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開封教授
河南學政劉師言參加過開幕式后,便返回了省里,留下教授張炳輝替他主持後面的比賽。
張炳輝身為開封府教授,本來就和提督衙門毗鄰,劉師言很多事都要仰賴他辦理。而且他又是正兒八經的科甲出身,朝廷七品命官,這就與一般的師爺不同,必要時可以作為劉師言的替身公開露面。大賽歷時超過一月,劉師言自然無力全程觀看,每次都只是露個臉,後面的事情就交給張炳輝去辦。
由於張炳輝的特殊身份,白雲道場對他向來禮遇有加,只比提督學政低半格。平日里,謝春霖也常常親自作陪。張炳輝何等聰明,深知謝春霖在河南學界影響巨大。而且學政數年一換,他這個白雲道場的掌門卻獨霸河南棋界幾十年,自然巴不得和他搞好關係,為日後的升遷鋪平道路。
第二輪預選賽結束之際,霍九思爭棋首局獲勝的消息也傳回了道場。張炳輝喜出望外,趕緊向謝春霖道賀。謝春霖反倒十分平靜,他說:「正所謂'行百里者半九十',區區一勝,何足掛齒。」
張炳輝說:「掌門此言差矣。霍大師在BJ參加爭棋,乃是給我河南棋界爭奪榮譽。他在前線奮戰,我們在後方別的忙幫不上,這加油助威可不能落下。依我之見,趁著這些天大賽如火如荼,我們不妨打出橫幅,讓大家知道知道霍大師的表現,既壯道場的門面,也是對霍大師的聲援。下官不才,寫了一道橫幅在此,請謝掌門看看可不可用。」
他讓人將一卷橫幅拉開,是用顏體榜書寫的「熱烈慶祝霍九思先生爭棋首勝周西侯」。
謝春霖連連搖頭說:「太招搖了,還是不掛為妙。」
張炳輝說:「謝掌門太謙虛了。您想想,霍大師今年為什麼非參加爭棋不可?不就是因為河南棋界這些年聲威不振嗎?他既然取得佳績,我們自然要好好標榜一番,免得辜負了他老人家的努力。」
謝春霖想了想,說:「也罷,只是這用詞還要推敲,西侯先生的名字就不要提了,只寫慶祝霍九思先生爭棋首勝即可。」
張炳輝笑道:「極是極是,謝掌門果然大家風範,不失君子溫潤之風。好,我這就去改。」
定品賽最終循環圈開始之際,橫幅也掛了出來,任何人只要從山門進來,就能看到霍九思取勝的消息。
最終循環圈,道場弟子十五人,外來棋手只佔了五人。隨著人數減少,競爭壓力也越來越大,想贏一盤都變得無比艱難。
顧墨白最大的一個感受是,能進入循環圈的棋手,鬥志都極其高昂。技術層面上,他仍佔有優勢,可鬥志對比賽的影響也很大,再也不會像前面的比賽那樣,動不動就讓他贏到二十目。有時拿到了後手,想贏棋都要費一番周折。
第二輪,他遇到了老對手李博洋。別人都說顧墨白很厲害,李博洋卻不以為然。一個多月前他才贏過顧墨白,要說顧墨白這一個月里能有多大的進步,他可不相信。這局棋他又拿到了白棋,信心便更足了。
別人拿白棋,可能會以穩重為主,盡量把先手的優勢保持下去。可李博洋有意試試顧墨白的水平,一開局就導入了激戰。這也是顧墨白期待的。兩人的大龍互相糾纏著從左跑到右,俗話說,棋長三尺,無眼自活。這兩條龍雖然都沒做出兩隻眼,但出頭已暢,不必再擔心死活問題。
李博洋想,盤面只剩下最後一個大場,顧墨白必然不顧一切來搶。可顧墨白卻在中央下了一手跳刺。
李博洋的第一感是,他想先手便宜,可再一看,即使黑棋斷,他也可以用一個愚形三角喉住,這個斷並不成立。李博洋暗笑道,顧墨白呀顧墨白,都說你進步了,可在我面前竟然犯這種錯誤,我得讓你知道知道,棋士的門檻可不是那麼好進的!他馬上掛角兼開拆,將最後的大場搶到了手裡。
下到這步棋,李博洋嘩啦一聲將摺扇打開,顯得無比得意。
顧墨白立即打入,雙方又展開了另一場大戰。隨著戰火蔓延,原來已經出頭的兩條大龍隱隱感到了威脅。李博洋無奈,想騰出手去補,卻突然發現自己已經無棋可補了。
原來,顧墨白的那手跳刺,既豐富了自身的眼位,又威脅著對手的連接,是一步以逸待勞的好棋。李博洋再想補,已經無法對黑棋造成威脅,只能自己單純擺眼,實在太委屈了。
李博洋的額頭滲出了汗珠。現在回過頭看,顧墨白的跳刺是中央的急所,所謂急所勝大場,這種關係到雙方安危的地方,比一個大場還要重要。而李博洋沒看到這一點,反而以為自己佔了便宜,實在太可笑了。李博洋不敢相信,顧墨白已經如此厲害了嗎?看似一步壞棋,原來蘊含著如此深遠的構思,這已經完全超出了自己的認知。
圍棋又叫手談,每手棋都是棋手的語言。越是高手,使用的語言就越是深奧。兩個旗鼓相當的對手,首先要能聽懂對方的話,連對方在說什麼都聽不懂,又怎麼能平等地對弈呢?
李博洋的信心大受打擊,孤注一擲地決定不補大龍。顧墨白心想,你想以治孤來決勝負嗎?太天真了,這條龍在我眼裡已經是死棋了!
果然,幾招一下,便將白龍逼入絕境。
李博洋又思考了很久,算來算去,也找不到活路,只好中盤認輸。
前八輪,顧墨白取得了全勝的成績。由於大家水平接近,白棋優勢又大,此時的戰績還是以四勝四負和五勝三負居多,只有個別棋手贏了六局。八戰全勝的戰績可謂鶴立雞群。
連張炳輝也注意到了顧墨白的表現,他問謝春霖,這個顧墨白是什麼人。
謝春霖便跟他講起了顧墨白的身世。十二年前,謝春霖前往豫東參加棋賽,正遇上黃河發大水,災民們流離失所,好不悲慘。謝春霖便拿出獲勝的獎金,設了一個粥棚,賑濟災民。當時他注意到有個小男孩兒總是一個人來盛粥,便問起他的家人。這小孩兒說,他從小無父無母,跟著奶奶長大,奶奶年邁體虛,沒熬過這場天災,只剩下了他一個人討飯度日。謝春霖心生憐憫,便將他帶回了道場,收做弟子,便是顧墨白。一開始,謝春霖對他悉心培養,可顧墨白棋才平庸,一直沒什麼長進,眼看年紀漸長,距離定品還是遙遙無期。謝春霖打算如果他真學不成,就讓他去打理田莊,將來也算有個生計。沒想到,今年他下山時遭遇意外,得了失憶,別的事都不記得,唯獨棋藝大漲,讓人匪夷所思。大賽前,他因在棋館下彩棋,被關了一個月禁閉。可這也沒影響他在定品賽上大放異彩,看來此人的實力已經遠超這個階段了。
張炳輝道:「這真是奇緣哪!以前聽過前朝王積薪、劉仲甫遇仙后棋藝大漲的故事,不想到了今時今日,還有這種事發生。唉!其實哪有那麼多機緣巧合?無非是厚積薄發罷了,到了某個階段,原來積累的本領促成了頓悟,水平在短時間內突飛猛進,凡夫俗子不解,就附會以各種神話。這位弟子有今日的成績,一方面得益於偶然的外部刺激,另一方面也一定離不開他對圍棋的辛勤付出。我們切不可只看到一面,而忽略了他自身的積累,所謂『河冰結合,非一日之寒;積土成山,非斯須之作』,任何學習都離不開勤能補拙的道理。若不堅定信心,我們身為人師,怎麼能勸勉後學啊!」
謝春霖說:「張大人這番高論,讓老朽折服。想來墨白雖然一直水平不濟,但學棋的熱情很高,或許真像您說的,功夫下到了,早晚有一天會脫胎換骨。」
「是啊,老聽人動不動就把天賦掛在嘴邊上。我常常講,天賦再不濟,只要方法不錯,加上足夠努力,讀書讀到舉人是不難的,下棋下到低品棋士的程度,也是不難的。天賦只決定你讀成蘇東坡,還是讀成張炳輝,可你要是連舉人都考不上,那一定是功夫下得還不夠,用不著怨天尤人。謝掌門,我倒想看看這個顧墨白棋藝究竟是不是獨超眾類,又怕我這點水平看不明白,明天您陪我去賽場走走如何啊?」
謝春霖笑道:「張大人如此熱心,老朽自然願往。」其實謝春霖也想看看顧墨白現在下棋是什麼樣的,正好趁這個機會和張炳輝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