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傷心
海蛇於是敗了。
三千海蛇,在這一役之後,僅餘兩百餘人,均被收押了起來,關在了青丘的後山。
弄彝則被單獨關押在另一處。
此戰人數懸殊,青丘可戰之力不過五六百人,雖有鴟族、天狼族來援,然而這兩族在早先均受海蛇重創,三族加起來的兵力,不滿兩千。
這一仗勝得雖險,但卻也可說是勝得漂亮之極。
然而戰事一了,便是無窮無盡的瑣事。
王君大殿之中,侍女已然重添了兩次燭火,白珩卻仍然坐在王君之位上。
他在此坐了半日,這半日里他就沒清靜過一時半刻,如何安置傷患、如何打點青丘、蛇族應當關押何處、鴟族與天狼族人又該如何安頓……種種問題,不一而足,全都要問他的意思。
直到此時,王君大殿才總算靜了下來。
侍女添上茶水,三個溫潤的茶碗盛著清茶擺在了几上,只見那茶水透明碧綠,輕輕晃動,連帶著倒映在茶水上的燭火光亦跟著搖動不已。
白珩的王君之位左右,此時各設了一個位置,白珩居中而坐,左手坐著一個身形魁梧奇偉的漢子,臉上滿是疤痕,狀甚粗豪;右手卻坐了一個少年,那少年鉤鼻深目,輪廓極深,雙眼之中精光燦然,眸光極是銳利。
「今日青丘得脫大難,全仗兩位援手。」白珩緩緩道,「白珩在此謝過。」
「青丘王君不必客氣,」那少年道,語聲清銳,彷彿只是隨口閑話,話聲卻遠遠地傳了出去,「青丘有難,鴟族豈能袖手旁觀?我鴟族如今族內雖然凋敝,然而既蒙你看重,便是要傾盡全族之力,那自然也是在所不辭的。」
「正是,」一旁的大漢亦點頭道,「若不是你先派人告知,只怕我天狼一族也要著了海蛇的道兒。不過縱是如此,我族也險些……險些……唉,罷了,說這些做什麼?總之,我天狼族很承你的情。」他粗聲說完,端起眼前的茶便一口飲盡。
白珩微微一笑,目光輕輕拂過兩人,若有所思。
天狼族王君策軒倒真是個直腸子,只是這鴟族少主紀炎雖然年紀尚輕,卻是心機頗深,適才幾句話間,竟是將鴟族與海蛇的深仇大恨輕輕撇開,說得彷彿此番援軍,全是仗義一般。
他卻沒想到鴟族安靜了這些年,竟出了這樣一個少主。想來雖然鴟族王君之位一時尚自空懸,然而日後身登此位的,十有八九,便是此人。
此人倘若是敵非友,那可真需多加提防才是。
他一時沉吟未語,只聽得紀炎又開口問道:「在下心中有一事未明,敢請青丘王君解惑?」
「但問無妨。」白珩頷首道。
「海蛇襲擊我三危、天狼,乃至於青丘,這個弄彝實乃罪魁禍首,如何你竟留了她的性命?難不成另有他用?」紀炎問道。
「弄彝的性命,是我答允了蒼闕要留下的。」白珩道,「此番他助我青丘良多,條件便是留弄彝一條性命。我當初既允了他,自需做到。」
「蒼闕?」紀炎皺眉道,「此人豈非也是海蛇一族?」
「正是。」
紀炎尚未說話,策軒便插口道:「這可不行,海蛇都不是什麼好東西,莫說你該殺了弄彝,連這個蒼闕,也應一併除了才是。」
白珩仍舊微笑著,搖了搖頭:「此事恕難辦到。」
「怎麼?」策軒道,「你怕殺不了他嗎?我策軒可以代勞。」
白珩仍是搖頭,紀炎道:「卻不知有何為難之處?」
白珩微微側頭望著他,面上雖仍帶笑,然而眸光卻是有些微涼。
「怎麼?我問錯了?」紀炎道。
「少主這話問得有趣,有何為難之處?」白珩淡淡道,「此戰虧得有此人傾力相助,我軍方始不敗。如今眼見海蛇一敗塗地,再無用著他的地方,那便要下手殺他?難道對少主而言,這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竟是理所當然不成?」
紀炎微微一怔,道:「話雖如此,然而留著他二人性命,誰知往後不會翻出浪來?這卻不是婦人之仁的時候。」
「你我立於世間,行事本當有所為,有所不為,這卻非婦人之仁。」白珩靜靜道,「弄彝是我親手制住的,既是落在我手裡,那麼由我發落,那也是份屬應當。此事不必再議。」
紀炎與策軒見他神色清淡,態度卻甚堅決,無半分轉圜餘地,便也不再多說。
「如此深夜,勞兩位前來,卻是有另一事相商。」白珩又道。
「何事?」策軒問道。
「適才你們說,海蛇近年來這般興兵進犯各族,弄彝是罪魁禍首,此話卻錯了。」白珩輕輕搖頭,道,「元兇巨惡,當為相柳。」
「是啊。」策軒一拍大腿,道,「這相柳雖然遠逐南海,不得上岸,然而竟也能掀得我妖界如此大亂,若讓他上了岸,那還了得?」
「正是此理。」白珩道,「雖則相柳一時還未能上岸,然而他活著一天,咱們也終究是難以放心。他在人類之中布下的樁子如今已給我盡數拔除,此時海蛇又敗,正是他元氣大傷之時,依我所見,此時正該乘勢急追,一舉將之除了才是。」
紀炎望了策軒一眼,道:「我聽得天狼王君提起,你已請得凌凊上仙答允了你,相柳若登岸,那便由他出面抵擋?」
「雖如此說,然則待得相柳登岸,死傷必重。」白珩道,「凌凊上仙雖允我阻他,然而那僅限於相柳當真登上了岸。此刻我說的卻是防患於未然。」
此話說完,三人之間,一片沉寂。
白珩望著紀炎與策軒,只見兩人臉上都有不可思議之色。
「言下之意,你是要去殺相柳?」過了半晌,紀炎方才道。
「不錯。」白珩頷首道,「你們以為如何?」
「你瘋了不成?」策軒一臉的匪夷所思,「這相柳一人便能滅得一族,豈是你我可以對付的?我們防他上岸且自不及,你反要自己迎上去?」
「防不勝防,若我們只是一味膽怯,那麼終究還是會讓相柳得了可趁之機。好在你們想不到,相柳也想不到,我們首先便佔了個出其不意的便宜。」白珩道,「此事好生佈置,未必沒有勝算。」
「不成不成,」策軒雙手亂搖,道,「這明明就是送死,這般蠢事,如何做得?」
紀炎也道:「是啊,如今放眼妖界,能與相柳有一戰之力的,也僅有凌凊上仙一人了。與其我們平白無故的去送死,倒不如想法子勸轉了上仙,讓他去殺相柳。」
策軒怒道:「我狼族上仙,豈是供你驅馳之輩?如今上仙已然允了要阻相柳,那也已經很好了。」
白珩微微一笑,道:「此事本來駭人聽聞,我也沒想過二位能即刻答允,只不過先提個頭,請你們二位回去想一想我的話是否在理。兩位且在青丘盤桓幾日,此事咱們慢慢再議不遲。」
紀炎與策軒對望一眼,均是將信將疑,然而眼見白珩說話間似是頗為自信,便也點頭答允了。
「夜已深,白珩不敢再攪擾二位,便請回去歇息吧。」白珩見兩人答允,便立起身來,拱手送客。
紀炎與策軒亦站了起來,與白珩客套了幾句,便回身隨著領路的侍女走出了大殿。
白珩望著兩人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此時大殿闃靜,夜風入殿,輕輕拂動他的衣袍。
直到此刻,他的眉宇才第一次露出了疲憊之色。
數月來苦心孤詣,他也真是累得很了。
白珩漫然收拾了些東西,而後便向自己寢殿走去。
再有什麼天大的事,也得先睡一覺再說了。
他素喜清靜,寢殿便設得甚遠,轉過了三座院落,他沿著一條羊腸小徑緩緩行去,那小徑曲折,連轉了幾個彎,眼前才赫然出現了他那座裝飾素凈,卻寬廣疏朗的寢殿。
他拾級而上,伸手便去推門,然而手指甫觸到木門,卻是微微一頓。
他聞到了某種熟悉的香氣。
白珩輕輕一推,門應手而開,香氣愈濃,他再無懷疑,踏步向內室走去。
一入內室,他卻是怔住了。
室內一燈如豆,昏暗的光線之下,只見一顆銀質鏤空的小圓球內不住冉冉發散香氣,而這顆小球卻握在一雙纖細美麗的手中。
紅色的衣裙如花開散於床,少女長長的睫毛下淚痕猶在,卻是蜷曲著身子,沉沉的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