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答疑
白副隊受過專業訓練，不到實在猝不及防，絕對可以做到喜怒不形於色，甚至相不由心。
而離火的這句話，卻著實打了他個猝不及防。
他猛地瞪大雙眼扭頭看向身邊張警官，就見張警官對他茫然地搖了搖頭，那意思很明顯，他啥都沒看出來。
既沒看出來白副隊剛才心裡有沒有默念，哪次默念了哪次沒默念，也沒看出來離火是怎麼猜中的。
白副隊冷靜下來，再次微微眯起雙眼，因為他想起很多年前剛入行時有位老刑警跟他說過，有的人天生第六感超強，再加上後天針對性的培訓些微表情解讀，便能做到所謂的讀心之術。
「既然你看出來我只在第二爻默念過心中困惑，那不如你先為我解答一下這第二爻？」
他沒否認。
既然被人看出來了，那就大大方方承認。
賴皮不是君子所為，也不符合他的個性。
更何況對面還只是個『誤入歧途』的孩子。
他打定主意，等他解釋完這個兩花一字，他就讓他說說另外三個兩花一字，他倒是想看看，他能不能把四個一模一樣的排列組合，說出一朵花來。
「乾卦，乃六十四卦中唯一全陽之卦。而這第二爻的爻辭，則突出了個『現』字。所謂，現龍在田，利見大人。
這八個字淺顯易懂，沒什麼需要特別說明之處，而讓您所遲疑的，就應在這『大人』上。
因為他，是『大人』，而非，聖人。」
白副隊努力剋制自己不流露分毫真情實感，但他很快發現，自己徒勞了，年紀一大把，道行卻還是淺了些。
既如此，不如承認失敗，打破砂鍋問到底，「那你覺得，我該如何應對？」
離火搖頭，「不是我覺得，而是冥冥之中早已註定。您只需明白一點，聖人雖聖，卻從不能救人。聖人若能救人，那這天下哪裡還會有壞人？早就天下太平了吧？能在關鍵時刻幫你一把的，從來都是大人，也只能是大人。我們在遲疑別人是非聖賢之際，又何嘗回顧過自己的一生？你我芸芸眾生，平生又豈堪一問？」
白副隊看著他，腦海中竟回蕩起廟宇鐘磬之聲。
姑且不論他是不是騙子，剛才的這番話，確實讓他心頭一凜，茅塞頓開。
「而且，從卦象上來看，您現在便是後悔，也已晚了。即便您什麼都不做，三日之內也必會有一紙文書下達。」
「那我要是做些什麼呢？」
離火再次搖頭，「無用。所能影響的，不過是你將來能否順利從第三爻進階到第四爻而已。」
「哦？」不再克制自己的白副隊來了興緻，「那這第三爻和第四爻分別說的是什麼？你說會影響我能否進階到第四爻，你剛才不是說，這是我一生卦象么？既然是一生卦象，難道不應該像讀書一樣，按照年份和成績往上升？」
「並非如此。很多人的一生，只能將將走完ta一生之卦的第二爻或者第三爻，事實上，能在一生之中完整經歷六爻的，基本都可以在青史上保留下屬於他的一席之地。」
白隊長一臉的難以置信。
而張警官則一副聽傻了的表情。
「乾卦第三爻，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該注意的只有一個警惕的『惕』字，而該追求的，則是無咎。」
知道眼前兩人聽不懂，不等他們問，離火便接著解釋道，「所謂惕，很好理解，就是要警惕，處處謹慎。而所謂無咎，則是讓您明白，雖需謹慎行事，也不要畏手畏腳害怕犯錯，只要您坐得端行得正，便是犯下一點小錯，也終究會被世人諒解。」
白副隊點點頭，到目前為止，撇開迷信不迷信，這話提醒的很有道理。
「那第四爻呢？」
始終有問必答的離火，這時卻搖頭道，「五年之內，您且用不到第四爻。五年之後，您將會迎來一個很大的轉折。能不能越過去，目前來看，尚在兩可之間。到那時，您再來找我不遲。」
「最後再附贈您一句，人生一世，無咎就好，萬不可強行追求什麼大吉大利，天地八卦，陰陽兩生，有陰就有陽，有大吉就有大凶。這就是古人常說的，福禍相依，眼見之福，焉知非禍，眼見之禍，又焉知非福。」
見裡面的氛圍越來越好，觀察窗外的陸凌雲剛鬆一口氣，肩膀上陡然挨的重重一巴掌，又把他驚得差點背過氣去。
來人竟是程嘉寶。
不僅僅有他，他身後還跟著位慈眉善目卻又有幾分官腔的老人。
未等他驚出的那口氣喘勻，就聽程嘉寶這傢伙率先義憤填膺地咋咋呼呼道，「凌雲哥，這是咱舅爺爺。我一聽說警察帶了你和離火走，就趕緊起床去找了咱舅爺爺過來給咱做主。你且放心，咱舅爺爺離休前可是這個，」說著，他豎起大拇指，「一定不會讓咱離火屈打成招的。」
頂著四面八方好奇的目光，陸凌雲尷尬的大腳趾差點摳出個三室一廳。
硬著頭皮先沖老人鞠了個躬，「舅爺爺，實在不好意思，早上匆忙，所以沒來得及和鄉里鄉親解釋清楚，兩位警官並未把離火當成罪犯，只不過昨兒車禍案死傷慘重，於情於理收到任何線索都該查上一查問上一問的。」
那知書達禮的模樣，就好像上車前跟警察急赤白臉的人不是他一樣。
老人笑呵呵的擺了擺手，「無妨，無妨，正好離休后我也沒啥事做，聽嘉寶說離火是他的救命恩人，所以才跑過來湊個熱鬧。現在看，裡面應該挺和諧的……不過這孩子，長的確實夠俊的哈，而且這周身的氣質，絕非普通人家能培養的出來。」
離火的事在上程村這一帶早就傳的家喻戶曉，他甚至還聽到更離譜的，說什麼離火其實是個前來報恩的男狐狸精……
所以面對老人，他也沒打算藏著掖著，「我發現他時，他身受重傷，能撿回一條命實屬萬幸，不過這記憶卻出現了嚴重偏差，大夫說有可能落入叢林時，大腦受到衝擊，才讓他分不清虛幻現實，始終說不清家在哪兒，有什麼人，以及過往的真實經歷，就算催眠都沒問不出個所以然，警察這邊也查了檔案，同樣沒查到結果，倒也提了幾種假設，但至今沒有定論。」
老人邊點頭，邊將注意力再次轉到審訊室內。
審訊室內傳出來的說話聲並不大，陸凌雲這麼好的耳力都要屏氣凝神仔細聽才能聽清楚，更何況一位六十來歲的老人？
於是趕緊湊近半步，「他們應該已經說完了正事，要不我先扶您去邊上坐會兒？」
聽他說裡面已經說完了正事，老人竟側走兩步，一把推開了審訊室虛掩的門。
待看清是誰，白副隊和張警官立刻起身敬禮。
老人連忙擺擺手，「不敢當，不敢當，我現在就是一介布衣。家中小輩不放心，硬是把我這個老頭子拉來替他們拿拿主意，我呢，也正好聽說你們已經談完了，所以才想藉此機會和這位小朋友聊幾句。」
白副隊立刻拉出一把椅子請老人坐下，張警官則起身倒了兩杯茶，一杯捧到老人面前，一杯遞給了離火。
離火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靜，卻並不讓人覺得沒禮貌或疏離，「您是嘉寶哥的爺爺輩，我便隨他們這般稱呼您。爺爺，您想聊一聊的，無非一公一私，對么？」
老人笑了，跟彌勒佛似的，「那你猜猜看，公是什麼公，私又是什麼私？」
離火輕輕搖了搖頭，「不用猜，明擺著的。所謂公，便是昨日那場車禍，我早上看了新聞，除了那輛大巴車，另有七輛後車因驚嚇發生連環相撞，截至凌晨六點，已有十一人死亡，八人重傷尚未脫離危險，而暫時脫離生命危險的……」
「……如此大的一場事故，您如何會不操心牽挂？便是嘉寶哥不請您，您也要來走上這一遭。」
屋外程嘉寶有些氣餒。
原本以為可以就此還了離火的救命之恩，誰知自己竟是多此一舉。
「哦？那你說說看，你當初到底出於什麼做出的車禍預判？」
「我說占卜，您必定不信，那我就用您能接受的理念來解釋這一切。」
「第一，連續三年的疫情反覆，導致許多行業停滯甚至虧損，其中跑長途客運的自然也逃不過。企業為了生存，其中一步路就是裁員，當然也不乏有司機熬不過只拿底薪的日子先另謀生路。」
聽到這兒，張警官忍不住打斷他的話，「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但我們查了，那輛車上有兩位司機，且都有十五年以上的駕齡，他們兩個是換著開的，所以並不存在疲勞駕駛。」
離火搖頭，「不，你錯了。他們很累。他們那個班次，早上六點發車，中午十一點四十到上海，下午三點半返回，回到客運站已近夜裡九點半。第二天又如此這般走個來回。
表面看，他們兩個可以輪流換班輪流休息，但車上哪裡能休息的好？更何況為了增加點額外收入，他們一個開車時，另一個則充當沿途拉客賣票的角色。」
老人面色嚴肅，「所以，真的是因為疲勞駕駛？」
「不止如此，」離火搖頭，豎起兩根手指，「第二，此時正逢南方天氣多雨多霧變化莫測之季，浙江多山，事故地段亦是如此，辰時陽光似灼非灼，順著山形將夜裡的霧氣分割成大小不一的一團一團一堆一堆。再加上有風順著山谷刮過，遠遠看著，便好像在推著尚未來得及散去的霧團快速移動。」
在場都是當地人，離火所說情景，他們年年見，自然知道離火所言非虛。
只不過……
白副隊皺眉質疑，「但他們可都是十五年以上駕齡的老司機。」
「這便是我要說的第三點，因熟能生巧而掉以輕心。這條路他們太熟了，按照你們的話講，閉著眼睛都不會跑岔。再加上早上車稀路順，車速自然會越來越快……」
說到這兒，離火閉上眼睛，發出微微一聲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