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過去過去 第15章 陌生人
上課鈴響起男孩就開始發獃,以至於都沒聽見英語老師名字,忙碌於記憶每個新同學面孔名字的英語老師也沒注意到他怔怔出神。
平平淡淡的開學第一天,直到放學。同桌辛敏一邊收拾課桌書包一邊搭話道:「你小學上課就這樣的嗎?一直發獃不聽課?」——「沒錯,有問題?」
薄耀塬把最後一本書塞進書包,背上。
「那你可真是天才,不聽課也能考那麼好。」本來站起身要走的男孩彎腰湊近女孩,神秘兮兮悄聲道:「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我有超能力,考試時腦子裡總能浮現正確答案。」辛敏輕推眼睛,頗有不滿「我很像笨蛋嗎?」
「此女外平內爭」薄耀塬默默想想沒有答話。
校門外,下意識放慢腳步,此起彼伏人頭慫恿圍觀一輛黑色賓士轎車。
許多人都想看看是哪個學生家裡如此有錢的驚人。那時代走後門並非光彩事情,通過錢踏進重點校門時甚至會被老師異樣的目光看待,普通學校里家境好的不稀奇,但好到這種地步很罕見。
這所中學坐落一片住宅區后,坐落小山腰的社區開發沒多久,學校水泥道旁還有片連接山腳的荒草,剛下雨的關係泥濘滿地,腳踏進去的感覺彷彿沉進沼澤。薄耀塬走這條路時,感覺到身後汽車推動響動,不禁回頭「誰會喜歡把嶄新乾淨的車子往這種路上開?」
轎車後面跟著一群學生投望,車子經過他身邊,轉上斜坡,開上公路。薄耀塬覺得這個司機不錯,沒有開太快讓泥濘濺上他褲子。汽車在山坡上公路停靠,那位置不是走乾爽水泥道的學生能看見。
前車門下來個男人,嚴肅的臉。躬身拉開後車門,年紀約莫接近三十,一襲黑裙披件毛皮短外套的女人踏出車。女人拿起根小雪茄,藍西裝中年男人忙替她打火點燃。她吸了口,神情流露無限愜意。
女人目光正好落男孩臉龐「小朋友,聊兩句」。
—「我不認識你。」車門忽然飛出只比甲蟲略大甲蟲,徑直停落女人盤起頭髮的金飾上,烏黑翅膀緩緩振動與黃金光輝相互映襯。
女人看男孩頭也不回的過去微微皺眉,又很快掛上微笑。她身畔藍西裝快步追前,橫欄去路。薄耀塬些許疑心是拐帶兒童罪犯,自知此地沒什麼路人喊叫多餘,又不敢將後背賣給別人便微微轉身,背靠路邊護攔,側眼打量那陌生女人。女人吐口煙霧,嘴角笑意更濃,說話卻十分溫柔。
「小朋友放心,我們沒有惡意。」戒備沒有放鬆,因為他知道罪犯不會說「我要拐帶你」這種話。
「我最近新開間武術館,正在招收優秀學員,希望你感興趣。」薄耀塬腦筋飛快轉動,他不相信這種莫名其妙事。首先疑心這人是幾個月前遇到的那個美麗而不幸女人的丈夫派來,想開口問,又恐不是平白禍從口出。
「父母不會同意我丟下功課學武術,謝謝你好意。」女人遞過來張名片,笑容溫暖又和藹「小朋友拿著。有些時候或許你不在學校,也不在家裡,又希望做點願意做並且有意義的事情,如果有這種時候,也許會想到武術館看看,就打這個電話,會有車來接你。」接住卡片時他暗自閉息,因為很多關於麻醉、***的傳聞。
女人坐回車後座,黑色賓士疾馳遠去,路上留有輪胎上泥污的印痕。直到汽車消逝視野,薄耀塬才把名片塞進褲兜。女人進車時他看到甲蟲頻頻扭動不小的頭甲從金飾上飛走。
中學離他家有三十五分鐘腳程,途中他幾次回頭,都沒有搜尋到蟲子蹤影,卻明明感覺有隻飛蟲始終跟隨背後。
到家時蓉兒已經回家。薄母工作單位由薄父安排在社區對面,時常能早早下班回家,然後收拾屋裡衛生、準備飯菜。薄母是個很勤勞而且愛乾淨的人,但脾氣不好,暴躁時拿起什麼都朝薄耀塬和薄蓉兒身上招呼,前者背上曾被跳繩抽出一條條紅繩,後者眼皮曾被揪腫。
相對而言,薄父打人始終用電話線,疼卻不會傷筋動骨。
偶爾也有些特別的法子,薄耀塬一年級的時候就曾跪過黃豆,撒地上,逼著跪上去,一個小時站起來后,膝蓋上全是黃豆留下凹坑。薄延岩這樣懲罰很少,相對而言薄母暴怒痛打可怕得多。
但薄耀塬從來無法因此責恨母親。
四年級下棋出現幻覺后就總會寫信,讓郵差隨便送往哪裡,並留言期待另一個傾聽他心事的陌生人回信。結果有一次掏信箱時掏到兩封寄給自己家的信件。
「這次居然有人回信啦,還是兩封?」薄耀塬拿回屋高興地拆開,是另一個人郵寄給薄母的。薄耀塬看著比較熱烈而親密的聊天談心,心底不由一動「爸爸?」男孩很自然的說那是薄延岩,觀念里能和薄母親密的人只有薄父,便將這封信扔在終日勞作守望不知丈夫待在何處的薄母枕頭下。有一次學校發來賬單,薄母炒著菜讓薄耀塬去信箱里拿,男孩才發現那個人是班主任。
「也沒什麼,我媽嗯,我媽是班委要負責班裡一些事物。」他們兩個走的比較近薄耀塬當初也是覺得沒有什麼。男孩輕輕翻找家裡信件,揉搓軟了的信封里包住一張黑白照片,是薄母端坐被薄父換掉的舊灰色沙發上,相片反面一行小字——哇,不能在上面要你啦。
薄耀塬忽然想到,有一天中午下課回家,看到班主任坐在自己的課桌上。我們一起吃飯,然後出去上學時候走出門還很開心,和班裡說下午班主任不在可以隨便玩啦。
又忽然想到小學還沒上的時候,我們去公園裡放風箏,薄延岩為了逗他笑,舉著風箏在草坪坡上跑,很狼狽的在那裡跑。薄耀塬騎小自行車回家,一邊騎一邊哭,哭了一路直到家依然抽泣,薄母拍拍後背問他「怎麼了?」薄耀塬只是講,我在那個午托班怎麼了怎麼了。然後就被薄母罵了。
男孩輕輕抽薄父的香煙,薄母那時候回來了,問薄耀塬為什麼抽煙。然後男孩也問她「你為什麼要跟他幹這種事情。」
薄母開始哭,「哇」然後開始哭,然後就開始說薄延岩怎麼怎麼樣,這個家怎麼樣,那時候薄耀塬能感受到父親事業止步不前,然後開始說這個家生活有多麼多麼不容易。薄母彎腰問他:「你恨不恨我?」男孩說,不恨。
1975年,那一年去p市與r市參加新銳賽圍甲百年杯等聯賽下了百八十次,勝19盤棋。本來形勢大好的棋,雙方實地差距逐漸縮小屢次讓人翻盤,被戲稱為「首輪空游薄神童。」
直到薄延岩再次打電話問他某個阿姨借錢——「塬塬,我不一定能回去了奧。我恐怕回不去了兒子。」一臉平靜聆聽著話筒傳出模糊的海浪拍打聲,男人在電話那頭輕嘆:「老洪給我拿錢了,讓我回去,等我回去了媽媽的幾張卡我還能還上,我不能坑你媽知道不。」
「我明明聽得到指叩棋盤的聲音,卻記不住棋盤?」高年級學生疑惑看他,不明所以怎麼撥打個電話的功夫就投子認輸了。薄耀塬真的有種感覺,無比真實
——自己在往下掉,就好像有個聲音要往下掉,男孩躺床上任由大腦與自身沉淪,隨口念出看過科普報紙關於宇宙的文章:「杳冥浩蕩,無內無外,小入毫芒,不知所起,一剎那頃斷續相,恍惚造化無量劫;生雲霧之繚繞,忽而細雨蒙松;隨雷電閃爍,光暗隱顯莫測微妙。清輕升而重濁降,然天地間氣機變化萬萬千,一機動便使分崩離析不能守也。蓋周天之變數陰陽錯落一發不牽;聚性命鎮魂魄,夫六合八荒造化之多端兮。播群形於萬類,神安則存;生靈一喪,再無得期。」
那人他當初問我們班家委會是誰。男孩舉手「是我媽」
薄耀塬想到薄母是不是自己推出去的。或許這件事情退退退,退到某一步,看起來總有那麼一丟丟好處。薄耀塬也真的無法因此責恨來此定居卻發現丈夫跟其它女人同居證據的母親。
回家發現薄母緊關房門外有拖鞋,蓉兒躲床上用被子包住身體。——「打你了?」「他們在電話裡頭吵架,好嚇人,媽還哭了…說爸在外面亂搞……」
「沒事,出來做作業吧,你房裡暗。」薄蓉兒從被窩裡出來,怔怔看著空空蕩蕩床尾。她的房間在中央,很暗。原本是薄耀塬喜歡的環境,也許他喜歡什麼,蓉兒就覺得好,所以非要睡這房。
「哥,同學家裡書桌好漂亮,還帶檯燈。」薄耀塬想起樹下埋藏的錢「過年的時候買個給你。」
——「花壓歲錢爸會打我們的。」「沒事,他不會知道。」他已經想到一個不太好的辦法瞞天過海。過年的壓歲錢薄父和薄母素來看得緊,收了多少個紅包他們一定記得,他只能採取雙倍支出的辦法,用埋藏的錢購買書桌,再多給妹妹兩封紅包欺瞞過去。當然會換來薄母的教訓,但總比無法解釋從何而來金錢購買書桌好。
「晚飯吃完就洗澡睡覺,房門關緊。」
「又要世界大戰嗎?」兄妹私下稱呼父母吵鬧打架為世界大戰。
「十之八九。」
日落時分,薄母眼眶發紅打開兒子睡房門后直奔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