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1924年古歷八月十二日,就是倪思忠入通城的那一年,劉雲蘭難得圓滑了一下,花了點銀兩打通了守門的兩個侍衛,又把自己和那九歲的李桂芳喬裝打扮了一下,裝作乞丐就逃了出去。

李桂芳命中的兩次劫難都逃過去了。一次是從那滿是鮮血的李府里逃了出來,一次是抗日戰爭喬裝成賣報的男人躲過去了J國人的搜查。她可能還有多次傷筋動骨她都沒有跟子孫提及,可能不是因為她想不起來了,而是她覺得沒有必要闡述那些微不足道的事情,這是生在和平年代的人永遠無法想象的。

在那清冷的夜裡,半盞月亮已被那黑雲嚴嚴實實地擋了起來。風利颼颼地刮著,寒冷入骨,猶如一把鋒利的利劍往她那低平的衣衫里捅了進去。一個身著單衣的小女孩,默默地站著,瑟瑟發抖。她望著滿屋子的屍體,有她親人的,也有侍從的和那些起義英雄的,那些鮮血都凝作了紫色,黑的糊的已經看不清了。

她被眼前的景象嚇壞了,她捂住嘴巴,盡量不要因為那腥臊的屍臭而嘔吐出來。

她拚命跑著,跑到了熟識的余大夫家,那裡空空蕩蕩,余大夫被倪思忠「請」去了,做了給李思興凌遲止血的止血大夫;她跑到了她經常吃的豬肉的楊三兒家,那楊三兒也被「請」走了,在倪思忠家磨刀霍霍,做了勾走李思興人間魂魄的無常。直到她跑到了劉雲蘭家,那裡面住的人是她姐姐即將要嫁過去的新郎,也是世事無常下慘劇的親身經歷者……

多年後,耄耋之年的李桂芳躺在病床上跟她的孫女、孫女婿、重孫子還會時常言語著:「我九死一生啊!稍有不慎,你們就都沒有了。」

事實的確如此,沒有她,何來她的子孫呢?

出了通城后,她隨著劉雲蘭向南逃啊逃,和那些北上的難民一樣,灰頭土臉的,好似從煙囪里探出脖子的鵪鶉,染黑了那本應該潔白如雪的面容,但燒黑不了那冰清玉潔的心靈。

他們看到了城牆上告示上有他們的名字,皖系軍閥開始通緝他們來了,他們不敢走通往城鎮的大路,反而走些山道小路。他們問著來往的村民,在泥濘高山上艱難跋涉,一爬就是幾里路甚至十多里。李桂芳的雙腿在呻吟,彷彿兩隻不聽使喚且灌滿水銀的鐵鉛,在那裡吃力地小幅度擺動著。那雙布鞋也早就濕了,甚至還磨出了不大不小的窟窿,像被老鼠蛀過的米袋,往外滲著腳汗味兒。每前進一步,鞋子都要咯吱作響。對於一個僅有九歲的女孩,這次逃命的行程,著實是舉步維艱。

平日里,而無論是李桂芳怒目而視,還是小聲抱怨,劉雲蘭都不為所動。他會揮揮手,示意她趕緊走,好到前面的村裡歇一歇,劉雲蘭行走時是不言語的,他意志堅定的恐怖,像個時刻運轉的機器,一直保持著在李桂芳前方一二米左右的距離。偶爾她絆倒的時候,他會把頭扭過來看看,然後背起這個滿面稚氣的小妹妹,繼續往前走著。

然而一旦劉雲蘭確定她沒事了,又會放下李桂芳繼續向前走去。

倒不是劉雲蘭決絕,而是在逃亡的過程中每多提一斤一兩的物品,那體力消耗都是驚人的,就好似人在快要咽氣時突然捅了他一刀,懸崖峭壁吊著的人,給了他一腳,都是致命的。

李桂芳低頭望著腳下的萋萋荒草,草地上的洞密密麻麻地分佈著,像麻子臉上難以遮掩的瘢痕,各種奇形怪狀的歪歪扭扭土塊又彷彿粗細不一的絆馬繩,它們扭曲著蜿蜒著,盡了全力要將她絆倒,她盡量避開這些地方走,但依然徒勞。她輕聲細語地哀嘆幾句,那是勞累的聲音,她又繼續步履沉重地跟著劉雲蘭走了下去。

一天中午的時候,他們穿過了層層折曲的山巒,陽光濕漉漉地打在了劉雲蘭他們的臉上,伴著滯滿水汽的風,像一隻溫暖的手輕撫過乾涸且開裂的臉龐。他們上次喝水還是昨日清晨,在劉雲蘭自己做的木質水壺裡。在河邊打水灌入水壺還是一周前的事了,在昨日劉雲蘭讓李桂芳先喝那水壺裡的水,沒承想那小姑娘咕嘟咕嘟一股腦兒把所剩只有兩個指尖厚的水一飲而盡,還給劉雲蘭一個空空蕩蕩的水壺。劉雲蘭快要兩天沒喝水了,那股喝水流淌的聲音、那陣水汽瀰漫的感覺特別令他欣喜,他們沿著那水汽瀰漫的地方走去,朝那「滴滴噠噠」的水聲處靠近,從那鬱鬱蔥蔥的林子里望過去,他們看到了一條清澈見底的河流,涓涓細流,好似小孩子撒的童子尿一樣,幻化成了一條淺淺細細的線,流水潺潺,魚群三三兩兩分佈其中。河水靜靜地淌著,一直伸到天際的另一端,日暮的另一側。李桂芳渴壞了,劉雲蘭更是如此,他解開棉襖的紐扣,在秋冬溫暖的陽光下,掏出了他和李桂芳維持生計的木質水壺,他還是打了一壺冰冷冷的水,他並沒有先讓自己品嘗那來之不易的甘泉,也沒有先給李桂芳喝,而是先將那木水壺揣進懷裡,擠進了那寬寬大大的衣袖裡。一陣抖抖索索后,那水壺裡的水已有一定的溫度,他才從他棉襖里拿出那溫了片刻后的半涼不涼的水,遞到了李桂芳的嘴旁,李桂芳被寒風吹得通紅,可是也滿心歡喜,她抬頭望了望遞給她水的劉雲蘭,那雙水汪汪的眸子跟她故去的姐姐一樣充滿了靈氣兒。她說了一句,「謝謝哥哥!」就「咕嘟咕嘟」地喝了起來,那絲甘甜宛若落入了許久未逢甘霖的土地,在李桂芳的嗓子里絲絲滑滑地掉著沉著,又透過那黏糊糊的喉嚨,緩緩落入了胃裡,在那時,她只沉浸在那陣冰涼和溫暖中,幸福地嘗著甘甜,她暫時忘卻了沉痛的記憶。劉雲蘭靜默地佇立著,望了李桂芳一眼,他腦中回蕩著那句「謝謝哥哥。」似乎那句話裡面充滿了無數溫情的力量,鼓舞著他帶著李桂芳繼續走下去,繼續活下去,像一個怎麼搬都搬不動的磐石,堅定地走下去,他從幼小的李桂芳身上看到了亡故的李桂芬的模樣,或許李桂芬就是李桂芳十幾年後變作的模樣呢?......

在李桂芳喝好后,劉雲蘭還是沒有接下來就接水喝,而是將水打滿,往地下灑了兩次,一壺水是祭李思興的,一壺水是祭李桂芬的,他們已經亡故四十九日了,也就是亘古傳統的投胎的日子。劉雲蘭想:李思興到了下面過得還好嗎?有沒有變得消瘦呢?他知道李思興喜歡過李桂芬,因為當時他要跟李桂芬婚配了,又驀然藏在心底,不對外人提及。他喃喃道:桂芬啊,我兄弟在下面就交給你了,他不怎麼會做菜縫補衣裳,還得麻煩你在下面多費心了……說完了,眼淚又不爭氣地淌了下來,咸乎乎的,彷彿食用的鹽粒兒。

在劉雲蘭接滿了水壺后,他們又繼續走了下去,沿著細細的河流穿過茂盛的林子,他們的視野開闊了起來,遠望是一條寬闊的大河,河的兩邊泊滿了船隻,那些船隻都好像大鍋里的煮熟的小湯圓,在那裡靜靜地飄著。那些船夫挺會吆喝兒,唱著此地負有盛名的拉船榜歌,聲音激昂有力,每個字每個音都洋溢著自信和幸福。

劉雲蘭終於停了下來,「需要歇一會兒嗎?我來找找衣裹里的銀兩,咱們乘船渡過這條大河。」

李桂芳抬眼望了望,她埋著頭走了很久,現在有點分不清東南西北。「好啊,那太好了!」她感覺自己的兩隻腳火辣辣得疼,彷彿兩隻不聽使喚的木腿,裡面的卯榫嚴重錯位,鬆鬆散散地撐著。李桂芳慶幸自己是大腳,那兩隻沒被裹腳布纏過的腳丫翻過山巒越過河流雖然酸痛,但好歹休養幾日,就能好起來。如果是那裹腳布裹過的小腳,可能就不是酸痛那麼輕微的懲罰了。她目睹過阿母走路的樣子,她的阿母是個清末被裹小腳的女人,走起路來活像一隻東倒西晃的不倒翁,不過可憐的是她沒有不倒翁怎麼推都推不倒的韌勁,一陣風吹來都得趕緊跳到土牆跟前,緊緊扶住那似乎堅不可摧的土牆,才能勉勉強強站住腳跟,正如她那倚靠著男人的一生,直到生命在倪思忠姦殺下的終止……

李桂芳現在需要低聲說幾句話。然而話剛出口,就被刺骨的凄厲厲的寒風捲走了。劉雲蘭在李思興那件事後,變得沉默寡言起來,他很少說話了,似乎一說話就對不起亡故的李思興,自己因為要照顧李桂芳而沒有選擇和李思興一起死,直到千刀萬剮后,李思興在夜中消散了蹤影,這件事成了他的心魔,困擾了他的一生。

劉雲蘭仔細翻查著他的衣裹,不過裡面好像空落落的,裡面散著些雜草的細絲和花瓣的殘渣,安安靜靜地混在其中,顯然少了些重量。他緩步走上前,冷冷地靠在石頭上,像在站崗放哨似的,獃獃地愣住了。

李桂芳走上前去,拽了拽劉雲蘭的衣袖,小聲地說:「哥哥,咱們還過得去嗎?」

劉雲蘭苦笑了一下,咬著牙說:「我們能過去的。放心吧。」

他這麼站了一會,覺得寒冷起來了,他心想:他一個大老爺們都開始冷的顫了起來,那稚嫩的李桂芳還不得凍得快僵了?他蹲下去靠著李桂芳瞅著,果然那李桂芳凍得渾身發顫,上牙齒死勁地咬著下嘴唇,牙齒「嘚吧嘚嘚吧嘚」地打著抖兒。

他脫下了自己的棉襖,一把披在了李桂芳的身上,那棉襖很肥很大,至少披在李桂芳身上是這種感覺,宛若一個龐大的棉褥將她嚴嚴實實地裹了起來,李桂芳「呀!」了一聲,懂事的她望著只剩下一件單衣的劉雲蘭,諾諾道:「哥哥,你把棉襖給我披上了,那你怎麼辦?你不冷嗎?」劉雲蘭笑笑:「只要阿妹不冷就好了。哥哥身體強壯,不怕冷!」又裝腔作勢地裸去上衣袖角,露出那臂膊,他說:「你看看哥哥強壯著呢?」其實那原本還算粗壯的臂膊在多天沒日沒夜飢不擇食地奔波下已然萎縮得厲害,變得消瘦了。

他們朝那河岸旁的木船走去,寒風吹過來,像銳不可當的刀子,鑽進劉雲蘭的單衣,一刀一刀割著劉雲蘭的皮肉,劉雲蘭心想:李思興被割皮肉時是否也是這種感覺呢?渡口駛來兩個年青人,他們臉上的稚氣還未褪去,像是十四五歲的模樣,劉雲蘭從他們那稚嫩的臉頰彷彿看到了幾年剛到通城的自己。那是一條裝滿蠶絲的傳統木船,在許多年前,他隨他的師傅李一一起做過這種船,他甚至能道出這種船的製作流程,不過現在情況略有不同,他正帶著一個九歲的女孩逃命到南方有革命軍的城市。

搖船的一個叫錢大,另一個叫錢二。

他們世世代代以養蠶賣蠶絲為生,在他們將蠶絲運往對岸售賣的途中,他們也時常做些輪渡的營生,多掙些吃飯的錢。

劉雲蘭和李桂芳站在高高的岸邊。當時錢大拿著竹篙站在船頭,錢二在船尾搖著櫓,劉雲蘭在岸上向他們招手,問他們去什麼地方,他們說去對岸的城鎮,岸的那邊有一家絲廠,他們要把蠶繭賣到那裡去。

兩兄弟又大聲詢問著劉雲蘭能夠給他們多少錢,劉雲蘭誠懇地說他袁大頭在路上丟了,身無分文。劉雲蘭說到這裡時,兩兄弟的船已經搖過去了,於是劉雲蘭在岸上一邊追著一邊高聲呼喊:「雖然我給不了你們錢,但我可以幫你們換著搖櫓,你們的船是堅固的木船,多了我和這個小姑娘,絕不會沉下去,好歹你們的船我來搖,你們也不要出什麼氣力……」

搖船的兄弟兩人看著劉雲蘭,覺得他說好像挺有理兒,又轉頭望了望縮在劉雲蘭身後的李桂芳,他們將頭靠在了一起,竊竊私語了些什麼,然後那個兩兄弟里的大哥錢大點了點頭,就將船搖到了岸上,讓他和李桂芳上了船。

船劃了很遠,在那碧波上慢慢盪著,穿過了那綠油油的蘆葦盪,越過了層層波浪兒。

劉雲蘭很會搖櫓,他氣血方剛的氣力在搖槳這力氣活面前很是受用,那船槳在他手中就像是吃飯用的湯勺,一勺一勺舀湯那麼稀鬆平常。雖然他剛接槳的時候用力過猛差點把那結結實實的木槳沉到了水裡——他接過槳時由於力氣用得太大,才搖了幾下,就將木槳掉進了河裡,在船頭的錢二急忙用竹篙將船撐住,錢大撲在船尾,等櫓漂過來,才把那板實的船槳櫓拿上來。

之後控制好力氣的劉雲蘭駕馭這木質漁船就慢慢上道了,那船有條不紊地順著山巒的方向前進著,錢大錢二兩兄弟一開始還在船頭指揮著劉雲蘭划著船前進,他倆輪流站在那船頭上,彷彿一個吹著號角的哨兵,指揮著船的行進,可把他們得意極了,他們的嘴角都洋溢著指揮者滿滿的成就感,在夕陽映襯下格外好看;後面他們也不怎麼管劉雲蘭划船這件事了,都一齊跑到船艙睡覺了。

那船艙不大,略顯擁擠,大約只有幾平方尺的大小,正好夠躺進去三個人。錢大錢二跟李桂芳縮進了那小小的船艙里,正在發育期的錢大錢二身高不算高大,全部聳起也只到劉雲蘭的肩膀,所以三個人擠在船艙里多多少少還留出一個可以半側著的身位。

深夜的星星把整個星空都點亮了,留下那彎彎的月亮陪著它們伴著舞,讓它們不再寂寞。晚風驟然吹起,拂起了水面上的波紋,也刮進了劉雲蘭薄薄的單衣里,把那整個布衫吹得拂了起來,劉雲蘭的小肚子便露在了漆黑的夜中。

他瑟瑟地發著抖,打了個不小的寒戰。

他搖了一整天了,湖面沒什麼大的波浪,他就決定到船艙里好好休息會兒。

船艙里的三人打著不同響度的呼嚕,順著三個人躺著的順序排著序兒,最響的是那錢大,他打著天震地駭的呼嚕,那呼嚕就象是羅漢天仙的呼嚕,直打得震天撼地,準確點說是震天撼船,那船彷彿在她的呼嚕影響下都搖搖欲墜了,似乎有湮沒的跡象;排在第二的是那錢二,他的呼聲沒打得那麼大,但卻十分急促,彷彿頻率高度集中的火車汽笛,噴出響徹雲霄的聲音;最小的自然而然就是李桂芳了,不過李桂芳的聲兒也不小,反正不像是個小女孩的呼聲。

劉雲蘭很有自知之明,在裡面自己也睡不著什麼安穩覺了。

他坐在了船頭,那船是靜止的,微微泛起的波浪會將小船輕輕推向前方抑或是後方,反正自由自在地盪著,倒也自在。

劉雲蘭也想象小船一樣自在,不過他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到在劉庄的童真了,也似乎無法挽回他從小長大逝去的所有人。

他默默地哭泣,在那一夜裡他本是特別清醒的,不過熱淚把他整個眼眶潤濕了,他又感覺整個身子都逐漸暖了起來,遠方的景象在他的視線變得越來越模糊,他便變得越來越困頓,直到他窩在船頭底下睡著了……

他醒來了的時候,已經躺在了船艙里,身上還裹著被褥。他聞到了一陣米飯煮熟的香味,香味濃郁,彷彿六月盛開的梔子花,沁人心脾,粒粒都直入劉雲蘭那飢餓的鼻腔,泛起味蕾的激蕩,劉雲蘭一摸嘴角,果然口水滴滴啦啦地淌了下來。

他鑽出了那狹窄的只能容一人站起的船艙,錢大已經把那船頭的小爐灶上面弄得冒出了白色的炊煙,有時連在了一起,一齊兒冒了出來,有時又斷斷續續的,彷彿嬰兒那割去的臍帶,有長有短。

錢二在那爐灶下面扔著柴火,他還保留了一部分孩童時期的調皮氣兒,添個柴火兒還蹦蹦跳跳的,那手隨著他蹦跳的腳步來回伸縮著,其實根本不是怕那熱騰騰剛燃起來的火苗,而是一種好奇心所帶來的儀式感。

李桂芳跟在錢二後面,也從船板上拾起一兩塊木頭,蹦跳著腿腳,伸縮著臂膊,將那削好的木材扔了進去,那火爐里便燃起深紅色的火苗,那火苗躥得很急,宛若一隻拚命飛翔的獵鳥儘力地鑽出鐵籠,要展翼高飛,那小爐灶霎時又變作了牢固的鐵籠,擋住了這隻獵鳥。

錢大打開了那鐵鍋的木蓋,熱噴噴的米粥已經做好了,他大喊一聲:「開飯啦!」

劉雲蘭從那船艙靠了過來,錢二也從那船艙里拿出了幾個人吃飯的瓷碗。

錢大朝劉雲蘭罵了一聲,他說,「划船划睡著了,吃飯你倒真能吃!」

那語調不像是批評劉雲蘭的,反倒像是一種解乏的調侃。幾個人在船頭呵呵地笑起來,氣氛一片祥和,充滿了生活氣兒。

過了一會兒,劉雲蘭問扒拉著碗底的錢大:「我們還有多久能到?」

錢大想了一會兒,說道:「應該今天下午就能到了。」

劉雲蘭嘿嘿笑了幾聲,他從包裹里翻出了一個小木具,那是他童年的一把彈弓,是當年李四找他的師傅做的,他童年用這把彈弓把那吳學究私塾的孔子像打得掉了還闖出了禍。現在這把彈弓已經很陳舊了,上面蒙著一層灰,當年抹上去的木油也隨著磨損而漸漸失去光澤,磨出了一道一道的印痕。這彈弓已經一文不值了,不過從通城逃出來的時候他依舊把那把舊彈弓帶在了身旁,這是他在劉庄僅剩不多的記憶了。

劉雲蘭說:「這個小玩意兒,不值多少錢,但我一直挺珍惜的,現在送給你們了,有朝一日,如果還能再見,我會拿錢來贖回這個的。」

錢大錢二點了點頭。

分別的時候要到了。落日熹微地照著,被那雲彩小心翼翼地遮擋了那強烈的光線。

古人有詩云:「日暮酒醒人已遠,滿天風雨下西樓。」

日暮離別總是苦痛的,錢大錢二倒不是對那劉雲蘭有什麼不捨得的地方,倒是經過兩天的相處,他們把那生得可人的李桂芳當做了自己的妹妹,此番離別,還不知曉什麼時候還能見面而戀戀不捨起來。

他們異口同聲地朝劉雲蘭說道:「你可要好好照顧她啊!」

劉雲蘭說:「我是她哥,不用你們操心啦!」

他們的船一路下去,經過了那平闊的大橋,這幾天陽光一直迎著他們船的方向,暖乎乎地照耀著他們,待到霧氣散去,他們依稀望到了河岸的蹤跡,錢大說:「對岸就是我們要去的地兒,我們要到了。」

劉雲蘭哼哧哼哧地划著船槳,把那胖乎乎的船槳「噠啦噠啦」地擺弄著,劃過那碧綠的水面,濺起一圈一圈白色的浪。

「停。」錢大道。

劉雲蘭、李桂芳和船上的錢大錢二揮手告別。

望著漸漸遠去的錢氏二兄弟,劉雲蘭隔著大河朝他們大喊:「彈弓有朝一日我會討回來的!」

這兩個青春期的少年朝劉雲蘭也回了話:「那可要五個大頭幣!哦不對,是十個大頭幣才行!」

兩邊互相喊著,直到兩兄弟在河面行得越來越遠,直至化成了一個看不清的小黑點,那聲波也隨著鷺鷥的鳴叫,在風中消散了,最後只聽到稀稀疏疏但仍舊爽朗的笑聲,將整個水面都渲染得歡快了……

他們逃到了一個叫陸子口的地方,名字是鄰近村民告訴他們的。那個地方長著青青的碧草,他們在那裡遇到了兩個渡船的船夫。隨後又順著長江流淌的方向慢慢向南跑著,直到他們看到了一群頭戴著青天白日帽子的軍人,(1924年國共第一次合作,統一用青天白日帽)他們才把那提著的心放了下來。

在那陸子口,劉雲蘭又重新操起了他的木匠手藝,在這裡他遇到了一些其他門類的木匠,也經常跟他們探討些木活的新的做法,那些木匠做法五花八門,但大體都說軍工木匠更吃香。事實也的確如此,一九二幾年的歷史背景下,木活不再是那簡單的鋸子鋸完再拋光抹油簡單而單調的過程,在這個戰火紛飛的年代,軍工木活有著更多的市場。

一個叫徐柳兒的老木匠年過半百了,據說他半輩子積累做木頭的經驗都可以撰寫成一本木藝書籍了,那《農政全書》都不及他描述的深度、《魯班書》都不及他敘述的廣角,又可惜他大字不識,又頗耍手段,對那些後輩不肯包容,全盤托出。每當後輩請教,他的眉毛旁的紋皺像米缸里蛀米的小蟲緩慢地爬在他那額頭凸出來的腦袋上,頓一會兒,然後從那烏灰色的嘴唇里吐出幾個字兒,與年輕人大多數習慣聽的那種抑揚頓挫、慷慨激昂的言語相對,他的話總是慢吞吞的,似一個會發出聲音的王八支支吾吾地叫著。

他說話總喜歡說一半留一半,猶如拉屎拉到一半,突然擠不出來一個屎粒,這種欲言又止,趕走了不少不懂事的年輕木匠兒。稍微有點懂事地聽到一半拿出誠意,從口袋裡拿出一盒「葉子煙」遞給他,臉上還賠著笑,那徐柳兒才會講幾句不帶著「他娘的」「你奶奶的」的乾淨私貨,不過那時候卻是把那聽者聽得雲里霧裡了,煩躁的他搶過徐柳兒那剛吐了煙圈的香煙,破口大罵:「你他娘的這個騙子!」隨後憤憤離開……

劉雲蘭久聞徐柳兒的大名,便決心登門拜訪,在此之前,他已經盤好了房子的地兒,為此他當掉了身上唯一還比較值錢的物件,那是黃玉蘭從小就給他戴上的長命鎖,那是純銀做的,上面雕著栩栩如生的蓮花,那泛著銀白光澤的蓮花從中間劈開,高挺的荷葉如活物般似是蔫枯,原本瑩白溫潤的玉料在那荷葉的映襯下顯得如此黯淡。古人自有詩篇曰:「櫻花黯淡落半城,問鵲一聲嘆空山。」當鋪的老闆看到那亮晃晃的銀器,目光炯炯,眼射電光,面容像秋日裡盛開的菊花蕊。他連連諾聲,給了劉雲蘭最低最廉的價錢,他挺會琢磨人心理的,看那劉雲蘭灰頭土臉的,便想定時來逃難,不敢聲張,也只討個生計,便一坑再坑,步步緊逼,劉雲蘭不知是計,還滿心歡喜,拿著最低廉的價兒去盤屋子了……

劉雲蘭把李桂芳放在屋裡,爐灶燒好了晚飯,遂便去找徐柳兒了。

他行至徐柳兒門前,敲了敲他家的大門,裡面有滋啦滋啦的聲音,從那木門裡冒了出來。劉雲蘭望了望眼前的木門,那木門上面雕著精細的龍身,刀工吹影鏤塵,木頭也瞧得出來爬羅剔抉,劉雲蘭心中驚嘆不已,連說太妙。

門沒鎖,劉雲蘭便走到院子裡面,見到一個佝僂著腰的老頭正在哼哧哼哧地鋸著木頭,只見他渾身赤裸,體態消瘦,紋皺爬滿從後背彎彎曲曲地爬向他那脖頸,爬向那宛若干涸田地的臉頰。他的雙手直爆出青筋,使出了渾身的氣力鋸著長而粗的木條子。細細瞧去,他的旁邊還歪歪扭扭地放著一把木尺,那木尺又直又長,透過夕陽的餘暉,上面亮閃閃的,很有光澤。

那老頭很是精明,如馬戲團的猴子,一點風吹草動都會立馬起反應。他停下了手中做著起勁兒的木頭活兒,轉頭望向劉雲蘭。

那老頭問:「你是怎麼進來的?」

劉雲蘭道:「門沒鎖。」

「沒鎖就能進來?」老頭臉上泛起了疑惑,「你是來幹什麼的?」

「我也是做木頭活的,老先生的名字如雷貫耳,傳遍四方,我特來向你學習的。」

老頭嘿嘿笑了兩聲,聲音很爽朗,「向我學習,我有什麼好學習的?大字不識一個。你快點走吧,我跟你說不了什麼。」

劉雲蘭道:「老先生,實不相瞞,我是通城的,過來避難的。聽說你老人家手藝好,門兒清,就過來向你求教了。」

霎時,徐柳兒從那離地一尺的小竹椅挺直了腰板,「通城?那離這兒挺遠的。」徐柳兒頓了頓,「我年輕的時候也去過通城,那時我是一個富家少爺,家裡很闊,良田足足有兩百畝,祖輩給我也留下了十根金條,大的有五根,小的有五根,好像五個老頭領著他們的五個瓜娃子,每到晚上,那些金條都發著光,把那房間照得亮堂堂的,那些都是祖輩挑著無數筐糧食翻過幾座大山跨過幾條河流才換來的,可是年輕的我絲毫不會珍惜他們的勞動,我心想:一群死去的人,有什麼好心疼的?還不如這一生好好痛快一場快活。」

「同治六年,我在一個城裡青樓的夥計的介紹下,愛上了賭錢。那時候賭錢和玩女人總是分不開的,就和拉屎總要在之前撒泡尿,吃飯總要喝口湯一樣。」

「然後呢?」劉雲蘭問。

「然後我就開始了我那豬狗不如的生活,白天賭錢,晚上騎上女人的屁股;有的時候是夜晚賭錢,賭個一日一夜,賭得天昏地暗,那個時候也不想女人了,躺在床上就睡著了。」

「我那時候傻啊,比豬都蠢,我壓根兒不知道他們合起伙來,出老千,每一局每一盤都合起伙來矇騙我,我騎著女人的時候,那女人把我灌得醉了,就給我簽紙契,我大字不識幾個,倒是會寫自己名,只把自己的名字稀里呼嚕地寫上了。沒過一會兒,那女人到下面叫了兩個男人,提了一木桶的涼水,往我昏睡在床上的頭上一澆,我一下子就被澆起來了,人也清醒了不少。那領頭的一個男的,指著那張上面我簽字畫押的紙鍥,逼著我認我的欠債,我那些日頭在青樓上輸的錢。我心一驚,一想完蛋了,錢要賠完了,但我還想那女人會不會念起自己,那女的也翻臉不認賬了,倒板起臉來,說我小,小的都進不去……」

「我後來逃跑了,沒臉再去見爹娘了,我向南跑著,帶著僅有的盤纏拜了木匠師傅,然後做了幾十年的木活,直到現在……」

秋風吹過這位老人的褶皺,顯現出年歲的蹤影,他的眼中隱隱約約噙了些淚花,幾十年了,他或許從來沒有一日跟別人談起過這些,在此之前,沒有人知曉他的陳年往事,人們只知道家中缺木具時找他打個木器,當不需要他時,就一腳踢開,跟踢走路旁的污穢一樣,生怕接觸多了,髒了自己的鞋子。

劉雲蘭皺了下眉,他泛著惻隱之心,老人的故事和他的經歷如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苦難,在那一刻沖盪著他的心靈,猶如八月風高浪急的長江水,前浪推著後浪,泛著毫不留情面的浪花。

他說:「我也沒什麼能幫到你的,我還會做點飯,你要是不嫌棄的話,我就來做飯吧。」

老人抬頭望了望他,瞧見了劉雲蘭的眼睛,那雙眼睛充斥著善良與堅毅,似乎沒有一點塵世污濁的東西。

爐灶上的煙飄了一會兒,劉雲蘭便把飯端上來了,他在這做飯一點沒有壓力,那擁擠骯髒的灶房和他盤下的屋子幾近一樣。他只是有的時候想著李桂芳有沒有吃飯?他內心還是有些許不放心的。

徐柳兒的心結打開了,自然將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一五一十地說給了劉雲蘭聽。

徐柳兒說木工行里只有分門別類,沒有貧賤富貴,比如說木廠,大多數木廠都不會做木工活,可是精通大小工程的估工估價,設計包辦,能畫樣也能出樣;比如說木匠,這行是專管建築的,一切樑柱椽檁門窗隔窗都是他們的手藝;比如模子作,做點心模子,不但花樣要美觀,而且深淺大小極費斟酌,因為花樣雖然不同,印出的點心分量必須一致;比如說牙子作,木器上的花邊雕刻是別人做不來的;比如說小器作,瓶座爐座盆架是他們所長,專門照物配座,這手藝由蘇杭傳來;比如說碹床子匠,專做圓柱形的木物,粗細長短也是花樣翻新;比如說圓椅匠,用的是新鮮柳木,趁其潮濕彎曲過來製造太師椅,這一行只靠一把大斧,鋸鑿都算輔屬物,不但不需要墨線,連尺子都可以不用;比如說箍桶匠,木桶馬桶洗腳盆洗臉盆全是他們做的;比如說羅圈匠,除了圓籠帽盒籠屜羅圈,還會做小兒的搖車;比如說旗鞋底匠,京城裡旗門婦人都穿木底鞋,最厚的鞋底有六七寸,這也是平常木匠做不來的活;比如說剃頭挑匠,後邊坐櫃是平常木匠的活,前面圓桶又是羅圈匠的活,加起來就是他們的活;比如說小爐匠挑子,看起來是箱櫃匠的活,可裡面有風箱屜格,這活就只有他們能做;比如說梆子木魚匠,就這念經時敲打的木魚也是專門的技藝;比如說把子作,他們專做戲界打仗時的假兵器,這也是木工里一大行;比如說大車匠,那是專制大車的;比如說轎車匠,轎車匠的手藝比大車匠可要精細很多,功夫主要在輪子上;比如說小車匠,那是專門製造二把手小車的;比如說馬車匠,這一行做的是洋式馬車;比如說人力車匠,專門造人力車;比如說鞍子匠,專做馬鞍轅鞍,也做驢子騾子的馱鞍;比如說轎子匠,那和轎車匠不同,他們做的是抬轎馱轎,是沒有輪子的;比如說執事匠,旗鑼傘扇只有他們能做;比如說壽木工人,這也不是平常木匠能做的活,一件大木料能出不少材料,這一行講究的是用邊際料做出省料省工又美觀的壽木。

接著那徐柳兒又講起了軍工木匠,這是一個新詞兒,劉雲蘭聽得興緻勃發,不由得把頭彎到了碗底,把那臉上沾滿了一圈飯粒兒,就像一層花白的鬍鬚,牢牢地趴在那上面。

專業的軍工類型的木匠是洋務運動時候興起的,自北洋海師沉沒后,各種軍閥對於軍工木匠的需求就越來越多了。

徐柳兒說這個之前沒有平鋪直敘,而是賣了個關子。

他臉上浮現著神秘的氣息,彷彿在他嘴巴里腦海里藏了什麼不可告人的機密。

「你知道現在做什麼最賺錢嗎?」

劉雲蘭搖了搖頭,他用疑惑的眼光打量著眼神電光的徐柳兒,悻悻地問:「壽木匠?」

「壽木匠接活穩定,但木棺除了大戶人家會訂些好的棺材木,普通人家只訂些杉木和柏木,而這普通棺材現在已經賺不到幾個子兒了。現在有的家裡面老人死去,都用著西方火化的方式,甚至連棺材都沒有了,他娘的,搞個什麼,對,叫骨灰盒,那個小玩意兒頂替了很多棺材,更不值錢了。」徐柳兒從腰間抽出一支葉子煙,又劃了一根火柴,將它點燃。

「你再猜猜。」

「馬車匠嗎?」

徐柳兒再次搖起頭來,「馬車匠專做些大車的生意,接一單可以幾個月不愁吃喝,但遇到活兒也得撞大運。有的時候一兩年都截不到一個活兒,你得活活餓死。」

劉雲蘭眼睛里充滿津液,頭腦也開始活泛起來,他的腦子轉了轉,心想:徐柳兒這老頭現在問的東西肯定是之前從未提及的。倪思忠進城時,他影影綽綽地看到些做軍工的木匠排成一排,彎下腰來,哼哧哼哧地鋸著木條,又隱隱約約地記起他在來陸子口的路上一群年輕人對軍工木藝的談論,似乎都在言語著軍工木藝的前景無量……

諸如種種,讓他覺得不再巧合。

「軍工木藝。」他淡定地回答著。

徐柳兒笑容凝固了,隨後又報以最大聲地爽朗的笑聲,他的嘴角都要咧到頭上了,那笑聲也彷彿沙啞的老牛屙屎通暢了的哞哞叫聲,悅耳非常。

隨後那老頭又說著些魯班的故事,說什麼魯班是軍工木藝的祖師爺,也是這一行的開山鼻祖,又說起他的師傅是怎麼做軍工的。他口若懸河,妙語連珠。劉雲蘭耐心非常,沒有聽得厭煩,反而為這個眼前大字不識幾個,卻如此博才的老人而感到驚嘆不已。

「軍工木頭對於木材選擇的要求比其他所有木頭都要高。那槍柄的木料要求具有強大的韌性,子彈和火藥從槍的內膛里打出來,要保持那木質的槍柄和裡面的內膛連接的那段小木頭不破裂。」

「自從洋務運動以後,李中堂才想起來做中國人自己的現代火槍火炮,為了這個他建立了江南製造總局。不過因為中國軍工木匠人數實在太少,狗日的,我們做木頭的,在那些念書的、當官的看來連下九流都不算。我師父當時就是江南製造總局的一個做槍柄的,據他說那裡每日就生產七支槍,倒不是因為軍工木匠是蠢蛋,而是因為李中堂總搞著什麼官商合辦的勾當,官商勾結,從清朝政府那裡拿到的銀兩,投入製造廠沒多少,大多都給自己置辦了田地,買了無數的金銀玉器,堆得跟一座山一樣,現在他家都快堆不下了。」

他又抽了一根葉子煙,只不過那煙熏的味道嗆到了他的嗓子,他喘咳了兩聲,喘息連連,伴隨著沙啞、瘀痰,厚重感十足。

「傳統木匠的思路總是鋸木、拋光、上油,似乎這成了木匠千古不變的、唯一的手藝。軍事木匠卻恰恰相反,就好比傳統木匠是做個棺材板,做個木凳,只管做出來就行了,有孩子生沒孩子養。做軍工的木匠可不一樣,一開始做的時候就得準確到毫釐,你知道這差一分一厘的後果嗎?」

劉雲蘭搖了搖頭。

「那火槍裡面的子彈打出來,如果你窄了一厘槍管子會打不出來子彈,那還算輕的後果,無非是被敵人殺掉,幸運的話還可能活下來。如果是火炮里的木頭膛子,接觸杆子做得窄了,很可能會自爆,火炮的威力你是不清楚的,輕的炸死你一個炮下鬼,讓你那身體炸得灰都不剩,重的周圍幾十幾百人都跟著完蛋。」

劉雲蘭大驚,忙問怎麼將那火槍、火藥做得精細。

老頭子又頓了頓,笑著娓娓道來。

「其實早在我們祖師爺,所有木匠的祖師爺魯班曾經就說過,你干我們這行是個蠢蛋都沒的事,但做木活的時候一定要投入全部的精力,還要不斷創新,這樣你才能做好木頭上的事情。」

「這是魯班說的?」

「這是我說的。」

一陣爽朗的笑聲又在院子中嘩啦啦地響起。

他們就這樣暢聊了一整個夜晚。

劉雲蘭對那天夜裡的談天印象十分深刻,後面做了幾十年的事業,都與那天的話題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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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淮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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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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