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他猛然睜開了眼。
鋪天蓋地的白瞬間侵佔了他的視野,從閉目的至黑到滿目的純白,這種讓人難以理解的變化使他頭暈目眩。他感到什麼東西開始在他腦中瘋狂地旋轉,平坦的大地搖晃起來,天空墜斜,天上彷彿原本均勻地平鋪著的白色流動物質從天的傾斜角向他瀑布般傾瀉而下。他本能地感到抗拒和厭惡,上半身向後仰去。一聲悶響,純白的雨泄了他滿身,從他的口鼻湧入。那雨滴似乎有生命一樣,流過他身體時,能聽到淅淅索索的聲響,能感到無數只細小的針尖輕輕刺入他的皮膚又拔出。他的呼吸被侵奪,他想用手拂去這白色,抬起手才發現,他的全身已被白色淹沒,雙手上也儘是流動的白色。窒息沒有帶給他多大的痛感,他驚訝地低頭,忽然看見自己胸前的洞口,白色的潮水彷彿被吸入旋渦般不斷填充著洞口,或者,被洞口吞噬。
我沒有心臟嗎,他想著。哪去了。
他將一隻純白的手伸向那個洞口,就在他觸到洞口邊緣的一剎那,白色停止了涌動。他感到有億萬雙眼睛同時轉向他,凝視著他。他彷彿是惹到了一群正在分食獵物的野獸,敵意,惡意,從他全身傳來。
然後,劇烈的痛苦傳來。不,痛苦已經無法描述這種感覺,人間不存在這種感覺,不該存在。它已經從痛苦上升華了,就如極致的善人最終升華為聖人一樣,極致的痛苦也早已高於人們所謂的「痛苦」。但哲學救不了他,他的世界只剩下這種不可名狀的痛苦。
不能動,哪裡都動不了,無數只纖細的小刺開始鑽入他的皮膚,搶奪他的血肉。一部分極其尖利的刺鑽進他的骨頭,彼此連接,融成一副新的骨架,然後硬化,支撐著他的身體。他感到他失去了這幅身體,他只是一隻大腦連著無數痙攣著的神經,而每個神經上都爬滿了無數瘋狂地噬咬著他的東西,他的軀體在撕裂他的感官,如同一場背叛。難以言喻的邪惡壓迫著他,他想哭,想叫,想死去,可是他連眼皮都動不了——他的肌肉也別無數細小的掠食者吞噬了,他的眼睛被四根臨時的纖細長刺卡住,然後,白色湧上來,他第一次看清了這種生物——也許並不是生物——的樣貌。一隻如龍蝦或蚱蜢一般的小蟲子,沒有眼睛,頭的部位是一張小口和三隻外翻的,倒鉤一般的,不斷蠕動的口器,或是觸手?身體狗坐一樣蜷曲著,後足如蟲一般反弓著,三排前足,上面密布著蠕動的觸鬚,胸前也是一個洞口,兩側有一張一合的肉唇,唇上有小齒。洞口裡面是……他沒機會看清了,無盡的白淹沒了他的視野,讓他的疼痛又升華了一層
也許他能死了。他不太確定,他似乎無法思考了。
純白又成了至黑。他的眼睛被吞噬了吧。痛苦還在飛升,地獄?天堂?有什麼區別嗎?神……他突然恢復了思考能力,神,神!神還在,這般痛苦必非人所承受,必是神降下的。這是神的愛,一定是,一定!神如此愛他,他也……他也將成為神,他將成為神!他是神!他的理智被痛苦吸納,飛出這具不成人形的軀殼,在這白色的世界里扭曲著舞蹈起來……
——
不知過了多久,不知在這之後還是之前,不知是不是他。視野又明朗起來。色彩分明的世界給他強烈的不真實的安全感。熟悉的回憶慢慢湧上來,他是人,他……他經歷什麼了?這是一處海邊的沙灘,他正坐在上面。潮水一次次地衝上他腳邊的淺灘,又一次次退去。海是藍的,沙灘白里泛黃,太陽耀目的光芒射在他的周圍。他盯著大海出神,海如同一枚鉤針,勾出他在海旁線性淌過的日子。想起來了,他叫弗林。他還有任務在身。
他習慣性地撐地站起,瘦弱的手臂卻無法支持他的重量,他側倒在地上,太陽穴嗑到一個東西。沉悶的鈍痛感在他腦中回蕩,他捂著頭,破碎的記憶衝擊著他的認知。他又想起來了一些。
是的,他早已沒有任務了。一切都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