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六章 唯願再相逢
第一百九十六章唯願再相逢
裴府里黑漆漆,只有府門兩盞紅燈籠在夜風中晃動,似怪獸的兩隻血紅的眼,靜謐又陰沉。是府內還未來得及更換,還是裴讓身死是誤傳。程敘言帶著一種荒謬的期盼。
時明上前叫門,片刻便有人來開門,管事引著程敘言往裡走,「大人小心腳下,熾公子這會兒在正院,老奴簡單設了一個靈堂。今日太晚了,熾公子年幼,老奴想來想去也只能想到您。」
裴大伯在外地為官,且不說任期不能離開任地,便是裴大伯頂著大不韙來了,一來一回消息傳遞,路上也得耽誤一個月時間。
程敘言快步行至正院,當他親眼看到屋中的棺材,整個人心口一窒。
管事喚道:「熾公子,程大人來了。」
裴熾跪在地上毫無反應,直到一個溫暖結實的懷抱攬住他,喚他一聲「熾兒」。
裴熾忍了許久的驚惶痛苦悲傷一瞬間爆發,他揪著程敘言的衣袖嚎啕大哭。
風聲嘯嘯,滿院凄涼。
眼見裴熾哭聲不歇,程敘言一個手刀敲昏裴熾。唯恐這孩子悲傷太過,傷及內里。
次日程敘言將裴讓臨終前這封奏摺帶上朝堂,裴讓要參沿海多位官員,尤以宋謙父子為最,宋家豢養私人水師,多年攬銀堪比國庫一年進賬,膽大包天,狼子野心。
程念抓著程敘言胳膊:「爹,阿熾哥呢?」
書案正中間那封醒目的奏摺激著程敘言的眼,他打開看了。
「聖上。」程敘言拱手高聲道:「聖上,臣派人替裴大人屍檢,裴大人的內里早被毒物浸透,不是昨夜也會是今夜或是明晚,總歸逃不過一個身死的結局。」他神情悲憤:「聖上,欽差代天子行事,宋謙等人卻敢因利毒殺欽差,分明是藐視聖上,藐視法紀,臣,懇請聖上徹查。」
卓顏走向程敘言:「兩個孩子鬧著要來,我不放心。程府里爹在照看。」
忽然外面一陣喧嘩,程敘言合上奏摺往外去,程錚和程念趕了來,卓顏一臉為難。
程敘言在書案后坐下,眉頭緊鎖。他還有疑惑,裴讓並非無能之輩,程敘言相信宋謙有可能壓住裴讓,但要裴讓的命卻是不能夠。
管事將程敘言引去書房,「我家大人說程大人看到書案上的奏摺便明了。」
書房內僅點兩根蠟燭,門窗緊閉,蠟燭將小小的書案照的亮堂,也僅照亮書案。
程敘言點點頭,他想到什麼:「你跟阿緹去,別將熾兒吵醒。」
待將裴熾安頓好,程敘言看向管事:「有什麼話說罷。」
程敘言重回書房,來回踱步。少頃他叫來管事:「你可知你家大人身死緣由?」
「熾兒哭暈過去了,在他院子里……」程敘言話未說完,程念就匆匆跑走,程錚緊跟其後。
在最初的哀傷過去后,程敘言察覺蹊蹺。管事的動作太快了,幾乎在裴讓身死不久就派人將消息傳至程府,整個裴府不見兵荒馬亂,反而靜的壓抑。
此言一出,滿殿寂靜。
管事惶恐跪下:「程大人英明神武,果然瞞不過您。」
有官員不解:「裴大人何不親自參奏?」
程敘言斂目:「昨夜亥時四刻,裴大人毒發身亡。」
卓顏應聲。
管事搖頭,他派人去尋程敘言也不過是按照他家大人臨終前吩咐,再多的他也不知曉。
良久,程敘言合上奏摺。果然與他之前想的一樣,裴讓身死與海運有關與宋家有關。
其他官員齊齊道:「臣等懇請聖上徹查。」
天子面沉如水,氣勢如虹:「准奏!」
申時正,整個坊間忽然流傳裴讓身死「真相」。當初諸位皇子奪位之爭時,裴讓
搖擺不定,輪番下注,示好大皇子對付彼時還是十五皇子的當今天子。
然而流言剛起,不過半刻鐘便有「真正的真相」。裴讓從未搖擺不定,他任欽差嚴查海運戳中貪官痛腳,慘遭毒害。
此時順天府收到報案,京郊發現一具男屍,程敘言一直差人留意各方動靜,順天府前腳收到消息,程敘言後腳趕到。
他一眼認出死者身份,正是被先帝逐出翰林院,貶為庶人的前·劉庶吉士。
順天府府尹討好道:「程大人,您看這事怎麼處理?」程敘言的神情分明是認的死者,府尹想賣程敘言一個好。
程敘言提了提死者過往,轉身離開。府尹懵住:這這…程大人這是個什麼意思?
師爺道:「大人便公事公辦罷。」
府尹想想也對。
程敘言自順天府離去后,心中最大的疑惑解開。他明白裴讓為何身亡。
姓劉的這麼多年跟著裴讓,卻未謀得無一官半職,而裴讓步步高升,以姓劉的心高氣傲之性,必然生怨。宋謙的人一示好,姓劉的倒戈也是預料之中。
程敘言懷疑申時正的流言中還有姓劉的的手筆。不過裴讓下手更狠。
而宋謙與裴讓當初應是同時間段投靠十五皇子,互相都知道對方一些隱秘事。裴讓若想完成皇命,必得跟宋謙對上。
宋謙多疑自負,恐是想拿捏裴讓,最好的方式就是對裴讓行賄,那是現成把柄。一旦裴讓答應,就與宋謙牢牢綁定一條船。
至於為何宋謙那時不散播裴讓在奪位之爭中搖擺的流言,估摸著宋謙也不幹凈。相比之下,以此要挾裴讓逼裴讓受賄,能將裴讓束的愈死。
然而天子早就忌憚宋家,沒了一個裴讓,後面還有張讓檀讓。到時候一窩端,宋家倒台,裴讓下場依然凄慘。
從天子派裴讓查海運那刻起,裴讓就沒有選擇的餘地。或許是有的,裴讓能選擇怎麼死。
天子知曉裴讓那些事?程敘言一時也拿不準。但若天子不知,滿朝文武怎的偏偏任命裴讓為欽差。
程敘言想的頭都疼了,程念和程錚此時也十分頭疼。
程念半抱著裴熾,哄他:「阿熾哥,您用些東西吧,不然撐不住。」
裴熾閉上眼,別過臉去。
程錚又急又氣,接過粥想給裴熾強灌,然而碗碎粥灑,裴熾漠然道:「你們出去。」
程念:「阿熾哥……」
裴熾:「出去。」
程錚看著半死不活的裴熾,最後帶著弟弟離開,屋內只剩裴熾一人。
天空烏雲重重,寒風陣陣,未關緊的窗牖發出輕微響聲,將裴熾拉回那個恐怖的夜裡。
【熾兒,你不要學爹,你要學你敘言叔。爹這一生有過數次抉擇,可每一次都將自己往深淵推進。】
裴讓赴任后便給自己下慢性毒藥,最後一劑毒藥下去,腸如絞痛,痛苦萬分。
他忍不住念起從前。若年少時,他沒有被憤怒沖昏頭腦,選擇退一步,哪怕是廢掉裴三但留裴三一命,他與他祖父也不會生疏至此。
若他求娶葉默后,對葉默關心疼愛,葉默也不會抑鬱成疾,早早病故。
若他未醉心權力,未有貪心,他也不會陷入今日死局。正如當日桃樹上,他籃中已有蜜桃卻還想摘最大的一個,最後卻摔個天翻地轉。
若他未捨棄好友,他的心也不會一日賽一日寒冷,凍傷身邊人凍傷自己。
他曾有選擇,可每次都錯了。他唯一沒得選的一次,卻是他今生最正確的決定,何其諷刺,何其諷刺。
【…阿述,阿述……我還想…想與你做夫妻……】
一門之隔,門內是裴讓痛苦的哀嚎,虔誠的懇求。門外是淚流滿面
的裴熾。
【……阿述,阿述……】
春日盛濃百花齊放,裴府從來只見牡丹艷。大人高升正值壯年,裴氏正妻唯葉姓排二。
裴熾緊緊抱著頭,可父親的痛呼卻穿透他的靈魂:「你娘親唯…愛牡丹,最放…不下你。我哄著…哄著外人下了一副空棺,將你娘親…的骨灰…葬於園中的牡丹叢下。」
裴讓太痛了,大口大口喘氣,緩了許久才道:「好熾兒,爹…念著念著…你娘,待爹死後,你將爹的骨…骨灰同你娘灑…於一處,此後逢春,牡丹花…花開,爹娘與你…再、相、逢……」
腦中惱人的哀嚎終於停下,裴熾抖著手茫然看著四周,淚珠滾滾落。
【爹,今歲的牡丹花開的真好,可惜娘看不到。】
【她看得到。】
【騙人。】
【不騙你,這滿園牡丹只為她開。】
【爹,我想摘一朵,放書房……】
紅的,粉的,紫的,黃的,藍的,白的……
「啊————」廂房內傳來一聲凄厲的慘叫,院中徘徊的程錚和程念面色大變,程錚一腳踹開屋門。
屋內狼藉一片,裴熾將牆上的牡丹圖撕了粉碎。
「阿熾哥。」程錚和程念剛靠近就被裴熾推開:「滾——」
裴熾抖著手打開火摺子,呼的吹燃扔在地上,火勢頓起。
程錚和程念忙著滅火,裴熾冷冷望著,忽然扯了扯嘴角。滅火的程念和程錚滑稽的像兩隻猴子。
「哈哈…」
「……哈哈哈哈哈……」
裴熾邊笑邊走,將燈盞里的油悉數潑灑在地上,神色瘋狂:「燒啊…燒啊……燒的再烈點兒………」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咳咳……」濃煙滾滾,阿緹快喘不上氣了。程錚看著虛弱的弟弟,一怒之下扇在裴熾臉上,左右胳膊分別夾著暈乎的裴熾和呼吸困難的阿緹跑出去。
屋內火勢愈盛,下人紛紛提水滅火。
屋子燃燒的煙霧陣陣,直入雲層,堆疊許久的烏雲終於傳來一聲暴響,隨著一片白光,黃豆大的雨珠兇狠砸落。
這場火勢最終以自然之力壓下。
程敘言趕來時只看到一地廢墟,以及昏迷的小兒子和裴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