,可惜相聚只是一瞬間,相聚時短,離別卻長,總是有你無我,或是有我無你,飛蒲草再不來,今生今世就是對苦命鴛鴦了。」
仵向北包好滿身傷口,變得好似個大白粽子,晃悠悠走過來,挎著寶劍,和東風惡湊了一桌,笑嘻嘻的盯著東風惡,不知是來監視還是別的,一隻烏鴉騎在他的肩頭,看著竟有些可愛。
「鍾家丫頭,你可願嫁?」仵向天再次開口。
鍾曉一臉凄苦,楚楚可憐,這一山惡鬼那會真給自己拒絕的機會。
果然,仵向天下一刻就兀自答道:「新娘答應就順著結婚,新娘不答應就逆著結婚,亂鴉坡沒有逃跑的新娘。」
仵向北頗為感慨道;「大淫賊,你瞧這事!我若贏了她就是我的新娘,我輸了所以她成了我的嫂子……」
東風惡翻了他一個白眼,鄙夷道:「有區別嗎?盜嫂扒灰難道對你們亂鴉坡的人來說有什麼障礙嗎?」
仵向北恍然大悟,一拍大腿,「有個屁的障礙!」
證婚人整頓衣衫,登上高台,滿臉莊重道:「一拜先祖牌!」
仵向南向著祠堂和祠堂上的烏鴉微微頓首,回頭一看,鍾曉沒有跟著做,而是痴傻著一張蠢臉,獃獃流淚。
仵向南伸手擦了擦她的臉,用唇尖吻干她滿臉淚痕,軟糯的舌尖輕輕舔舐鍾曉的睫毛,語氣溫柔道:「曉兒,在等你的大英雄嗎?」
鍾曉生出一股無力感。
她的憤怒像是泥沼里的野獸,歇斯底里,實際卻無從發泄,面前這個男人已達到劍仙的水準,她能傷到一位劍仙嗎?
亂鴉坡不信命,卻要讓每個被擄上坡的人認命,真是讓人怒不可遏啊!
「你這惡鬼,憑什麼練就最高明的武學!」
鍾曉運起大開山掌,以平生最大的力氣打過去,打向她的新郎,一個要摧毀她幸福的魔鬼!
仵向南『啪』的鉗住她的手,如同接住一支羽毛,另一隻手掐住鍾曉的脖頸,如同抓住一隻小貓,用力按在地上。
仵向南脈脈含情道:「曉兒,新婚你要高興才行,你不快樂,連我也會痛苦呢。」
「你瞧著祠堂和瓦片上的爺爺奶奶們,亂鴉坡的寒鴉都是成雙成對的,我們活著的時候從山下捉來男人女人,在坡上成婚生子,死後都會變作寒鴉,寒鴉死後又會落在亂鴉坡上。」
「所以我們這的烏鴉才越來越多、越來越多!直到有一天前赴後繼、遮天蔽日!來,我們一拜先祖了。」
仵向南下手這麼重,鍾曉的額頭瞬間被砸出血來,他卻笑道:「曉兒,你心真誠,都出血了……」
「仵向南,居然打女人,你究竟是不是個男人!」
東風惡憤然起身。
仵向北也笑眯眯的起身,「大淫賊,這就想插手了,你究竟是不是個客人?」說話間,掌中劍已然出鞘。
「二禮朱皇帝!」
鍾曉梗著脖子怒目瞪著仵向南,銀牙緊咬似要把他撕碎,這次——死也不低頭!
卻見仵向南仰面向北,吐出一攤口水,「朱家江山乃偷來,朱家不配坐神台!」
說罷,仵向南回過頭,不避鍾曉的目光,一攤手柔聲道:「曉兒你在想什麼?這次不用磕頭,坡上從不拜偽王,要我幫你取口水嗎?」
鍾曉冷笑一聲,直衝著仵向南的臉啐了一口唾沫,兩人離得極近,即使是仵向南也來不及躲避,竟濺了他滿臉。
仵向南搖了搖頭,噗嗤笑出聲來。撩起鍾曉的裙擺把臉擦凈,兩段白嫩小腿從裙下暴露出來,宛如兩節白藕,惹得匪眾們陣陣驚呼。
鍾曉慌忙去打仵向南的手,心裡一酸,淚水不由得滾落下來,妓院里的娼婦才會在大庭廣眾下掀開裙子,多慷慨的丈夫才會在婚禮上分享新娘?
鍾曉眼神空洞,只希望這些趕快結束,若是夢就趕快醒來。該在絨緞上的珍寶被隨意丟棄在污泥里,他們不在乎她的感受,也不在乎其他在乎的人的感受了,沒人守護的公主,美麗也成了罪。
仵向南微笑道:「勉強算過。」
「三敬諸天神佛。」證婚人再次開口。
「天道煌煌——」仵向南舉劍向天,「你奈我何?」
鍾曉也抬頭望天,降下一道雷來吧,降下一道雷來吧!有些人站的太高,人的懲罰無法給他定罪,只有天才能制裁!
過了片刻,天空依舊沒有一朵雲聚來,鍾曉嘲弄的看著天,你是怕他,還是你沒有眼!
「在抱怨蒼天無眼嗎?」
仵向南只是看她的樣子,就猜透了她的想法,輕聲道:「這很容易,到了這種絕望的境地,誰都想依靠蒼天,可這時候才知道天並不靠得住,因為啊——」
仵向南微微一頓,將嘴湊到鍾曉耳邊,「蒼天無眼,自古如此!」
他的語氣這麼快活,鍾曉不抬頭也知道他臉上掛著隨和的笑。
這次,仵向南沒強迫鍾曉做任何事,她的祈禱正是對天最大的侮辱,就像為了證實瞎子不瞎而摘掉他的眼罩,露出灰白的眼窩反而證實了這一點。
「禮成!」證婚人尖聲呼喝,匪眾跟著呼和,烏鴉漫天飛卷,呱呱地叫著。
離不開,離不開!生做人,死做鴉,生生世世……離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