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叄柒叄:星星的女兒
「政府請我出面去解決狄達摩神教的事情。」
「不要去。」費特接過酒保推來的一杯香檳,慢條斯理地啜飲著,「你若是再大幅度動用魔力,你就會變成廢人。」
塔拉沒有接費特拿過來的香檳,她搖頭,笑著說道:「我不喝酒。我已經答應了。」
費特轉過身,一字一句地說道:「若是你死了,我會拉著雅力士陪葬,我說一不二。姐,把這杯酒喝了吧。」
「我還沒喝過酒。」塔拉頓了一下,在昏黃的燈光之下,緩緩地從桌上挪過這杯還在冒泡的黃色的酒,用嘴唇抿了抿杯壁,酒杯旋即微微傾斜。她忽地睜大眼睛,似乎是嗆了一口,連忙把杯子撩下來,朝費特吐了吐舌頭:「不好喝。」
「哦。」費特從她的手中接過這杯酒,將其一飲而盡,「你說過,你會保護我的。」
「我當然會保護你了。」塔拉挑了挑眉,舉起了自己纖細的小手,「來一杯果汁吧,隨便什麼果汁。」
「呵,『小麥果汁』除外。」費特無力地抬起酒杯,「我從來沒愛過這個世界,尤其是這個破爛的雅力士。從小,我們倆就被那個混蛋丟在這裡。我真是後悔,當初沒有把你從這趟渾水裡拉出來,你也不至於會變成現在這一副模樣。」
塔拉喝著由果汁和糖漿調製出來的飲料:「我......這就是我的價值,我的使命。」
「是誰告訴你,你的價值就是被燃燒,被踐踏?」費特打了個響指,手中竄出一簇火苗,轉手之間卻又很快地掐滅下來,「你現在就像一根即將燒盡的火柴,火柴的終局就是被丟棄。」
「你的修辭不錯。」塔拉開心地笑了,似乎那些令人頭疼的事情從來沒有發生在她的身上。「令人頭疼」一詞似乎並不能形容近幾年在她身上發生的一些事情,要做出恰當的比喻,那便是噩夢,純粹的噩夢,「群星引導著我。」
「你想和那個男人一樣......」費特咬緊牙關,手中的玻璃杯隨即咯吱作響,「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去?」
「這是我的命運。」
「我不信。」費特將酒液一飲而盡,「拿酒來!要這裡最好的酒!」
「好的,少爺。」酒保微微歉身,拿過吧台最中央的一瓶酒,扒開軟木塞,不大的酒吧里頓時擁塞濃郁的果木香氣。又是一杯澄澈的酒液,托至費特的面前。
費特面頰緋紅,用力地舉起酒杯,酒杯里似乎裝著的不是酒液,而是一枚枚閃亮的金幣。每一口下去,下肚的金幣便是成千上萬,要不是這座酒吧本來就屬於黑星,酒保也不會為他們開這瓶極其珍貴的酒。
「我記得,你酒量不好。」塔拉捂著嘴,眉眼溫和,笑意充盈,「酒品更不好。」
「你變了。」費特忽地伸出食指,直勾勾地指著塔拉的鼻樑,「你不是以前的塔拉了。以前的塔拉......是我的姐姐......而現在的......」
「現在的?」
「你膽怯了,你開始變得畏頭畏尾......但在一些事情上面,卻又該死地負責......該死!你變得愚蠢了!愚蠢!愚蠢至極!」費特猛地砸了一下吧台,喉嚨深處似乎潛藏著一汪苦水。
「別吐在這裡啊,臭!」塔拉狀作害怕,實際上還是在打趣自己的親弟弟。
「你之前被稱作過『星星的女兒』。那個男人.......哼,『父親』!他們都說你是父親的翻版,你繼承了父親的力量。」費特悶悶不樂,搖晃著半滿的酒杯,「他們何時問過你,你是否願意去繼承父親的事業!」
「我願意。」
「你只是被迫願意的!」
塔拉眼神複雜,又嘆了口氣,緩緩說道:「這是我的價值。」
「價值......你有什麼價值!我在你心目中又有什麼價值!你在我心目中又是什麼樣的價值!你有考慮過我嗎?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
「我知道,你先別——」
「——我告訴你,不論是那個首席法師,還是『星星的女兒』,在我這裡,你只是我的姐姐!」
「但我......」
「你也要跟著這些愚蠢的星星一起,和父親那樣愚蠢地離開嗎!」
「不,不......」塔拉當然知道費特還記得父親死去的那個夜晚。那麼平靜,那麼坦然,父親安靜地接受了自己的死亡,沉默地接受了群星的指引,甚至沒有半分違抗。
「那你到底要怎麼樣!你會從棋盤上跌落下來的!」
「這是我的命運,費特。」塔拉平靜地說,「我興許理解了我的父親。」
「那是詛咒......那是詛咒!我說了,那是詛咒!你到底在幹什麼?我為什麼無論怎麼做,都無法理解你在做什麼?你憑什麼那麼善良?你憑什麼那麼孜孜不倦地為大家做著一件又一件苦差事,而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混賬們,卻一次又一次地將你的功績佔為己有!不論是榮譽,財富,還是生命,他們都在一點點地離你遠去,你做這些事情的價值......價值!到底有什麼意義!」
「我不知道,費特,我真的不知道!」塔拉忽地捂住自己的臉,她用力地用指甲撕扯著自己的臉頰,似乎在忍受著什麼,「你還要這樣逼迫我到什麼時候!」她抓起尚未喝完的飲料,往地上猛地一摔,飲料撒了一地,玻璃破片從地上慢慢散落開來,在燈光下,好似漫天垂死的星辰。
「我從來沒有逼迫你......我從來沒有!」費特愣了一下,眼角流下兩道眼淚,「在這個世界上,最愛你的人,只有我!最在乎你的人是我!其他人......」
「我......對不起。」塔拉揉散自己的頭髮,「都是我的錯,但這是我的責任。我還有約定......我真的,對不起你,費特,但我有必須要履行的約定。」
「和誰的約定......到底是和誰!」
「艾雲尼。」
「那個死人!哈!和死人有個約定!我親愛的姐姐和死人有個約定!哈哈哈哈哈哈!他到底死了多少年啦,還是說這個世界上真正存在著鬼魂!」費特用力掰扯手指上的黑曜石戒指,大聲叫道,「拿酒來!」
「你不能再喝了,費特。」塔拉嘆了口氣,她的臉上不覺間已滿是裂痕,「我知道,我不是個稱職的姐姐,也非常虛榮,自大。但我不知道到底該做什麼......我不知道到底該做什麼,才能拯救自己!」
「你到底在想什麼!」
「我找不到......我除了那個約定,我找不到......在這個世界上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你成天朝思暮想著的責任,不還在你身上嗎?星辰會的會長,在雅力士境內成千上萬的星辰塔,都聽憑你的調遣!你憑什麼找不到!」
「你知道的。」塔拉咬破了自己的下嘴唇,她的聲音正在顫抖,「我是星星的女兒!」
「該死,該死,該死的,他媽的星星的女兒!他!媽!的!星星!什麼狗屁星星!」費特神經質地灌下那杯酒,「唔,嗚......」下一刻,他的胃上下翻湧,酸臭的嘔吐物從他的嘴裡噴了出來。
「果然......」塔拉用手指撇乾淨眼淚,她從座位上站起來,一時之間還沒能站穩,「我得走了。對不起,費特。」
「不......你不能......嘔......走!」
塔拉害怕地走到酒吧的門口,她注視著費特狼狽的模樣,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一會兒,她的嘴裡只得吐出這句話:「對不起。」
「對不起......有什麼用.......」費特尚未說完,他的眼前一黑,意識一沉,已然什麼都看不見,聽不見了。塔拉小心翼翼地走出門外,來到【群星都會】的地表。菲拉比現在正值上半夜,群星為大地提供了絕美的亮光。
每個月,塔拉依舊會來菲拉比主持【星降】的儀式,而她的魔力水準也肉眼可見地縮減下去。她現在說是五魔紋術士,魔力水準已悄然跌入四魔紋的大關。她現在每用一次魔法,便是對自己的身體的一次根本性的摧折,用一點少一點。
她反覆地問自己,後悔嗎?不斷地失去,痛苦嗎?一切都將化為過眼雲煙,絕望嗎?
「不知道。」塔拉喃喃道。
這就是她的回答。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麼時候迷失在群星與命運的糾纏之中。她不願意相信,但卻不能不信。她不想去做,但卻不能不去做。她不想死......但在群星的指引之下......她的命運,她見證了自己的悲慘。還有那輪明月,那輪巨大的,如同玉盤的明月。她好害怕,好無助,卻無法將自己的切身體會向她人道明。
塔拉是痛苦的人,她已深深地陷入泥淖之中,再也拔不出來了。但她最終還是丟不掉自己內心深處的一抹超然與高潔,即使她的身體再也承受不住這一份超然與高潔。她是星星的女兒,她用盡自己全身的力氣,去觸摸天空中那遙不可及的神明的腳掌。她為自己的超越而感到陶醉,但她在內心深處也深深地認同,這只是一種虛飾的軟弱。
興許眾人心中的狄達摩真的存在......她也不清楚,此刻支撐著自己走下去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她和艾雲尼有個約定,有一個不得不完成的約定。她必須要保證馬歇爾的安全,與此同時,她必須要堅守自己在星辰會的崗位。然而,她這個星辰會首席元老的位置,在不知不覺之中已經搖搖欲墜了。
她知道自己的弟弟會幫助自己,但她並不認為受到魔力不如自己分毫的弟弟的幫助是一件非常光榮的事情。
但塔拉似乎忘記了什麼。似乎正是這種心中的超然與高潔,才是她傲慢的源頭,也是她悲慘命運的源頭。到頭來,她還是渾然不知,退卻也是一種前進,反而是往更加萬劫不復的境地走去。
該回到梵岡了。馬歇爾在魔法學院的日子並不幸福,但塔拉知道,這種日子也絕不憋屈。只要她還在,雅力士便還是安詳平和,不會翻起什麼波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