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回春

煙波盪渺，燕子低回，春日正一吋一吋浸潤灕江兩岸。

晨間薄霧微起，籠在江面之上，江水素綠，恰如一條玉色緋帶，垂於岸邊的數千條柳枝，亦蒙著一層水霧般的綠，在初春料峭的晨風之中，輕輕搖曳，而幾株雜生其中的桃花，在一片綠意之中，挑出了幾抹嫣紅。

除了鳥雀啁啾與水聲潺潺之外，四下里闃靜一片，然而就在此時，遠遠的響起了一陣凌亂而惶急的腳步聲，隨著一聲痛呼，來人似乎摔在了地上。

淡淡晨霧之中，那趴伏在地之人緩緩抬起了頭來，露出了一張秀麗無倫，卻沾滿了塵灰汗水的面孔。

苗苗覺得自己的身子沒有一處不在痛。

她已經跑了整整一夜，本就已經筋疲力竭，此刻她摔跌在地，一時竟無力爬起。

她伏在地上大口喘氣，只覺得手臂熱辣辣的疼，抬起雙手一看，但見雙臂內側柔嫩的肌膚已然給地上的礫石磨出了幾道長長的傷口，正緩緩地滲出鮮血來。

她怔怔的看著那鮮紅的色澤，渾身驀地一顫。

昨晚聽見的話，在這一瞬間，又鮮明的浮於腦中。

潮涼的地面讓她渾身發起抖來。

她從來沒有這般害怕過，過去的十五年中，她幾乎沒有咽過害怕的滋味。

她的世界一直都是美好而明亮的，然而只不過是一夜之間，整個世界便已經天翻地覆，再也回不到原本的樣貌。

就在此時，從地面上傳來了微微的震動之聲，似有好幾騎馬正朝此馳來。

苗苗一顆心幾乎要跳了出來，她狼狽爬起身來，倉皇回頭望去。

是他們追來了？她終於是跑不了了？

她邁步想再奔，然而身子搖搖晃晃，實在已然疲憊到了極限，跑了兩步，便又是一個踉蹌，好在她及時扶住了一旁的柳樹，這才沒有摔倒。

身後的馬蹄聲越來越清晰，她心下冰涼一片，知道自己是逃不掉了。

苗苗扶著柳樹，目光卻落到了眼前的江水之上。

灕江春曉，美得出塵脫俗，與身後那讓她極欲逃離的那一抹深濃夜色，渾不可同日而語。

她忽爾慘然笑了出來。

如此看來，也不失為一個好的歸處了。

她手扶著樹榦，怔怔的望了一會兒江水，心中彷彿在想著千萬件事，卻又彷彿什麼也沒想。

她慢慢的蹬去了兩隻鞋子，然後緩緩朝江心走去。

初春時分，江水仍舊很是冰冷，幾乎刺得她的骨頭隱隱作痛。江水一吋一吋的淹過她的腿，她的腰，最後淹到了她的胸口。

看似平靜的灕江，卻是暗流湍急，猛地一股暗流衝來，苗苗腳底一滑，秀美的面容一仰，在沒入水中之前，初升的朝陽與雲彩綺麗萬狀的映入她秋水一般的眼底。

然後，她陷入了一片混亂的黑暗之中。

臨淵一直忘不了下山前師父對自己說的話，當然也忘不了他在自己屁股上踢的那一腳。

那一腳跟過去的無數腳比起來，顯得特別歡快，他回頭望時，只見師父笑得可謂一個開懷。

「你這臭小子，快給我滾下山去，能氣死幾個人氣死幾個，慢走不送！」

阿毛跟在他的身邊，高興得上下直竄，好些次險些把他絆倒。

有記憶以來，他從沒離開過這座山，十四年來，他日復一日的跟著師父讀書、洒掃、採藥、煉丹，若說對山下的世界不好奇，那便是撒謊了，但真臨到要走時，他卻又有些不安。

「師父，我下山以後，該怎麼生活？」

「傻子，我給你備了那麼多金葉子和銀錠，你難道沒看見？」

「看見了，重得很，能不能少帶一些？能不能不帶？」

「我叫你帶上就帶上，聽見沒有？」

「師父，我下山以後，該往哪裡去？」

「哪裡人多哪裡去。」

「那些人要是為難我怎麼辦？」

「我要教你功夫的時候，你千推萬阻，說不學就不學，怎麼到這個時候反而怕起來啦？」

「那是兩回事。師父，你倒是說說，有人為難我，我該怎麼辦？」

「能怎麼辦？溜滌，我揍你的時候，你不都溜得挺快？」

「師父，我還有什麼要注意的？」

「別太招搖了，噢，還要小心女人。」

「女人？」

「聲音好聽，身子軟綿綿的就是了......你這愣小子可別隨便伸手摸人家身子，和女人打交道一個不慎，小心吃不完兜著走。」

「師父，你是不是吃過女人的虧呀？」

便又是一腳踢來，又正中他的臀部。

「閉嘴，快給我滾下山去！」

於是臨淵背上了包袱，帶著阿毛，摸摸鼻子便謹遵師父教誨，滾下了山去。

初下山時，任何風吹草動都能讓他轉頭，彷彿在這山野草叢中隨時會跳出一個大活人。

然而一連五天，他卻未遇到任何一個人，日日露宿野地。好在他在山裡生活慣了，倒也不以為苦。

這一晚他來到了一條江邊，便在江畔的花樹下和衣睡了一晚。

隔日清晨，他在滿身的落花中醒來，阿毛剛吃飽，蜷著身子打盹。

他在春日清晨那帶有花香的空氣中發獃了片刻，而後起身到江邊掬水洗臉。

江水冰涼，令他精神一振，他看著廣闊的江面，胸襟亦為之一爽。

然後他便看到了不遠處的上游岸邊的一團凌亂的物事。

他好奇走近，忽然停住了腳步，張大了嘴，臉上神色又是驚訝，又是疑惑，更有些許的歡喜。

纏亂的黑髮，沾滿泥濘的衣裳，蒼白浮腫的臉龐。

下山後，他遇到了第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