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第九十四章:渡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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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卿辭的軀體在清螢懷中漸漸消散。
清螢下意識地收攏手掌,彷彿想要挽留住那逝去的些許光點,然而一無所獲。
抓到的虛空中,唯獨留下一聲渺渺嘆息。
他死了?
清螢手指顫了顫,看著自己空蕩蕩的掌心,一時有些悵然。
她……無法做到客觀公正的評價魔尊。
在現實中,清螢總能格外明顯地感受到,這一部分謝卿辭與她所愛之人的不同。
優點未繼承半分,反而將缺點無限放大,與她的糾纏更是一筆糊塗賬。
委實說,在她心底,此前對這位魔尊總欠缺好感。
然而到了此刻,當他真正逝去,死於她的手中的時刻……她終於真切感受到了,這位魔尊對她的熾烈愛意,與神魂的迷惘。
眼前人確實是師兄的一部分,是他強烈情感的延伸。
她輕嘆。
想起魔尊所釀成的大禍,或許她的心情只能概括為,死掉的魔尊才是好魔尊吧。
而現在,她必須為這場大禍的收場,做出自己的貢獻。
被天下生靈供奉千年,她總不能什麼事都不做,凈在旁邊干看著。
清螢收斂心中的殘存情緒,重新振作精神,決定先觀察外界情況如何,與隨行的那些西岐修士會合。
魔尊死後,此處結界對她靈力的限制薄弱許多,她不過稍稍用力,便掙開壓制,自由來到結界邊。
看清外界情況的瞬間,清螢嚴肅的表情更加凝重。
情況與她心中預想得一般不容樂觀。
濃重的黑色風暴席捲天地,看起來沒有太多殺傷力,連一條鬼影都見不到。它所經之處,沒有侵蝕焚燒的跡象,帶來的只是死寂。
徹底的死寂。
天地之間,聽不見半分聲息,無論是風聲,草木婆娑聲,還是大雪呼嘯之聲,都消失了。
清螢回身走了兩步,確定不是自己聽力出了問題后,她便知道,這定然是魘潮的傑作。
按照魔尊的意思,這迷霧會為她抵擋片刻的魘潮,讓她避避風頭再伺機出去。
可是……
清螢心中輕嘆,眼下不是她想擺爛就能逃避的情況。既然有救人的餘力,那便不該退縮。
某些決意,千年前的她如此認為,千年後的她亦是這樣堅持的。
清螢不再遲疑,運轉靈力法寶后,謹慎的自結界中走出。
穿過靈力屏障的瞬間,她感受到靈力波動無聲的挽留,它彷彿被附著了魔尊的殘存執念,因此在自身力量耗盡前,並不希望庇護之人出去。
清螢揮手,告別盡責的結界后,順著一個方向,直覺尋去。
魔尊與她說,結界並不與外界相通,他也難以判斷落點,只能依靠靈感直覺。
走出結界的瞬間,她便感受到有股莫大壓力籠罩全身。
魘潮並非給人靈壓逼迫,而是引起內心濃稠的惡意情緒,致使靈力紊亂,心魔躁動,乃至走火入魔。
她想起了童年時遭受的貧苦折辱,那相伴日夜的貧寒飢餓。
她想起了與師兄逃亡時的顛沛流離,以及外界的輕蔑侮辱。
她想起死亡時的痛苦,想起至今還在糾纏她的迷茫。
清螢出來時,做好了防禦準備,因此當魘力穿過重重阻隔,來到她的耳邊時,傳來的只是險惡囈語。
然而魘潮對於大多數修士的殺傷力,毋庸置疑。
魘潮中靈力稀薄,這便導致正常修士極難得到外界補充,對於天生習慣外界靈力充沛環境的修士而言,幾乎是致命的。
而在靈力接近乾涸后,原本還能憑藉靈力功法,強行對抗的魘潮的風險,便更加凶烈無比。
清螢運轉法器,幫助抵擋魘潮,自己則繼續向前探索,道路整體而言,於她來時並無差異。
雪還是那個雪,草還是那個草,只是萬物皆無靈魂,外界的寂靜,果真來源魘潮。
她也不知自己在黑霧中探索了多久,只是當聲聲呼喚,蔓延出的靈感皆無回應時,心緒亦是越來越冰涼。
與她一起來的那些修士皆是精英,若連他們都毫無動靜,那北荒只怕……
「不行,不能這樣。」
再又半個時辰的無功而返后,清螢自己捋順思路,眼下情況是北荒凶多吉少,她不能盲目沉浸在擔憂絕望中,更要保住外面還未淪陷的地域。
!!!
意識到這點后,清螢頓出一身冷汗。
這點思路並不難想,況且,誰也不知道從結界中出來后,她的落點會在何處,萬一是人跡罕至,遠隔千里之處呢?
然而方才她的思路卻越想越是偏激,甚至到三界徹底無望,自己努力皆為徒勞的地步。
清螢冷冷瞥向周圍無聲涌動的魘潮。
她屬實沒想到,在有法器不間斷護持靈台的情況下,這魘潮還能直接作用於她的心境,並直擊她內心最為敏感脆弱之處。
總之,先再尋十二時辰,若仍無生靈跡象,她便先出北荒,幫助毗鄰北荒的百姓轉移。
與此同時,她也要想辦法聯繫天尊謝卿辭。
有了明確規劃后,清螢只覺前路瞬間清晰,心境也明亮不少。
見狀,她乾脆在心底種下暗示,這樣,無論魘潮再洶湧,侵蝕她再多心境,她神魂中總歸有份希望。
而這顆希望種子,便是天道的再度登位。
*
清螢一路努力尋覓,始終未曾放棄,終於在來到北荒中部時,聽到了遠方風雪中的細弱回應。
「是神女殿下么?」
無邊的寂靜中,這點聲音儘管疲倦微弱,卻也格外明顯。
清螢習慣久了寂靜環境,幾乎以為是自己聽錯了,而在確認無誤后,她心中頓時生出強烈欣喜!
這點欣喜希望瞬間驅散她心境中逐漸增加的壓抑,令靈力運轉亦恢復通暢。
她分辨出了那人聲音:「雲老!」
清螢急速向前,雲老的聲音,乃是從一座被暴風雪覆蓋的破敗道觀中傳來。
破敗道觀后,則是枯木悄寂的荒野。茫茫雪地上,魘潮繚繞,這棟茅草屋便如暴風雨中的小船,時刻風雨飄搖。
再度確定屋中生靈均是同伴后,清螢立即催動清心鈴的範圍,籠罩住整座道觀,令道觀中人能夠稍緩口氣。
清螢快步進入道觀,只見道觀中地上躺了三人,均面色慘白,幾無聲息,從厚重皮毛衣服來看,都是北荒原住百姓。
而她熟識的那六名修士,均做打坐冥想狀,只是姿態看起來都不容樂觀,他們根本不是在冥想對抗魘力,自身還有沒有意識都不一定。
唯獨雲老還能勉強睜開眼,虛弱的望向她。
「大家這是……」
「北方向,三里之外,有個村落,還有百餘活人。」
雲老卻顧不得言語,只撐著最後一口氣,將情況以最簡明扼要的語句講明。
他當然知道什麼樣的語句最為簡練。
因為這一刻,他已在腦海中預想過無數遍。
被困道觀的漫長時間裡,他只憑著那微渺的期待,硬撐著氣等待可能的援兵出現,以圖講明情勢,讓對方去救援百姓。
這便是這位老人的堅守。
「地上三人是原本想救援的百姓,然心魔陡發。」
雲老氣息逐漸無以為繼,只拚命發出「嗬嗬」的沙啞氣音:「別管我們,先救百姓!」
清螢神色凝重,她頷首:「放心。」
索幸她法寶眾多——師兄不放心她的安全,琳琅滿目的頂尖法寶時不時便塞給她一堆。
暫時安置好道觀中的同伴,她順著雲老指明的方向,一路搜尋至那百餘人口的小村莊。
好消息是還有活人。
只是生者均面色慘白,沉浸於魘潮侵蝕的夢魘中,如無救援,只怕再過半日,就要悄無聲息的死去。
而大半則已經死亡。
存活者,以幼兒少年者居多,且年齡越小,存活概率便越高,大抵是心境純澈,不易被魘力侵蝕。
清螢將生者裝入假山水中盡數轉移,當她返回道觀時,看見雲老與另一名修為較高的修士已恢復神識,只是還有氣無力,只能緩緩恢復靈力。
「醒了就好。」清螢面容稍稍和緩,「倖存百姓我已收攏在假山水中,你們誰懂醫術解夢,可以進入醫治。」
另一名清醒的修士恰好是性情仁善的醫修,聞言義不容辭,立即進入假山水中。
雲老則服用丹藥振作精神,繼續與她深入北荒,解救轉移其他可能生存的百姓。
雲老聲音沙啞:「多謝神女殿下救命之恩!」
「不必多禮,是我分內職責。」清螢低聲道,「而且也是雲老你心境純澈的緣故。」
雲老年事已高,又身居高位,卻依然能保留赤子心性,在魘潮侵蝕中哭哭堅持,實屬難得。
雲老沙啞地笑;「人老了,還有什麼是參不透的呢?」
清螢也跟著牽動唇角,氣氛稍稍和緩了些。
只是,在陸續檢查三個人類聚落,發現生存者越來越少時,兩人的表情也越來越沉重。
顯而易見,越早被魘潮侵蝕之處,生還者便越少,到了兩人如今所處的位置,萬物寂滅,縱使有法寶護體,也無以為繼。
以此再往北,情況只怕……
清螢確定,此刻心底泛起的無力與沉重,絕非魘潮侵蝕擴大。
還要再向前么?
若是再向前百里,只怕每一步都要以法寶的永久性損毀作為代價,而當法器盡數報廢后,她還能不能安全走出北荒,也要成為未知數了。
正如此想著,忽聽雲老怪道。
「那處光亮?」
光亮?
魘潮黑霧中,哪來的光亮?
清螢擔憂雲老被魘潮侵蝕加重,一邊提防地望向他所說的光亮處,一邊向前,準備將他護在身後。
然而一抬眸,清螢卻也看見了光。
寂靜的無邊黑暗中,時刻有惡意涌動,然而在目光的最遙遠處,不知何時起,竟閃爍起刺目耀眼的光芒。
那光芒不似太陽,沒有絲毫溫度,不似月亮,沒有半分柔軟。
他冰冷而堅定,卻那般耀眼,是深淵中的白晝。
他……
是謝卿辭!
他頂在魘潮的最深處,駐守在災難的最前線。
這些百姓之所以能存活下來的原因,除卻心性純澈之外,或許還有他的一份。
她不再猶豫。
「再搜索五百里,無論結果如何,你攜帶著假山水中的百姓,立即折返。」清螢作出決斷。
「那您呢?」
「我繼續向前。」
她不該以留存有用之身逃避。
她是謝卿辭證得天道的重要因果,怎能遠遠躲在後方?
而在心中生出這個念頭的瞬間,清螢忽覺心中一松。
在化神期苦苦桎梏她神魂的枷鎖,在此刻煙消雲散,她終於突破到了渡劫期。
而她的劫難——
就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