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序章(1)初嵐
七月流火,清風微涼。加之忽降暴雨,寒意更甚。
但初嵐絲毫不覺得冷,反而覺得很熱,越發得熱,猶如烈火在灼燒,那是因為她的血液在沸騰。
來,她終於又一次靠近了那裡。
玄墨閣。
百年來江湖上一個神秘的組織。傳聞在這裡,只要有相應的籌碼,就能換到任何你想要的東西,武功秘籍、絕密情報,亦或是某個人的性命。籌碼既可以是金錢,這也是大多數人最愛交付的,也可以是秘籍或情報。秘籍和情報的價值,則由玄墨閣評判。當然,交易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做的,必須要有憑證——一塊鑲有「玄」字的墨色的玉,這也是玄墨閣名字的由來。
玉分兩種,以銀線鑲嵌的銀玄玉和以金線鑲嵌的金玄玉。銀玄玉共計十枚,自玄墨閣成立之初便散入了江湖,擁有者既可自己拿到玄墨閣交易,也可以轉贈他人。每年開春,玄墨閣會將回收的銀玄玉再發下去,若前一年有人未使用,則少發一枚。因此,整個江湖中,最多不會超過十枚銀玄玉。
銀玄玉可以轉贈,相對的,玄墨閣也可以拒絕這筆交易。而金玄玉則正好相反,只能本人使用,但玄墨閣無法拒絕持有者提出的任何要求。無人知道金玄玉究竟有多少枚,它只會悄然出現在需要它的人面前。江湖中甚至有傳言,那玄墨閣的閣主根本不是人而是惡鬼,否則怎麼會如此清楚那些藏在內心深處的黑暗念頭。
想到這個傳言,初嵐輕笑了一聲。現在的那位閣主,倒真是一個魔鬼。她眼光越過窗沿,透過雨簾,飄向斜對面的鋪子。那是一間書齋。因著暴雨,書齋的門半掩著。門旁懸著一塊半掌大的牌子,牌子整體黝黑。若不是她自幼鍛煉,視力極佳,在這晦暗的天色中,根本看不清那裡有這麼一塊牌子。不過上面寫了上面,就完全看不清了。但即使不看,她也知道,那上面必然是一個「玄」字。這是玄墨閣的書齋。同樣的書齋,整個江湖中一,分佈各地。每年開春,銀玄玉便是在其中一家發放,依次輪換。
總有人認為,玄墨閣的「玄」字便指這書齋。其實不然。玄墨閣□□有四組,唯獨沒有玄組。書齋雖最為江湖人所知,卻是其所在的硯組中最末的角色。打扮成販夫走卒遊走市井,來打探消息並送出金玄玉的人,才是硯組的核心。
除此之外,另三組分別是筆、墨、紙。紙組是負責訓練新人的地方,有時一些銀玄玉的任務例如刺探情報、盜取物品或是簡單的刺殺,也會交由紙組的新人完成。這些新人若能通過層層考驗存活下來,將有兩個選擇,一個是進入硯組專門收集情報,但硯組人員變動小,進入資格很少。另一個便是成為墨組之一,而這是每年都有機會的。
墨組,只有七人,也只會有七人,初一到初七。這七位刺客(注1)是玄墨閣的核心,幾乎負責所有的刺殺任務,包括任務中情報的打探。想成為這七人之一,紙組中的新人需要在年底選擇一人挑戰,殺了他,奪了名字,然後成為他。亦或者,因為意外,缺少了一兩人,由閣主制定人員接任。但對於因此選上的人來說,並非好事,這就意味著年底會有更多的挑戰者將矛頭指向他。每年如此,紙組、墨組拚死或掙或保這七個位置,當真可笑之極。
不對,初嵐忽然想到,以那傢伙的脾氣,自己不要的,也絕不會給別人,所以現在墨組應當只有六人。
筆組,是她最為熟悉的一組。原先是負責記錄、整理硯組、墨組收來的情報,彙報給閣主。但隨著對於情報的重視,所有的情報開始只彙報給閣主一人。筆組逐漸成為煉製毒藥和救治傷患的所在。毒藥可以更好地幫助各刺客完成任務,以及被擒獲時自盡。醫術則薄弱很多,畢竟完不成任務,絕大多數人根本沒命回來。
她有時候會想,如果筆組還和最初時一樣,事情是否就會不同。畢竟正是因為前閣主也就是她的父親熱衷於易容成商販探聽消息,才會將情報匯總甚至任務分發的工作交給那個傢伙,現任閣主,當年的那位初一。
不,還是怪她。若不是因為她,也不會……
所以,現在,該她來報仇了。
窗外暴雨如注,雨聲落入她耳中,如同沸油一般,讓她的血液愈發沸騰。
因著天氣原因,今日的客棧除了店小二和老闆外,只有三人。初嵐獨坐一桌,另兩人似是同伴,共坐一桌。
那桌有人一直在觀察她。
她當然知道。
初嵐還知道觀察她的是一個有四條眉毛的男人,而他身旁的同伴是一位儘管看不見卻比大多數人都看得清的瞎子。
那人看她,絕不是因為她的美貌。畢竟一個形容枯槁的婦人,哪還有什麼吸引男人的資本。他之所以會看她,想必已然猜到自己才是引他來的人。
也不能完全說是她引來的。這個愛管閑事的男人已經有了興趣,她所做的不過是順水推舟,讓他早來了那麼些時日。因為她的身體,已經等不了了。
而她,需要這人引來另一個人。
當年追殺她時,現在的那位閣主派出的也不過是紙組的人。而現在的她還不如那時,又如何能引出更厲害的傢伙。所以,她需要一個人,足夠愛管閑事,會因為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入蜀,更要有足有的實力,才會迫使玄墨閣派出最優秀的刺客。
那個刺客,才是她復仇的關鍵。
四條眉毛的男人夾起一粒花生米,笑盈盈道:「花兄,你覺得如何才能藏起這粒花生米?」
這個有四條眉毛的男人不用說,正是陸小鳳,也只有他才會這般愛管閑事。而他的瞎子同伴,自然是花滿樓了。
婦人心知他是在試探自己,神色不變,慢慢飲了一口茶。只聽花滿樓回答道:「當然是將它放回到這盤花生中。」
陸小鳳依言將花生米放回,再講整個盤子拖到自己面前,說:「而且還要放在自己的面前。我最近聽到了一句話,叫眼皮底下放東西。司空見慣的東西,反而不會有人懷疑。」
「所以你要來這裡?」
「非也,非也。」陸小鳳誇張地晃了晃自己的食指,笑道,「常言這蜀地的姑娘熱情奔放,我當然要來見識見識。」
話音剛落,客棧的門應聲而開。屋外的涼風撈著空隙,立刻襲向了眾人。
隨之出現的,還有一位姑娘。那姑娘一襲黑衣,站在門口,同時襲來的寒意仿若不是由屋外,而是從她身上散發的一般,讓人手腳發涼,目光更是被她牢牢凝住。
婦人似被寒意所侵,低聲咳了幾聲。
小二這才回過神來,忙將人迎了進來,回身掩上店門。
那姑娘約莫雙十年華,被雨水打濕的頭髮緊緊貼在臉頰上,卻絲毫掩蓋不了她的容貌秀美。尤其是那一雙眼睛,猶如一汪清泉一般透亮。只可惜美則美矣,卻不見生氣。她的衣服也完全被雨水浸濕,更顯出身姿婀娜。不斷有水順著衣服滴落地面,但瞧她根本毫不在意,掃了店中的三人一眼,選了一個中間的桌子坐下。
「小二,來壺熱茶。」清朗的聲音中,聽不出任何語氣。
陸小鳳輕笑道:「你看,果然有佳人。」
「可是,不熱,涼。」
陸小鳳不理同伴的打趣,拎起酒壺,來到姑娘桌前,翻開倒扣的酒杯,到了滿滿一杯酒,遞到姑娘面前。
「下雨天,熱茶不如溫酒暖身。」
姑娘看著來人一眼,眨了眨眼,繼而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陸小鳳見姑娘如此爽快,大笑道:「好。」然後拎起酒壺,準備再倒一杯酒。卻見那姑娘站起身輕巧巧地接過酒壺,也拿起一酒杯,斟滿酒,盈盈一笑,遞了過去。
「一人喝酒豈不無聊?」
這一笑,猶如雲開月明,秀美中更添幾分靈氣,煞是喜人。陸小鳳也跟著一笑,依言接過酒杯,緩緩地移向唇邊。
在酒杯碰到嘴唇的前一刻,他的手停住了。他看著那姑娘,將酒杯放下,頗為可惜地嘆道:「哎,真是白白浪費了這等好看的眼睛,若是能多一抹笑意,或許我真就喝了。」
姑娘將酒壺放下。許是已經預料到了這般接過,她的卻不見任何失望之色,回復了原先冷淡的神情。
「睡一覺會少上很多麻煩。」
陸小鳳笑道:「可是也會錯過很多有趣的事情。」
「你果然是一個愛管閑事的人。」
與話音同時出現的是一枚燕尾鏢,直往陸小鳳的面目刺來。這鏢來的如此之疾,兩人之間的距離又相當近,怎麼想陸小鳳也避讓不過,定要命喪當場。卻見他腳尖微點,整個人如同風箏一般飄向後方。
不退還好,一退反讓陸小鳳陷入了更危急的境地。原來這燕尾鏢暗藏機關,飛出半丈后,忽地一分為三,分別刺向陸小鳳面門和雙肩。
陸小鳳見這飛鏢竟還會變換,心念一轉,一頓之後,反向飛鏢衝去。
姑娘一招既出,卻無意乘勝追擊,反身一揮手,三枚燕尾鏢齊出,直刺那婦人面門。婦人顯然沒想到這姑娘會現在就對她出手,況且以她現在的身體也根本無法抵擋。正嘆大仇再無得報之際,一個白衣身影突然出現在她面前。
花滿樓雙袖如飛雲般飛動,趕在變化之前,堪堪接住了三枚飛鏢。隨著幾聲細響,飛鏢落地,花滿樓的衣袖也被割開了幾道裂痕,可見鏢上的內力之強。
「你怎麼……」那姑娘秀眉微皺,她對自己的輕功極為自信,不可能有人如此之快的擋在她的面前,除非在她向陸小鳳出手時,花滿樓就已經起身。而且他的流雲飛袖恰好克制了燕尾鏢的諸多變換。
她杏眼圓瞪,寒光一閃,冷聲道:「你們知道我要殺她?」
陸小鳳夾著兩枚飛鏢緩緩走了過來,與花滿樓並肩而立,擋在婦人面前。
「玄墨閣的刺客果然不可小覷。」這話並非恭維。方才若她一門心思對付自己,他還真沒把握能全身而退。
被叫破身份后,再看著眼前的兩人,姑娘的眉頭皺得更緊。若這兩人只來了一個,她尚有一戰之力,但是兩人都在。那……那也只能拼上一拼。玄墨閣本來就是即使拚死也要完成任務。
陸小鳳見到她戒備的樣子,笑道:「你不用緊張。不如先喝酒坐下談談。」瞧他悠閑的樣子,彷彿真是在約好友把酒言歡。
姑娘正色道:「我們沒什麼好談的。除非先殺了我,不然她必死。」
陸小鳳搖了搖頭,說:「既然你方才沒有打算殺了我,我現在為何要殺你?」
姑娘冷淡地回答:「我只殺目標。」
婦人詫異的聲音從兩人身後傳出:「你是來刺殺我的?」
事已至此,也無需隱瞞,姑娘乾脆地點了點頭,道:「是。」
婦人嗤笑一聲,道:「初一他竟如此看得起我。」
姑娘緊抿雙唇,只細細觀察,靜待下手良機。
婦人又道:「我說錯了,玄墨閣現在哪有初一。應該叫他閣主才對。」
姑娘眸光一閃,並沒開口。陸小鳳心中訝然,看出這婦人所言非虛,只是,她怎會知道得如此詳細。
只聽那婦人接著說:「我不知道你是初幾,但我知道,你的父親是當年的初三,他完成任務后離開玄墨閣,改名為楚三,二十多年前遇到了你的母親,生下了你。」
「你……」姑娘眼中掠過一絲詫異,凝視花滿樓的方向,似乎想透過他看清他身後的婦人究竟是何人。
婦人接著道:「我不僅知道這個,還知道當年為了助你父親完成那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離開玄墨閣,小七賠上了自己的性命。」
姑娘聞言,似是回憶起了什麼,眸光閃動,繼而開口道:「我是初七。」
婦人輕笑道:「我也姓初,叫初嵐。我們初家一手建立了玄墨閣,我的父親就是上一任閣主。想當年初三雖然完成了任務,但為防他走漏玄墨閣的消息,我們都一直都派人查探他的大致動向。只可惜,我父親能容他,初一可容不了他。」
初七雙目微眯,問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初嵐輕嘆一聲,道:「我只憐你竟為人所蒙蔽,為殺父仇人做了這麼久的事。」
初七冷哼一聲,寒聲道:「我為何要信你?」
初嵐慢慢從花滿樓身後走出,看著她的眼睛說:「你當然不必信我。初一此人偽善的很,就算要動手,肯定也需有個由頭。玄墨閣最好的由頭當然是任務,而凡是任務,必由硯組中人記錄在冊。你一查必然可知。」
初七看向她,良久,忽然道:「那我殺了你,再去求證,也不遲。」她藏在袖中的手三指合攏,這正是她準備出暗器的起手式。儘管陸小鳳和花滿樓不可能看見她手上的動作,但是她知道這兩人一定知道她準備出手,可兩人絲毫沒有阻攔的打算。而且此時此刻,初嵐已經從花滿樓身後走了出來,還離她這麼近,這大好的機會,一旦她出手,就定能去了這人性命。只要任務完成,就算她身死,也沒什麼了。
但不知為何,明明是這般好的機會,初七卻遲疑了。那句話到底還是動搖了她的內心。
初嵐像是絲毫沒察覺到自己身處險境,回道:「你自然可以隨時殺我。但是,你真的還願意為了殺父仇人賣命去完成任務嗎?」
初七沒有回答,也沒有動手。
初嵐乘勝追擊,繼續說:「你若是懷疑我的身份,想想看,這次是玄玉任務嗎?」
「閣中事務,除叛徒。」雖然任務中沒有明說叛徒的身份,但這證明了初嵐身份可信。初七思索片,終於下定決心,說道:「你該知道騙我的下場。」
初嵐坦然道:「當然。而且我還知道,那時也再沒有人會擋在我面前了。」
初七看著她。下一刻,店門洞開,初七的身影依然消失在原地。
「好快的身法。」陸小鳳輕嘆了一聲,又像無事發生一般走到桌邊,望向酒杯與酒壺,「只可惜這好酒,都不能喝了。」
「再快的身法又如何,不還是被你看出了她在酒中下了毒。」說到此,初嵐也不就不折服陸小鳳的眼力,也難怪他有這般愛管閑事,卻仍能在各種險象環生之境存活。
陸小鳳搖了搖頭,回答:「我沒有看出她如何下的毒,但我知道她的身份,因為你知道她的身份。」
初嵐先是一驚,隨即瞭然。看來她極力掩飾,但見到初七時的激動還是被人瞧了出來。也對,復仇的機會近在眼前,讓人如何抑製得住。
卻聽陸小鳳嘆了一聲,道:「枉我自認聰明,沒想到被兩邊都當了彩頭。」可不是,初嵐只是利用他引出初七,而初七雖然先向他出手,但真正目標則是初嵐,他可不正是雙方的彩頭。
初嵐不知是復仇成功在即,還是陸小鳳說話的語氣著實有趣,臉上閃過一絲笑意,說:「若公子仍舊好奇。等雨停了,我帶公子去玄墨閣參觀參觀。」
陸小鳳看著她,試探道:「現在不可?」
初嵐望向屋外,說道:「這麼大雨,我這身子,吃不消啊。」
回答她的,是身後花滿樓輕輕的嘆息。
陸小鳳當然知道這嘆息為何。若初嵐所言屬實,初七不會毫無動作。面對一整個玄墨閣,她的下場可想而知。但整個蜀地,僅憑兩人,找到玄墨閣所在的速度不會快過雨停。
「二位何必憐香惜玉。」初嵐淡淡地開口,似在說她自己,也似在說初七,「每個人,都有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