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懺悔

第4章懺悔

在吳美麗娘家的那幾天,李德明看明白了一些事。生活不可能是一帆風順。每個人每一天都在發生微妙的變化。

現實總是過於殘酷,不是越來越幸福,而是越來越困難;暴風雨總是來的措不及防,總是嚴厲地讓人吞進苦水,迫使你的心必須保留生活的一份真,在惡運里堅韌前行。

一個好端端的家庭組建起來難,破敗起來更易。沒有人能預測到明天會是什麼樣?還將發生什麼事?

吳美麗的父親曾經也有一個美好的家庭,有老婆,有兒有女,但他好吃懶做,總是想不勞而獲,投機取巧地發一筆財,結果他不明不白地死了。

『生死根本,欲為第一』

不一樣的生活,使人在各種各樣的慾望里掙扎。慾望是一種本能,本無善惡之分,但駕馭不好,會摧殘人的一生,讓你跌的頭破血流,體無完膚。

道法自然,人心所欲,誰又敢說自己永遠是勝利者?在慾望的溪流里,或是跌倒,或是爬起;溪水能流淌多遠也許不重要。平凡的人做不到無欲無求,只願在慾望驅動下,人的思想儘可能地理智一些,生命才不至於切底摧毀在波濤洶湧的大海里。

吳美麗的父親,生活在自己假想的世界里,想靠賭博獲得財富,享受安逸,也許,吳美麗的父親至死還不明白,他的行為是一種無休止的慾望,最終喪命賭博。

李德明走進吳美麗家的那一刻,他心情沉重,一點也輕鬆不起來。

對於吳美麗這個女人,他說不上恨,也不是十分喜歡。

在茫茫人海里,相識就是有緣分,相知相愛是有了情分,何況她是他孩子的母親。

她是個讓人同情的女人。

她的母親生了她,卻很少聽到吳美麗向別人提起她的名字,想必一定有不便說出口的原因。

李德明也從沒有問起過她,尊重別人的隱私,何必刨根問底。

她的父親更沒有盡到男人的責任,是一個有失擔當的人。沒有好好照顧他的家,卻把時間用到整日整夜沒完沒了的賭局上面。

那是怎樣的一個生存環境?有那樣的父母,也難怪,自從她和李德明結婚,就並不想回到她的娘家去。

她給李德明的印象是一個無情的女兒。一個少有的,不愛娘家人的女人。

吳美麗沒有念過幾天書。

有一次,她親口問李德明:「如果我沒有文化,是個愚蠢的女人,你會嫌棄我嗎?」

那時候,李德明覺得這個女人傻的可愛。

沒有如果,她是真的沒什麼文化。她的言行舉止,她的處事為人,足以證明對對她的判斷。

李德明也沒讀過多少書,所以覺得自己沒有資格嫌棄別人。那時候,他只想著和這個女人好好處家,過一輩子。

李德明是一個普通人。

與一樣文化不夠的人相比,他注重自己的後天努力。尤其喜歡翻看幾本古書。對家裡堆放在箱底里,那些泛黃的,舊的不成樣子的古書,情有獨鍾。

他相信,通過看書學習,一定能不斷增加知識和能力。活到老可以學到老。人活一輩子,有學不完的東西。

『天生萬物,豈獨以鐵為然』。

同樣一塊普通的鐵,只要花的功夫不同,它的用途和價值也會不同。

李德明希望自己是一個有個性,努力,和熱愛生活的人。來這世間走一趟,會有所用處,而非平庸,僅僅是一塊無用的廢鐵。

李德明覺得:一個不喜歡上進,

不喜歡生活的人,一定會不快樂,感到無比孤獨。

「自己的丈夫是一個不務正業的農民,還愛看些無用的書籍,他的喜好和土地一點也不沾邊,」

吳美麗曾經這樣,在她的朋友面前抱怨過自己男人。

看來,她是永遠也無法理解丈夫,真正走進他的生活。

令李德明苦惱的是,吳美麗平時既不愛干土地上的活,也對他看書的事不感興趣。

從吳美麗的眼神里能看出,她在輕視他的生活,也在忽視自己的文化修養。

她是可以不下地干農活,只要把孩子帶好就行,但李德明不希望看到她冰冷的生活態度。

她不愛土地,也不愛書。

李德明想:如果他是那樣,人會憋死。他們兩人對生活的追求像是有質的區別。

有時候,李德明從吳美麗獃滯的目光里,能感覺到她的孤獨。她似乎有嚴重的自戀情節,她總是生活在自己狹小的世界里,不願意走出去,故步自封。

現在想來,吳美麗的一切表現大概與她的家庭不無關係。

她時不時地暴躁脾氣,我行我素,其實是疏於管教,放任驕縱;她輕蔑看人,活在孤芳自賞里,其實她的心是空的,無比寂寞。

到現在,李德明才真正意識到,這個女人是多麼可憐,她太需要別人的關心和保護,需要憐憫。

好在這些年,他幾乎沒讓她受到過委屈。

他對的起她,盡量不讓她一個人孤獨下去。

孤獨無罪,本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它是生活的一種常態,並不可怕。

當吳美麗沉默寡言,處於一種低迷狀態的時候,李德明也欣然接受她,試著幫她排解;無奈她總是捆綁著自己,走不出自己築起的壁壘,似乎沉浸在孤獨的快樂之中。

剛開始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李德明對這個時而歡喜,時而寧靜,時而暴躁,時而溫柔的女人感到頭疼。但她已經是自己的女人,他必須接受事實,得好好待她。

有一次,李德明直接對吳美麗說:

「看見你,我很緊張,不過,我會改變自己,陪在你身邊,只為讓你活的快樂,不覺得孤獨」。

吳美麗那時只是傻傻地沖著丈夫在笑。

在她單純的頭腦里,是不會想出話的意思來。李德明也無法知道她當時在笑什麼。但不管是什麼,都不重要;就算她是一個愚蠢到家的女人,他一樣會接受她,只要她願意留下來,願意和他在一起。

李德明其實,是在以一種特別的方式陪伴身邊的女人。

他這樣安慰自己:「今生她是我妻,能讓她幸福,這就夠了」。

陪伴是長情的告白,溫暖的相守莫過於一次真誠地陪伴。

李德明在吳美麗父親去世的這幾天,一直陪伴著她。

李德明無法忘記這兩天,他見到的,令他感到悲傷又心酸的場面。

在吳美麗前腳剛到時,李德明也風塵僕僕地走進了吳美麗的娘家門。因為不放心她帶著孩子出遠門,所以在吳美麗走的第二天就跟了過去。

在一間幽暗的小屋裡,晃動著幾個模糊的人影。一位骨瘦如柴的男人,靜靜地躺在由兩條舊木凳支撐起的一張破竹床上。偶爾聽到趕來送喪人的幾聲哭泣,還有稀稀拉拉的鞭炮聲。

按照鄉俗,死人前後都要放炮仗,逐瘟神,也是希望亡靈得以超度,是一種美好願望。

已近黃昏,太陽在地平線上割斷了最後一道喜悅,憂傷變得更加深沉。

「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好?不能讓老頭子就這樣一直躺在這裡,總該有一副棺材」,一個上年級的男人和一個親戚模樣的婦人,在昏暗的屋裡說話。

其實,李德明也已經在想那件事了。

他決定用銀元從棺材鋪的老闆那裡去換來棺材。

他沒有想到,吳美麗的父親,一把年紀,連棺材也沒為自己準備。大概有,也早就被他當做賭本,或是抵押出去了。

李德明從家裡出門的時候,身上帶的錢並不多。誰也沒有預料到,事情會是如此糟糕的地步。他一點也沒準備什麼,何況,買一副棺材不是個小數目,他身上的錢遠遠不夠。

所以,現在,他只能拿出銀元去換。

李德明在想:「這塊銀元大概就是吳美麗所聽說的李家的家底」。

他忍不住一聲苦笑,幸好旁邊沒人,不然會被他的樣子嚇一跳,以為他是個瘋子。

這些年,經過幾次風浪,李家早就沒有當年的風光,貧窮正一步步向李家人逼近。

李德明平時沒有虧待過自己的媳婦,盡量滿足她,所以她根本不清楚,現在的李家到底還有多少家底。

節儉是唯一讓李家人度過困難的方法。日子還得天天過,一個被養在溫室里的女人,哪裡懂得其中的酸辛。

現在,最值錢的家底就是身上的這一塊銀元,也是吳美麗一直吵著,要見影兒的東西。

在出門的路上,李德明的父親把銀元交到李德明的手裡,以備不時之需。

現在,李德明也在打這塊銀元的注意。它一定可以換來不少錢。

他想:「先要給父親買一個漂亮的煙斗,給娘帶些點心回去,再給老婆和女兒扯幾尺好看的布料,留在衣櫃里,等過年的時候做身新衣裳穿」。

剩下的,他還沒想好怎樣用,他得仔細想,一定要把它用到實處。

李德明有一個大膽的想法:他要把剩下的大部分拿去做生意,對,應該懂得珍惜,如果把這些錢當做資本,一能賺到更多的錢。

可是現在,一切都將成為泡影。

到底該不該拿出這塊銀元去換棺材?把它用在一個死人身上,值得嗎?

有時候,始料未及的事真的讓人無從選擇。事實擺在面前,只能這樣做,由不得李德明再猶豫不決。

在街道的一個拐角處,有一個不起眼的門面,如果不仔細留意,不會發現它的存在。

李德明用手使勁地敲打店鋪緊緊關閉的門。

天還沒黑透,李德明納悶:「老闆的生意肯定慘淡,遠處的燈塔才剛剛亮起,還不到關門算清賬薄的時間,精明的生意人是不會早早地盤點,不會浪費任何一個掙錢的時機,不至於把找上門來顧客擋在『千里之外」。

辦事要緊,今晚,一定要買到棺材才行。

李德明見店鋪里沒動靜,又用力敲了幾下。

這一次,從棺材鋪的門縫裡擠出來一個腦袋,「誰呀?這麼晚了,有什麼事?」

「老闆,有棺材賣嗎?」,李德明倉促地問了一句。

他馬上意識到,不該問這樣的問題,老闆朝他看了一眼,極不情願地說:「棺材鋪不賣棺材賣什麼?」。

李德明知道自己說錯了話,連忙換了話題:「我需要買一副棺材,急用」。

老闆打開門,朝他招招手,讓李德明進去。

「就要這個,」李德明指著屋子裡唯一擺著的一副。

狡猾的老闆見李德明的確是有誠心想買。憑他的經驗,進來的人,連問也沒問,就急著要買走他擺放在店裡的貨,一定是等不急,無法訂做,而且是別無選擇。他動了心思,開始抬價,不捨得賣。

「年輕人,你要買棺材,帶錢了嗎?我是從不賒賬給人的,」

「你放心,錢帶來了,多少錢?」,李德明把聲音壓得很低,只有自己能聽見。

「這個數」老闆做了個明白人能看懂的手勢。

李德明懷疑老闆定錯了數,並沒在意。

「我知道,你是幫別人買的,正等著用,可是最近店裡缺貨,生意又不好做,你剛才也看到,我早早就關上店門了,」

李德明瞟了一眼老闆,想說話,卻無語,他已經猜到,這個老闆絕不是省油的燈。

老闆繼續他精彩地演說:「年輕人,你看」,他指著陰森的棺材讚美起來,「這是多麼好的材質!本來是準備給自己的,用上好的柏木做成的,柏木香棺,萬年長青!是自己百年之後用的,這麼好的貨,誰捨得買?擺在這裡是無賴之舉,也是想給店鋪撐足門面!」

面對老闆滔滔不絕的話,李德明還能說什麼?聽老闆的意思,他的那個價是要定了,顧客再多的解釋也只是多餘。

要是以前,他絕對饒不了這個老闆。換個場合,他一定會狠狠地教訓他一頓。像這樣缺失道德和良心的老闆,他見的多,早已不覺得奇怪。

對宰客的老闆是要給他們點顏色看看。他們總是愛欺負老實人,為多掙幾個臭錢不擇手段,不達目的不罷休,哪裡肯管別人的死活;他們貪心,狡詐,卻還總是帶著一副善良的面具,假惺惺地掩飾他們虛偽的內心。軟弱的人才會上他們的當。

老闆那張奸詐的臉和兩隻笑咪咪的眼,讓李德明感動噁心。他不想再和他糾纏下去,他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緒,做出什麼事來。

老闆見李德明站在那裡,聲色不動,又改變了話鋒。

「哎!這年頭,誰家沒有過天災人禍,可憐的人啊!指不定明天就又有人不能見到升起的太陽了」。

見老闆悲傷起來,李德明也不忍心,他知道,和他討價還價已沒有意義,可是他要價實在太高,李德明無論怎樣說好話,老闆就是不鬆口。

錢是個好東西,能探出人性,瞬間看透人心。有錢沒有辦不成的事。

看來,現在真的要動這塊銀元了,無論怎樣,還得先把棺材買回去要緊,錢是身外之物,用了還可以再掙回來,李德明橫下心,注意已定。

他從內衣袋裡摸出僅有的一塊銀元,輕輕地把它放到櫃檯上。

老闆拿起銀元,用左手拇指和中指的指尖夾起,吹了一口氣,在耳邊細聽,然後,二話沒說就准了他。

幾個一起跟來的人,七手八腳地幫忙把棺材抬走了。

借著夜幕下朦朧的月光,吳美麗看見丈夫,身後是幾個好心的鄰居扛著剛買來的棺材,他們朝這邊走來,越來越近,已到她身邊。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的眼睛瞪得出奇的大,驚喜地望著走在前面,丈夫的臉,對!他是自己的男人,魁梧的身材,結實的胳膊。

她想:「他是在給岳父置辦一副像樣的棺材,他哪裡來的錢?平時他把錢攥的緊緊的,不捨得用,也不允許其它人隨便亂用,他看起來十分自私;他居然去買了棺材,而且是買給他最討厭的人用的。他說過,他這輩子最恨沉迷賭博的人,永遠不能原諒他們。所以,他這次來,並不能指望他做些什麼。」

可是,此時此刻,吳美麗必須重新認識這個男人。

他一點也不自私,只是把錢用到了該用的地方。

吳美麗的心在感激,也在懺悔:一切能回到從前該有多好。

她為以前自己一個接一個的錯感到羞愧。

就在一天前,她還在心裡憎恨丈夫。恨他固執,恨他絕情。她發誓,再也不回山上的家了,她要永遠地離開那裡。

吳美麗不敢想象,自己是怎樣一個讓人不堪忍受的人。要命的是,自己以前還全然不知,變本加厲地折磨一顆受傷的心。

一直以來,自己其實什麼也不懂,有丈夫在,他把什麼事都想得周到,就像現在,不知又可以少操多少心。

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對男人深感愧疚:在過去的日子裡,真的不該埋怨自己的丈夫,他其實是個好人,只可惜,過去的事,已經無法挽回。

有多少擦肩而過是美好,有多少稍縱即逝是緣分,卻在要緊關頭淹沒在煙波浩宇中。

吳美麗拿來一條新毛巾,遞給李德明,讓他擦去額頭上的汗水。

「明天時辰一到就要下葬,再看一眼我這該死的兄弟,聽說還欠下不少賭資;他這一輩子就毀在賭博上了,想發財,是他痴心妄想,活該被人嚇死,他活的真不值當」

「那也是他自作自受,沒有人迫使他做不願意的事;『嘖,嘖!』這倒是上等貨!可惜了!他該知足了,還不是靠女婿才有這好福氣」

「還是早死的好,自己得到解脫,也不會再害苦其他的人,看看吧!這麼好的棺材,像他那樣的,哪配享受?是真的好柏木,這方面的事我最懂,反正,他是無論如何也不配躺在裡面的,...」

看著幾個無聊的人在棺材旁邊走來走去,不像在悼念死者,倒像是來欣賞稀罕物件,嘲笑和譏諷躺在棺材裡面的人,唾棄一個已經蕩然無存的靈魂。無情,狠心到連死人也不肯放過。

吳美麗不敢得罪他們,害怕有人出來鬧事,只能任他們風言風語,李德明看在眼裡,火冒三丈,走上前去,理直氣壯地怒斥道:「你們就不能閉上嘴,積點陰德,不能讓死人平靜地去嗎?在這裡,盡說些無用的費話,又有何意義?」

見沒人敢吭聲,李德明放低嗓音又說到:「有的人,為啥不能懷有一顆慈悲的心,送一程已經離開這個世界的朋友,即便是有過仇恨的,或者是素不相識的,能在生命的最後放下一切恩怨,恐怕比什麼都要珍貴」。

幾個無聊的人自討沒趣,只好灰溜溜地走開了。

在第三天的葬禮上,李德明又看見了那幾個無聊的人,不過,他們遠遠地安靜地跟在送葬隊伍後面,目送生命中一個似曾相識的朋友。

那天,李德明也看見了一個和以前完全不一樣的吳美麗,她像變了個人。她穿著白色素凈的孝服,跪在她父親墳前哭了很久很傷心,好多人都勸不住她,有幾個心軟的親戚也跟著一起哀嚎起來。

李德明擔心她哭壞身體,只能走過去把她扶起來,安慰她節哀!

我們活著的每個人,也許能認清現在的自己,但誰也不能預知,未來又是什麼樣?或許災難就在眼前,也或許幸福十分遙遠。人死不能復生,節哀順變!

生命只有一次,讓過錯的人也能體面地離開這人世,往生極樂世界,找一方凈土懺悔。用一個正確的姿態超度亡靈,是活著的人應該做的事。

李德明並不知道,吳美麗這次回娘家,還另有打算。也許,兩個人從此天各一方,不相往來。

在他離開吳美麗娘家的時候,他把最小的女兒留下來陪伴她的母親,也答應過吳美麗,讓她再多陪伴她母親一段時間。

吳美麗抱著女兒曉英,站在自家門口,深情目送李德明遠去的背影。

曾經愛過的人,恨過的人只能用一生來懺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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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你那片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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