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鴻一瞥
滔天魔焰之中,緩步走出一人。
銀甲上遍布血跡,血珠沿著劍鋒滴落。
隔著漆黑的烈焰,他的身形與面容都顯得模糊不清。
也沒人敢靠近他。
他的右手拎著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向外一拋。
那東西焦黑得難以辨別,樹丫狀的長長鹿角乾裂剝落,骨碌碌地滾了半圈,卡在了山頂的岩縫裡。
「……」
巫錦城望著天邊混亂的眾妖,似在尋找什麼。
那個反應最快,在劍勢劈開妖雲之前就察覺到不對,率先脫離竄逃的樹妖去哪了?如此敏銳的洞察力,恐怕是這支妖軍里的重要角色。
不能放過。
劍鋒映出魔焰血霧,也映出了一雙狹長銳利的眼睛。
「大妖授首,圍剿殘軍。」
「是!」
***
「快逃啊!」
「大王救命!」
嘶吼、慘叫、咆哮……
各種雜亂的聲音回蕩在耳際。
這場襲擊猶如月夜襲營,全無防備的妖怪大軍被捅了個對穿,眾妖驚恐失措,陣列全無。山雞精與豺妖還能忙著收攏自己的屬下,其他妖怪首領已經嚇得魂飛魄散,只顧抱頭逃竄。
無數不懂御風駕雲之術的妖怪,一邊慘叫一邊下墜。
運氣差的,直接被那恐怖的魔焰吞噬,屍骨無存。
運氣好的,也只不過是掛在樹冠與枝頭上,看著下方嚴陣以待的南疆軍陣瑟瑟發抖。
——森寒冰冷的長矛如林,黑壓壓的,完全看不到南疆兵丁的具體形貌。
從天而降的血雨碎肉接觸到這片恐怖的黑色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些哇哇亂叫無法阻止下落趨勢的妖怪,在撞到矛尖的那一刻,一道道黑色的符籙隨之亮起。
強大的衝力被複雜的陣法吸收。
掉進軍陣的妖怪被迫面對幾倍、十幾倍的敵人,頃刻間就被黑色的波濤吞沒。
那些掛在樹上的妖怪膽戰心驚,恨不得縮成一團,生怕被發現。
可是包圍圈在逐漸縮小,死亡的陰影步步逼近。
很多妖怪本來就稀里糊塗,根本不知道來南疆做什麼,當藏身處被發現,恐懼就到了臨界點,它們直接丟掉兵器,不停地求饒。
天上。
勉強收攏了手下的豺妖與山雞精聽不到白鹿山神的聲音,又見那魔焰勢頭可怖,暗忖白鹿山神凶多吉少,連忙轉頭逃命。
豺妖狡詐多智,它按下雲頭,降低高度,幾乎是貼著樹冠在飛。
果然剛走出一段距離,就看到弩.箭似暴雨一般追擊駕雲逃離的妖怪。
弓箭手的埋伏地點在兩側山崖,箭頭很特殊,纏繞著奇怪的黑氣,猶如一片咆哮黑雲衝上前撕咬著那些妖怪的血肉。幾息工夫,山雞精的麾下小妖就少了一半。
還好箭矢的數量不多,三輪之後就終止了。
豺妖這才敢重新催動雲頭,狼狽逃命。
……
……
「那是豺大王!」
狼妖從樹葉縫隙里看到了上方的妖雲,激動萬分。
結果它剛喊出來,就被岳棠用一根榕樹氣根捂住了嘴。
「榕木居士?」
狼妖含含糊糊地問,滿臉不解。
它沒有表露出敵意,因為它們四十來個妖怪的命都是老樹妖救下的。
最初那些枯藤樹根是為了讓小妖們不被狂風吹散,沒想到襲擊來的時候,竟然只有它們完完整整地逃出來了。
這要多謝老樹妖的敏銳,第一時間察覺到了不對,又避開了魔焰暴漲的範圍,只可惜老樹妖不會駕雲,跑了沒多遠就落在了這處茂密的叢林之中。
遠處喊殺聲不斷,不時有血雨從天而降,澆得樹葉灌木一片通紅。
小妖們嚇得腿都軟了。
遠遠地,似乎還能看到南疆兵馬在樹木之間晃動的影子,好幾次差點撞上了。
狼妖正感到絕望,忽然看見豺妖駕雲逃跑的影子,頓時像撈到了救命稻草,急切地追上去大喊,卻被老樹妖阻止了。
「別喊。」岳棠低聲解釋,「豺大王忙著逃跑,如果我們聲音太大會引來追兵的。」
豺妖肯定不會救這些小妖,說不定還會反手一巴掌拍死這個胡亂叫嚷的妖怪。
「那怎麼辦?」狼妖痛苦地抱頭,瘋狂地念叨,「我就知道那巫錦城不好對付,天庭的敕封豈是好得的?白鹿山神糊塗啊!現在完了,我們都要完了!」
「那倒不一定。」岳棠慢吞吞地說。
「什麼?」
眾妖齊刷刷地抬頭,滿臉希冀地盯著老樹妖。
岳棠無奈地說:「你們真以為剛才是運氣好,才一直沒撞到南疆軍陣,也沒進入他們的搜捕圈範圍?」
他知道這些妖怪反應不過來,所以說完又指了指自己,一本正經地說:「我是樹妖,這裡是南疆叢林。」
黃牛妖最先明悟,它連忙學著人類的樣子拱手下拜。
「榕木居士大恩,我老牛竟然沒想到,實在該死。」
眾妖也連忙跟上,胡亂行禮。
岳棠胸有成竹地叮囑:「別亂跑,跟著我走,只要走出這片叢林,我們就能撿回一條命了。」
眾妖聞言大喜,卻見岳棠坐在原地不動,又焦急起來。
「榕木居士可是行走無力,俺力氣大,可以背著你走!」
「沒錯沒錯!」
岳棠眼看它們連老虎都想抬著走了,哭笑不得地按住躲到自己身後的老虎腦袋,解釋道,「南疆兵馬在剿殺殘軍,小老兒感覺到豺大王走的方向很危險,草木顫抖不止,恐有埋伏。我們先等等再說。」
草木的氣息感應是瞎話。
岳棠只是知道那裡肯定有埋伏罷了。
兵法雲,圍三缺一。
魔焰已經擋住了前路,地上又有南疆軍陣封堵,岳棠雖然沒有出去看但是他敢肯定兩側山崖肯定也有埋伏,八成是弓箭手。
那麼就只剩下逃回十萬大山一個選擇了。
這個口子是巫錦城故意留下的,沿途肯定布下了弓手或者魔焰,嚇唬那些受驚的潰散小妖,如同驅趕羊群那樣,誘導它們一頭鑽進陷阱。
豺妖很快就要死了。
岳棠忽然睜眼,輕聲叱喝:「抱頭屏息,別動!」
眾妖一驚,下意識地照著做。
隨即神魂震顫,從天靈蓋一直涼到了腳後跟。
——那股凌厲恐怖的劍氣又出現了!
之前它們意識不清的時候受襲,還以為天地被這一劍劈開了呢,待回過神才知道被劈的是攜裹著它們的妖雲。
現在,那種天崩地裂的感覺又來了!
山體顫抖,樹木劇烈搖晃,劍風彷彿擦著頭頂掠了過去。
眾妖失聲。
它們感覺自己的腦袋沒了,過了好久,才敢顫巍巍地伸手去摸。
一陣風過,落葉飄散,把妖怪們埋得嚴嚴實實。
在這種時候,人形的雙腳確實沒有四肢著地安心,它們老老實實地趴著,后怕地顫抖不止。只有岳棠抬起了頭,向遠處眺望。
這讓眾妖懷疑自己身首異處的一劍,其實距離它們很遠。
來處正是豺妖奔逃的方向。
重新聚攏、緩緩飄來的山霧都成了暗紅色,豺妖的下場可想而知。
這一劍的余勢掠過這片山林,撞上了遠處山崖,在那裡留下了一道突兀的深痕,引發了一場小規模的山石崩塌。
真是驚人。
岳棠感嘆著,他收斂了全部氣息,安靜地看著一團魔焰掠過天空。
魔焰之中隱約有個人影。
那人俯視山林,無形的威壓皆是殺意,稍一接觸,彷彿自身血肉受其凌遲。
他身後是無數身披黑袍,遮住頭臉的南疆兵將。
——他們正在巡視戰場周圍的山林。
很快,被嚇破了膽亡命奔逃的妖怪紛紛落入敵手,慘叫聲、求饒聲連成一片。
半刻鐘之後,這些聲音才逐漸遠去。
岳棠掃視四周,發現自己這邊的妖怪都老老實實地趴著,沒有一個敢動的。
直到月上中天,岳棠才看見最後一撥埋伏在周圍山崖上的南疆兵卒撤退。
「好了,沒事了。」
岳棠話音剛落,眾妖急忙爬出落葉堆。
狼妖的兩條腿還在打顫,結結巴巴地問:「那,那就是巫錦城?」
岳棠沒回答,只是抖了抖用來偽裝身份的枯藤。
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眾妖你看我,我看你,驚懼不安。
——它們真的能逃回十萬大山嗎?
「榕木居士,現在怎麼辦?」黃牛妖已經對岳棠死心塌地了,畢竟連番遭遇危機,都是岳棠帶它們逃脫生天。
「小老兒在想孔雀大妖,哦,是孔雀山神,」岳棠眨了眨眼睛,慢條斯理地問,「孔雀山神的妖軍在吾等白鹿山妖軍之前,白鹿山神啟程時也只慢它一步,為什麼遭遇埋伏的是我們?」
巫錦城為什麼放過了前面的孔雀山神?
縱然孔雀山神是禽類,有飛行神通,可是它攜帶那些小妖是負擔,妖雲的速度絕對不會快到巫錦城沒把握動手,而且白鹿山神這一路上都在飆雲,照理說兩路大軍相距不會太遠。
現在白鹿山妖軍幾近全軍覆沒,孔雀山神麾下妖軍呢?
眾妖被岳棠一提醒,這才想起還有孔雀山神,頓時面面相覷。
「難道——」
「沒錯,情況八成是這樣,孔雀山神在半路就被白鹿山神趕超了,但那是孔雀山神故意為之,就像它故意飛到白鹿山上空喊那麼一聲。」
孔雀山神疑心前路有南疆埋伏,索性騙白鹿山神打前陣。
如果沒事,孔雀也不虧。
假如有事,孔雀免去一場災劫,還能悠哉地坐觀局勢,等到合適的機會再加入戰場,甚至盤算著在白鹿山神與巫錦城兩敗俱傷之後自己坐收漁翁之利。
可惜,算得最好,到頭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巫錦城那一劍,嚇退了孔雀山神。
這就是孔雀山神大軍「消失」的原因。
岳棠按下孔雀後來的小心思沒說,只提了前面的懷疑。
作為老樹妖,他可以聰明,但也不能太過聰明。因為岳棠要騙的,遠遠不止是在場這些對他信服的小妖。
「吾等淪落至此,還有白鹿山神、豺大王陣亡也都是因為孔雀山神?」
「它為什麼不早說?懷疑南疆有埋伏,可以跟其他山神聯手!如此行事,真是荒謬!」
「不行,此番吾等順利逃回十萬大山也就罷了,如果不能,一定要想辦法揭穿孔雀山神的所作所為。」
「大王冷靜,那可是孔雀大妖啊……」
「大妖怎麼了?嗚嗚,白鹿山神強征我們征伐南疆,家中只剩下不能化形的老弱之輩,如今又差點因為孔雀山神,全部喪命在南疆。雖說吾輩小妖命卑身賤,但要是沒了活路,誰還怕什麼大妖?!」
岳棠微微頷首。
對,就是這樣。
十八路妖軍已經沒了一路,剩下的那些也該互相猜忌了,孔雀山神的心思當然要捅出去,否則怎麼對得起今日遠觀的這凌厲劍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