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夜談
回到家用鑰匙打開門鎖后，富強的心卻又沉了一下。
客廳的燈亮著。
看清了坐在沙發上的是父親不是母親之後，富強又放鬆了一點兒。
「回來了？」富志國問。
「爸，你怎麼自己坐這兒喝茶水？我媽呢？」富強看著茶几上的茶具，挺奇怪地問。
「今兒不是你大姨家的小外孫女滿月酒嗎，你媽和我中午就過去了，晚上飯也是在小蕊家吃的。她們姐倆老沒見了，你大姨留她住一宿，我就自己回來了。」
蔣麗華父母過世得早，大姐又比她大了將近十歲，從小就照顧她，可以說是即當姐姐又當媽，姐倆感情特別好。
後來當姐姐的下鄉去了東北，在當地嫁了人，女兒雖說後來又嫁回了京城，可她本人卻沒跟過來。
和蔣麗華也是難得見面，每回見了都有說不完的話。
一聽自己老媽沒在家，富強整個人都放鬆了，坐在父親身邊指了指面前的小茶爐：「還煮的茶，挺像樣啊。」
「嘗嘗。」富志國給兒子倒了一杯。
「大半夜的喝茶不怕睡不著覺？」嘴上這麼說著，富強還是端起杯喝了，「味兒不錯。」
富志國自己也添了一盞，邊小口品著，邊陶醉般地微閉起眼。
老富一向喜歡喝茶，有段時間甚至專門拜師學了茶道，又讓富興給他尋摸了幾套上好的功夫茶具。
後來蔣麗華說他一個人擺著一桌子茶壺茶杯，盒子鑷子電爐子的，那些東西還金貴需要特別養護，還不夠收拾的。
富志國也就漸漸不擺弄茶具了，平時自己用個保溫杯泡茶喝，出門就直接拎著，倒是方便。
保溫杯泡的茶和紫砂壺泡的味道肯定不一樣，更別說全套茶具那種特別的形式感了。
趁著老媽不在家，老富又把他最喜歡的一套茶具擺了出來，可見他心裡也還是喜歡喝功夫茶的。
又喝了口茶，富強問他爸：「好容易有一天我媽不在家，一個人呆著特輕鬆吧。」
富志國有點兒不自在地動了動身子，還是如實回答：「偶爾這麼一回，還真挺輕快。」
富強就嘿嘿地笑了。
「別光說我，你小子呢？這回欣欣得在外頭住好些天，你這也是放輕鬆了？第一天就喝得到半夜。」富志國說兒子。
「爸，我們這跟您和我媽的情況可不一樣。」富強說，「我媽陪我大姨，那是她自己樂意，樂意陪我大姨嘮閑嗑。欣欣在外頭住那是迫不得已，那是帶著很艱巨的任務的。」
「那你們這個艱巨任務，能完成的把握大不？」老富問兒子。
富強的眼神兒躲閃了一下：「這個，我也不好說，不過醫生說欣欣的情況挺好，年齡和身體狀況也都挺適合。」
老富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想著接下來的措詞：「你爸雖然年紀大了，對新事物不如你們接觸的多理解得快，可你爸也不是大字不識沒文化的，你說的那個試管從網上也能找到不老少資料。」
這還是富志國得知小兒媳患病之後第一次主動提起這個話題，也是他在蔣麗華催生后第一次直接提到孩子的事。
富強等著老爸說下去。
老富又斟酌了一下，才接著說：「我知道那個不是百分百能成功的，爸就想問問你，萬一沒成，你接下來想怎麼辦？」
又是這個問題。
那股壓抑鬱悶的情緒又湧上來，讓富強有一瞬間的煩燥：「我還能怎麼辦？我又不是大夫，我又不是神仙，我又治不好欣欣的病，我又不能保證這回一定能成，我還能怎麼辦？」
見兒子這樣的態度，富志國的臉色一沉：「你不是大夫不是神仙，可你是欣欣的丈夫，是我和你媽的兒子，你是個男人！」
「是丈夫是兒子我就活該夾在中間左右為難？是個男人我就活該挺著抗著？我媽，不高興了跟我鬧我得勸著，我媳婦，難受了跟我哭我得哄著，我鬧心我難受我自己的生活都亂成一團了，我就得自己挺著？」
「對，你還真就得自己挺著，你還真就得哄著勸著，而且你還得想辦法把這一切都理順嘍。」富志國看著兒子。
富強梗著脖子：「憑啥？就因為我是個男的？」
「對，也不全對。」富志國的神色略為緩和了一些，「咱先說你這話不對的地方。人，只要活著就有壓力就有不舒心就有煩心事，沒人能活得一直順風順水隨心所欲。別人不說，就說你媽，原來在單位當護士，天天對著病人，換藥、扎針、監護、填記錄表，手術的時候還要插導尿管、備皮、給病人擦洗，無論病人是老是小是男是女，這些事她都得干。晚上值夜班連個囫圇覺都睡不了，呼叫器一響立馬就得過去。家裡頭兩個小的，一個老的，那時候咱家條件也不太好，你奶奶從卧床到過世也都是她伺候的。她不累？她不難？她這一輩子就過得容易？」
富強的態度也軟了下來，低聲說：「我知道我媽辛苦，也知道她為這個家，為我們付出很多。」
「還有你媳婦，人家娘家也就那一個閨女，也是寶貝著長大的，到了咱們家雖說我和你媽對她也都不錯，可生活習慣畢竟不一樣，欣欣那孩子為了適應這個新家，為了和你好好過日子，也付出不少。還有她得的這個病，換在任何一個女的身上，怕是都得難受一陣子，她天天回來都跟沒事兒人似的，臉上還樂樂呵呵的，就這一點，人家欣欣就比你強，比你一個大老爺們心寬敞能擔事兒。」
富強覺得這回他爸說得的不太對，欣欣那都是裝的，一回到他倆的卧室臉就垮了，要不是這些天他挺識趣兒地少說話，減少摩擦機會，估計她都能不顧爸媽聽見，和他吵幾架。
想是這麼想，富強沒說。
「這人活著，各有各的快樂各有各的幸福，也各有各的辛苦，各有各的難題。」富志國說，「而你，作為一個男人，一個結了婚有了媳婦的男人，賺錢養家那是最基本的，平常小事上讓著她們那也都是應該應份的，最關鍵的是在遇上大事的時候，你得拿主意，得給她們當主心骨，出了問題你得想辦法去理順，這是你的責任。」
「爸，你也不是沒看著，我這一邊哄著我媽，一邊哄著欣欣，我這不是一直在想辦法理順么？」
「你這都是表面功夫，都是耍小聰明把問題暫時給蓋住了，根本沒從根兒上解決問題。」
見富強還是有些不以為然，富志國繼續說：「你還不服氣？那我就問你，如果你媳婦這回沒懷上，你想怎麼辦？繼續兩邊哄？」
富強沒說話。
「你這是想從根兒上解決問題的態度？你這是報著僥倖心理。沒有面對最壞可能的應對方法，你這就還是在逃避。」
「那爸你說，要這些事兒擱你身上，你怎麼辦？怎麼才叫從根兒上解決問題？」
「要擱我，我從一開始就不會弄那些幺蛾子，從一開始我就不會撒謊。」富志國說，「我這些天越想越不對勁兒，我們都是一家人，你、你哥、欣欣還有敏娜，都是我和你媽的孩子，一家人相互欺騙，這家還像個家嗎？」
富強用雙手半捂著下半張臉，聲音從指縫間傳出來：「可現在都已經這樣了，我還能怎麼辦？」
「坦白，把事情前前後後清清楚楚地和你媽說明白。」富志國說。
「那我媽還不得炸了？」
「炸就炸，你和富興是她親兒子，打兩下罵兩句，她還能把你們怎麼著？敏娜欣欣都是她兒媳婦，你媽再生氣再難受，也不能因為她們不生孩子就不讓你們過了。」富志國說。
富強沒吱聲兒。
「真不能再這麼瞞下去了，我這些天覺都睡不好，都快神精衰弱了。」富志國揉了揉額角。
「合著您就是怕自己良心不安，就讓我和我媽坦白去，您就因為自己睡不著覺，就把您兒子往槍口上送。爸，我可是您親兒子。」富強半開玩笑半認真。
「你還別跟我這兒嘻皮笑臉的，這紙它包不住火，假的它就真不了，你們要是不自己坦白，等哪天你媽自己發現……」富志國用手指了指兒子，「你就等著吧。」
富強雙手上移，抹了把臉：「您容我想想。」
富志國看著他，等他回答。
「行，如果，我是說萬一這回欣欣的手術沒成功，我就和我媽主動坦白。」富強給出承諾。
富志國勉強接受了兒子的說法，喝了口茶，轉移了話題：「欣欣這回得在外頭住多長時間？」
「十多天吧，十四天以後去醫院檢血，大夫說就頭幾天要少移動，之後就可以正常活動了。不過欣欣每天還得打針，所以暫時還不能回來，不太方便。」富強嘆了口氣，「嫂子派保姆過去伺候她了，那房子也不錯裡頭啥也不缺，可冷不丁地換個地方，我也怕她住得不習慣，到底不如家裡。」
「還不都是你撒謊撒的？要是一開始就和你媽說實話，她還能不自己照顧欣欣？要說伺候人，哪個保姆能有你媽強？還有欣欣愛吃啥不愛吃啥，平常的生活習慣，誰還能有你媽了解？好好的直道你們不走，非得繞個大圈兒，看著聰明，實際上繞著繞著就把自己給繞進去了……」
富強又抹了把臉：「爸，您自己有沒有感覺，你和我媽越來越像了。」
「你還嫌我嘮叨了？我這還不是為你們？一天天的因為你們我半宿半宿的睡不著覺，我是為誰？」富志國瞪兒子。
「爸，您把剛才那幾句重說一遍，自己細品品，連口氣都和我媽一模一樣。」富強不等他爸再說他，站起身，「您替我們發愁，愁到睡不著覺，那您就再坐會兒再喝會兒茶，反正您也不用上班。我明兒起早還得去單位，我是真跟您熬不起，我回屋睡覺了。」
老富沖兒子擺擺手：「快走快走，別在這兒氣我。」
富強回屋了，富志國又給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喝著。
從小蕊家回來的時候，富志國原本想著好容易有一天沒人管他了，煮壺茶、看看書，好好享受享受一個人獨處的清靜。
可現在又覺得是太清靜了。
一起過了幾十年，他和老蔣很少分開過。
冷丁的她不在家，還真有點兒不習慣。
又想起白天看到的小蕊家的孩子，白白胖胖的一個小閨女，還真招人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