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曹總的江山

第三章 曹總的江山

「曹總,這兒有份文件要您簽字。」不遠處總經理辦公室前的卡座那邊,傳來了曹平生秘書吳雙的聲音。

柴胡與王暮雪內心大喜,心想吳雙姐真是活菩薩,每次都是緊要關頭及時出現,把曹總這魔王給召喚走。

曹平生聽后,將剛才大衛的名片放入自己襯衣的左邊口袋裡,同他點了點頭后,朝吳雙走去。

但就在王暮雪抓著滑鼠的手,開始由極度緊張變得稍微鬆弛時,她聽到了曹平生響徹整層樓的一句帶著呵斥的命令:「趕緊報上去!」

在大衛的眼中,此時回身朝著王暮雪和柴胡發號施令的這個名為曹平生的男人,絕非生活在一線城市大公司里的高層領導,而是以前抗日戰爭時期打頭陣的氣血軍官。

這層樓里坐著的年輕人,大衛目測在他眼中都不是員工和下屬,而是衝鋒陷陣,不畏死亡的士兵。

大衛雖沒考上一流名牌大學,但在社會上摸爬滾打了這麼多年,看人的眼光還是比較準的。

曹平生本人與他的猜測八九不離十。「男人,活到四十歲,就可以死了!」這是曹平生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

王暮雪和柴胡剛進公司的那段時間,曹平生就在部門會議上,公開反覆提到這句話。

開會時,曹平生習慣邊說話,邊抽起一根又一根大紅包裝的中華香煙,將黃褐色與白色相間的煙管,夾在他那短而粗糙的手指中間。

狹小的總經理辦公室,總是瀰漫著熏人的煙味。

曹平生身材矮小,戴著厚厚的近視眼鏡,一口黃牙,油光滿面。

二十多年前,他拖家帶口地來青陽市打拚,一個人憑藉驚人的毅力和無與倫比的專業水平,硬生生在青陽打出了一片江山。

曹平生的江山,就是他那間天花板並不算高的總經理辦公室,且該辦公室僅僅只是整層樓的其中一小間,整座大樓也不過才三十層。

這座樓建於上世紀九十年代,坐落於青陽舊城區。

無論是樓外牆玻璃的光澤,還是樓里昏暗壓抑的光線,都將這座建築的滄桑展露無遺,就好似那些已經來青陽打拚了二十年的人,臉上的風霜一般。

但在這間辦公室里,曹平生如明朝洪武年間的太祖朱元璋,他可以號令群雄,可以裁掉那些他覺得很不專業的所謂高材生,也可以用他的言語傷人而不受法律制裁。

曹平生有很多過激的言論,這些言論是柴胡和王暮雪以及所有同事飯前飯後熱議的話題,他們可以對於同一句話反覆討論很多次,並樂此不疲。

在投資銀行如此高強度的工作壓力下,曹平生經典語錄,已經成為了整個部門私下緩解壓力的方式。

曹平生說:「我最討厭海歸,你們這些拿著父母幾十萬出國,卻沒讀上哈佛耶魯的人,都是啃老的廢物!」

曹平生說:「你們要知道你們都是特種兵!這座大樓就是特種兵戰場,想打贏戰爭就別談什麼工作與家庭平衡!」

曹平生還說:「這裡就是追求理想的地方,沒理想就給我滾回老家去!」

「想成功,就要犧牲,給老子犧牲!想要輝煌,就必須先下地獄!」

是的,要輝煌,就必須先下地獄。

這是曹平生的座右銘。

曹平生的苛刻與變態程度是業內有名的,他每次在公司出現的時候,整層樓的人汗毛都可以全部豎起,存在感如同閻王親自查崗。

如若一定要用一個形容詞形容曹平生,

那麼這個形容詞只有兩個字,恐怖。

其實業內大多數投行領導待人態度都很謙遜溫和,說話處事也具有很高的涵養,曹平生算是基因突變后的異類。

吳雙曾跟王暮雪說:「曹總以前的經歷,可能鑄就了他如今這般恐怖的性格。」

王暮雪當然無從知道曹平生曾經經歷過什麼,但神奇的是,她看到曹平生這麼恐怖的一個人,能讓一堆名校高材生死心塌地地替他幹活,讓他們每次都忍受會議上濃烈的二手煙,聽著他那些踐踏尊嚴的話,愣是誰都沒有遞交出辭呈。

而一年前,當曹平生親自面試剛畢業的王暮雪時,開始看都沒看她就直接說:「你認為女人,為什麼能當特種兵?」

王暮雪思考了一會兒,道:「如果特種兵的目標是殺死敵人,那麼往往女人比男人,更易得手。」

曹平生很自然地點起了香煙,眯著眼睛道:「你都二十四了,一晃兒就三十了,讓你上戰場,你還有個人生活嗎?」

王暮雪聽后心裡咯噔了一下,答道:「戰士,本就應當沒有後顧之憂。」

曹平生聽后淺笑了下:「可我最不喜歡海歸,你們海龜英文不利索,中文又丟光了,文字功底那是極差,寫的東西根本沒法看。我們投行是要寫招股說明書,債券募集說明書的,那都是幾百頁甚至上千頁的東西,你寫得出來嗎?」

「曹總,我可以學,我會努力學的。」王暮雪一臉認真。

曹平生將煙頭在煙灰缸里抖了抖,道:「可我並不想給你時間學,也沒時間讓你學,你知道投資銀行是幹什麼的嗎?」

「回曹總,投資銀行是做企業上市,發行債券,併購重組……」

「行了行了!別說這些百度一搜就出來的!」曹平生直接打斷王暮雪道,「我們投行是打仗的!打的還是前線,直面敵人炮火的,明白嗎?上前線的士兵如果跟軍官說,他還需要時間練習槍法,你告訴我他的結局是什麼?」

王暮雪聽后,思考了好一會兒,才低聲說出了一個字:「死。」

「很好,就是這個字。」曹平生說著,起身拉開了窗戶的遮陽簾,「你應該很清楚,這次要不是吳總推薦你過來,你是連走進這間辦公室的機會都沒有的。」

「我清楚,曹總。」王暮雪依舊坐著,平聲答道。

「那你應該明白怎麼做了吧?」

「明白。」王暮雪起了身。

那椅子四腳摩擦地面的聲音,讓曹平生以為她是要離開,離開這座大樓,並且永遠消失在他的世界里,但未料他再次聽到了王暮雪的聲音:「我會犧牲每天吃飯睡覺的時間練習槍法,請曹總給我一次上前線的機會,如果我死了,那不是恥辱,而是光榮。」

不是恥辱,而是光榮。

曹平生沒有想過這樣的話是從細皮嫩肉,簡歷背景一看就是沒有經歷過任何挫折的小姑娘嘴裡說出的。

現在的年輕人,家裡舒坦慣了,就自找苦頭吃,不過投資銀行里別的或許沒有,苦頭倒有的是。

「立刻馬上,出去寫一篇關於我們今天的談話感想。」曹平生說著看了看手錶,「現在計時,半個小時后拿來給我!」

「好的!」王暮雪眼神亮了起來,她雖然此刻腦中沒有任何思緒,也完全不知應該寫些什麼,但她清楚這是一次機會,也很可能是唯一的一次,於是王暮雪迅速走出了曹平生的總經理辦公室。

辦公室門外是一排排灰白卡座,大致有四五十個位置,只不過這些卡座大多空著,只有零星幾個座位上的人在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腦。

王暮雪趕忙在最近的一個空位上坐下,習慣性地一翻包,糟了!沒帶電腦!

她現在才想起今日自己是來面試的,以為不需要用到電腦,所以破天荒地把電腦從包里拿了出來。

這怎麼辦?!

沒有電腦怎麼寫?!

就在這時,一個大約三十齣頭的女人好似早就準備好了一樣,給王暮雪遞來了兩張空白列印紙和一隻黑色中性筆。

王暮雪抬起頭,知道她就是先前打電話讓自己來面試的總經理秘書——吳雙,於是便趕忙接過紙筆,朝她感激一笑,而後慌亂地開始構思起來。

五分鐘后,當王暮雪終於勉強想出了一個大體構架和幾個核心要點,下筆時才發現,她已經很久沒有拿筆寫過字了。

有多久了呢?大概高中以後就沒寫過了。

而更可怕的是,她也確實很久沒有寫過中文了。

王暮雪的字跡有些歪扭,用詞有些生疏,個別詞語竟還是先想出英文,再絞盡腦汁地換成中文。

她就這麼磕磕絆絆地,勉強寫出了大約八百字的談話體會。

當然,雖然出國讀了幾年書,但以前在國內讀初中高中時,王暮雪還是被語文老師壓著讀了不少名著的。

不為成為什麼文學大家,就為每月一次的語文考試成績可以上去一些。

國內應試教育留給王暮雪的,居然是吃了好幾年都沒吃完的文學功底。

所以王暮雪面前白紙上這八百多字,還算勉強看得下去。

文章中的論點涉及女人在職場中的優勢,涉及留學生對於不斷完善中國資本市場的重要性,當然也涉及王暮雪目前自身的不足,與未來一定會達成的目標。

而就在王暮雪剛寫完最後一句話,點上最後一個標點符號時,曹平生大而粗獷的聲音從辦公室里傳來:「吳雙,多少分鐘了?」

「二十九分鐘,還有一分鐘。」吳雙答道。

吳雙,31歲,女,碩士,總經理秘書,身材勻稱,穿著樸實,今年是她進入曹平生這座「江山」的第六年。

吳雙接過王暮雪遞過來的紙,沒有立刻拿去給曹平生,而是自己從頭到尾掃了一遍,將紙放在桌上,右手手指先後指出三處地方,用接近唇語的聲音跟王暮雪說:「錯別字。」

已經起身的王暮雪怔了一下,趕忙彎腰將那三處地方的錯字劃掉,改正後迅速重新遞給吳雙,並對她再次投去了無比感激的目光。

也就是那日之後,已經畢業的王暮雪,拿到了能在曹平生的這座江山裡實習的資格。

只是實習,不是錄用。

其實,王暮雪在獲得那次面試機會前,手中就已經握有三家跨國公司的錄取通知書,而且都是業內排名靠前的國際公司。

這些公司是她背著父母,自己偷偷投的簡歷,自己爭取來的。

王暮雪原本的打算是,多面試幾家公司也算積累經驗。

如果面試過了,就當多個備胎,讓自己與其他公司HR抬薪酬。

可怎料,就是曹平生那些對女人和留學生的言論,讓王暮雪二十四年來,第一次失去理智,留了下來。

可能是因為她內心的不服輸;也可能是因為她不想讓這個社會,對擁有良好家境的孩子戴有色眼鏡;更可能是她王暮雪作為女人,想跟眼前曹平生這種自我主義極強的霸道軍官,證明自己完全有能力同男人一樣打仗和殺敵……很多種可能,總之王暮雪當日回到家,就給原先那三家跨國公司一一回了拒絕郵件。

王暮雪不知道曹平生用的是激將法,還是他所說的所有過激言論,真的就是他心裡所想的。

總之曹平生對王暮雪的所有否定,讓王暮雪願意一手拿著畢業證,一手接受「實習」這種待遇,以每月1492元的「工資」跟他打天下。

1492元,就是王暮雪作為2014年碩士畢業生,進入投資銀行工作第一年的月薪,即實習補貼。

這樣的非正式員工補貼,別說在青陽,就算在王暮雪的老家生活都不夠。

王暮雪實習的第五個月,一位來青陽出差約她一起吃飯的大學同學,得知她在投資銀行工作后,夾菜的動作都停住了,兩眼放光地羨慕道:「投資銀行?!妹子有前途啊!年薪百萬啊!」

王暮雪只是笑笑,年薪百萬?!

如果自己真要實習一年,那麼年薪是1492元乘以12,總和為17904元人民幣,不到2萬。

王暮雪沒有任何抱怨,因為這苦頭是她自找的,但她不是唯一的一個。

不到2萬的年薪,竟然讓一群與王暮雪一樣的年輕人也義無反顧地留了下來。

更有甚者,甚至不要工資,曹平生死攆也攆不走,就為了在投資銀行這樣沒有硝煙的戰場上,光榮地犧牲一回。

王暮雪曾經問首都大學畢業的同事蔣一帆,為什麼要留下來吃苦受虐?

蔣一帆呵呵一笑,說因為曹總在面試的時候跟他說:「你以為你是首都出來的你就牛了?你就真的全國第一了?你全國第一你現在就把股權類業務大綱《首次公開發行股票並上市管理辦法》全文背出來!背錯一個字,你就是水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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