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杯中蛇影
硬菜終於擺上了桌。
青源一邊夾菜,一邊哼唧著小調子。
「我正在城樓觀山景~」
「耳聽得城外亂紛紛……」
下意識這麼嘀咕了兩段,他才察覺到有點不對頭。
作為研習術數多年的老神棍,青源對諸如「外應」,「兆頭」之類的東西,一向觸覺敏感。
大敵當前,戰前動員的時候,卻突然想一首《空城計》來,從取象上而言,不大吉利。
畢竟,一切非刻意之物,皆可化作徵兆……哪怕自己的行為也同樣。
萬物皆法,萬法同源。
「讓一讓。」
一陣淡淡的胭脂味迎來,青源還未回頭,就已猜到是誰。
是朱意柔端著碗筷,提了個小凳,坐到了本不屬於她的一桌。
「小柔,你這樣是破壞規矩。」
青源明知她不會改,但還是照例提醒了一句。
「那邊的人身份太高……我融入不進去嘛,就來找你。」
說是這樣說,可她卻刻意靠到青源身旁,並不時用眼角餘光掃過不遠處的另一桌。
青源順著她的眼光,便見到那南疆女子如刀的目光,扎得人生疼。
是小柔的姐姐,朱意純。
那女人嘴角一直在笑,可眼睛卻沒有。
「哎,都多大了,還這樣任性……」
青源心知是不妙,但也不好躲閃,只能和她碰一下杯,姑且表面個立場。
明明作為未婚妻的何月嬋就在身邊,可按照親疏關係而論,自己也只能先照顧小柔。
朱意柔端起一斛小酒,也不顧旁人目光,只是不停給青源和自己倒酒,一杯接著一杯。
「青源,我剛碰見個道士,給我算了下生辰八字。」
「反正咱倆都一樣,我想也就包括你的那份也一起算上了。」
她一口一口喝著,悶悶不樂。
「哦?那怎麼說?」
青源見她這模樣,也大抵明白了什麼,只能姑且破了戒,陪著喝了幾杯。
「我拿你那同時不同命的東西去考那道士,可他的回答卻與你不同,只說是還有細分拆解之法,算的倒是准。」
「哦,那按照我的分法,這大概是認知到第二階段的神棍。」
「他怎麼說?」
青源姑且粗淺評判著,心想我一個第五層的,也不跟這些江湖術士一般見識。
「……反正說了些不好的話。」
朱意柔搖著頭,借著醉意,又用手指戳了戳青源的鼻子。
「後來我要他給我算姻緣,他又說需要毛髮血液為引……」
「你給了?」
「不,我沒有。」
朱意柔雖平時任性愛鬧,但在大事上還是懂事的。
南疆有諸多蠱毒邪法流傳於世,自身本就擅長旁門左道,自然對這類東西有防備。朱家對子弟一向要求過,平日里有關身體髮膚血液之物,不可輕授於人。
「不過,那道士人挺好的,最後還送了我個護身符,說能化解些許劫數,你瞧。」
她說著,又取出一個小荷包,放在在青源面前把玩。
「什麼化解嘛……早就和你說過,一切宣稱能化解劫難的都是騙子。來,讓我看看,裡面裝的什麼東西,還護身符呢……」
青源有心拿過來看一眼,卻被朱意柔躲開。
「不給你看!」
兩人就此便要嬉鬧起來,青源並不想太放肆,始終想收斂點,
可無奈今日的朱意柔不知發了什麼瘋,好像偏偏就是要在人群面前「擺明立場」。
剛剛兩人這番親密舉動,自是嚇退了不少同座的親屬,讓這張桌子變得空蕩了下來。
除了默不言語的何月嬋之外,整個桌子就只剩下了兩人。
「夠了!」
最終,還是有人看不下去了。
是姐姐朱意純走了過來,一把逮住妹妹的胳膊,拽著她就向外走。
「你喝多了,小妹,跟我回去。」
「我沒醉……」
「沒醉問題就更大了!」
朱意純聲色俱厲,像是動了真火。
青源也樂得讓她解圍,便無視了她吃人的目光,任由她把朱意柔拖走。
見兩人走遠,他才鬆了口氣,一回頭,就又尬住。
只見何月嬋早已放下了碗筷,看著滿桌的殘羹冷炙,獨自發獃。
剛才朱意柔的一番胡鬧,不止是做給人看,也同樣是在向她示威。
「你……吃飽了嗎?何小姐,要不我送你回房?」
氣氛實在尷尬。
青源自知有些理虧,但又無可奈何,只能習慣性這樣問道。
而何月嬋卻毫無反應,始終盯著自己杯中殘酒,默不出聲。
姑娘並不多話,但神情中滿是落寞。
「……不必了,相公。」
不知怎的,她卻突然換了稱呼。
「月嬋尚未過門,自己照顧自己便是。」
何月嬋依舊是那副知書達理的模樣……舉止得體,賢淑端莊,雙手臂上還纏著染紅的繃帶。
她身前的酒水中,隱隱有一條小蛇的影子。
那蛇正抬頭望著青源。
青源撓了撓頭,一時慚愧。
他有心出言安慰,卻不知該說點什麼,作為一個自以為的低情商老實人,很多厚顏無恥的話,實在開不了口。
不知是不是陰瞳帶來的幻覺,他總有種錯覺,好像眼前的何月嬋有那麼一瞬間,突然化身成魔,變成了二人初見時的模樣。
那時,她的背影楚楚可憐,可一轉身,卻滿面猙獰,口中一片艷紅。
而更巧的是,他竟然現在才注意到,今天的何月嬋右手戴了一隻青玉手鐲。
上面雷雲紋路盤繞,赫然就是初見時她戴著的那一隻。
這手鐲竟被她尋回來了?
「……那我有些困,就先失陪了。」
青源看了看那龍穎化身的小蛇,又看了看發獃的何月嬋,最終迅速告退。
人一溜煙的就跑了。
「想清楚了嗎?小嬋。」
等青源離開后,杯中的小蛇倒影問道。
「為師很早就告誡過……就算你想嫁,人家未必願意娶。」
「讓你假言答應,你偏不嫁……而後能開口拒絕,你又偏改口同意。」
「你那點心思誰看不穿?」
「……」
何月嬋沒有回答。
她受傷的雙手抱在小腹前,身體顫抖,瞳孔一張一縮,像是在忍耐著什麼。
淺淺的殺意從她周身逸散而出,若隱若現。
叮叮噹噹……
飯桌上的碗筷一陣動彈,彷彿受到無形之力搖動,顫抖不止。
宴席外圍,幾個持刀巡邏的武者似有所察覺,默默將目光投了過來。
「怎麼?這就控制不住了?」
蛇影不僅不安撫,反而出言譏諷。
「你是想在眾人面前走火入魔,軀體異化,然後被當場誅殺,明正典刑嗎?」
「……」
隨著龍穎言語出口,何月嬋彷彿受了某種刺激,又強行閉目修整,調理內息,再將體內暴動之處逐一安頓……
幾個呼吸后,她再度平息安靜。
「對不起,師父,是弟子任性。」
何月嬋咬著下唇,輕微出聲。
她再睜眼時,雙目中已是一片通紅,隱隱有淚斑閃動。
「……很好。」
見徒弟知錯能改,龍穎又語氣一轉。
「我教心法本就善於藏匿,若非你之前忍不住出手……如今本該太平無事,一切順利才對。」
「現今城中魚龍混雜,你反倒耽於男女情事,讓青家有所察覺。」
「何月嬋,你到底作何打算?」
「倘若想與他長相廝守……那且不說那小子是否願意,你今後起碼要自廢修為,才能讓青家人勉強接受。」
「又或者,你能說服青源和你一同尋機私奔,叛逃出守御家,為師帶著你們一同回歸藏龍谷,也是一條路。」
龍穎的聲音縹緲無形,又偏偏直入人心。
她非但不好言相勸,哄騙安撫,反而一直在潑冷水,凈是講難聽的話。
「怎樣?你怕不怕?」
「怕他出去偷香竊玉?怕他日後始亂終棄?」
「你已故的父母若是黃泉之下有知,他們又會怎麼看?」
師尊的話語彷彿梵音禪唱,從四面八方回蕩。
杯中的蛇影似有似無,讓何月嬋再度心神迷亂,只覺得眼前幻象重重。
她彷彿看見了已逝的父母在微笑,又看見魔劫中失魂異變的表哥,表嫂……昔日美好的過往漸漸破碎,親族所剩無幾。
只有唯利是圖的商人舅舅倒是活得好好的,卻也只是想將她嫁給旁人,賣個好價錢。
影中的師父始終別有意圖,讓人難免懷疑。
她在這世上,早已舉目無親。
不,還有一個例外。
「……青源。」
何月嬋垂目低語,瞳中又再倒影出青源的幻象。
與他初見時,自己並非人身,早已修行出岔,凡軀化魔。而青源則同樣不拘禮法,一副江湖浪子的模樣,同樣是異類。
或許對他而言,只是順路施救,算不得什麼功績……對自己而言,同樣有師父兜底,其實沒有危險。
魔劫之中,兩個無依無靠的人,偶遇是緣分,大抵如此而已。
到底是何時開始動心的呢?
從最初的見面開始?從他開口揭破,拒絕定親時起?
說不清道不明。
男女情事,本就難以講道理論述。
「從最初為你植入咒骨時,為師就醜話說在前了。」
見徒弟陷入迷惘,杯中蛇影又開口提點。
「凡求魔者,乃枉法縱慾,自私自利,自在自我之人。」
「你若猶猶豫豫,取捨難斷,總是耽於世俗禮法,他人看法……那你從最一開始,便不該入魔道。」
「對平常的武道,丹道,神道而言,唯有修行出岔子的人,才會有心魔心障。」
「而我魔門另闢蹊徑,速學速成,自然也有其它的代價……那便是凡入魔道者,人人必生心魔,人人皆有妄念。」
「所謂『心門關』,乃是每個求魔者,必過的一道關卡。越早闖過心關者,日後成就便同樣越大。」
「這一點上,你倒該多謝謝人家……他初次見你時,便恰好是你受外魔奪舍,心亂失控之時。而他碰巧闖入,倒是把影子烙在了你心底,也化作了你的心關。」
「心障在何處,心魔從何而起,你可明白了?」
「……」
何月嬋默默不語。
許久后,她站直坐穩,起身離席,神態一改往日的頹唐,步子也邁大了些。
「……是,月嬋明白了。」
「從最開始,我想不勞而獲,不爭不搶,妄圖守株待兔起……便已入魔。」
她拭去眼淚,通紅的眼中透出一股堅定。
「我要爭。」
「不論修行,成事,娶親……我都要爭一分。」
……
……
太陽漸漸落山。
冶鐵峰下,瀑布下的水池邊,水聲嘩啦啦不斷。
負責巡街的小卒張豹,正手持燈籠,走到這一段。
按照往日的習慣,張豹走到水池邊,腹中生起一絲尿意,又恰好有點口渴。
於是,他打算照例先喝兩口水,然後再放水……
上次在這裡遭遇小公子青源,張豹雖事後知道了對方身份,但還是有點被嚇到了。
此後,他心裡就稍微注意了些,在接水喝的時候,先把燈籠丟遠一些,免得旁人看見自己,還有,要警惕點。
伸手,接水喝,沒有問題。
嗯,然後他就開始解褲腰帶……
嘩啦!
又是水聲作響,張豹當即一個哆嗦,差點給嚇蔫了。
他此刻沒帶長槍,便手忙腳亂地拔出腰間佩刀,在一片黑暗中划來划去,同時單手匆忙提著褲子,不讓它落下去。
「什……什麼人!?」
「不會又是你吧?青源公子?」
「大半夜的,您又來這兒泡水還是怎麼……」
張豹開口問話,但沒聽見回答。
咯噠,咯噠。
嘩啦啦的聲音像是竹竿打地,又像有人踩高蹺走動,怎麼聽都不是正常的腳步聲,而且還在滴水。
完了完了,不會是什麼邪門東西吧?
難道是水鬼?
臨淵城的小兵畢竟常年挨著深淵,對什麼妖魔鬼怪之物,是知道的。
張豹直接被嚇得打起了牙花子,腿抖如篩糠,一股暖流順著褲腿流下……
「祥瑞御免,家宅平安……」
「冤有頭!債有主!」
「你……你別過來!!!」
而聽那奇怪的腳步聲越走越近,張豹匆忙逃竄,走到不遠處的大道邊,提起燈籠就想跑。
在他提褲子逃命的同時,最後的一絲好奇心,促使他用燈籠向身後照了一下……
只見,那水池裡爬出來的東西……
赫然是個渾身濕淋淋的傀儡木偶!
咯噠,咯噠。
它正自主行走著,一步一搖晃地走過來……
「呃——!」
張豹一聲慘叫,兩眼翻白,向後昏倒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