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十六隻貓貓
幻夢境是一個很自由的地方,可以憑藉自己的潛意識變化成任何想要的形狀,也可以通過潛意識的呼喚與尋覓,去到任何一個特定的個體所做的「夢」。
這是奈何在夢與現實的狹間聽那個奇怪的傢伙提起的事情,而在重新進入夢境之後,她便迫不及待地想將自己聽到的這些新奇做法付諸實踐。
頂著少女的樣貌,奈何輕而易舉地便通過呼喚的方式連接到了某人的夢境——那是一個和她先前生活的地方並不太一樣的小房間,屋子裡面一片亂七八糟,像是明顯被人翻動過的,裡面有三個看起來是人類的傢伙,但那三個人里沒有一個是諸伏景光。
怎麼回事?難道連接的過程出了什麼問題嗎?
懸浮在半空的奈何困惑地歪了歪腦袋,注視著屋裡的三個人。
一般來說,人類的夢境空間並不會太過寬闊,而夢境的主人必然會出現在自己的夢境當中,雖然形態會有變化,但只要是精神體具現化出來的東西,她應該都能分辨得出來。可是這些傢伙——
一個人無聲無息地躺在地板上,還有一個人軟綿綿地掛在椅子上,他們的身下似乎都有大灘暗紅色的液體。好像是血?
而剩下的一個人,他的手裡拿著刀,正在屋裡翻找著什麼。
這三個影子都有不同程度的模糊,特別是拿著刀的那一個,面部幾乎被一團黑色的霧氣完全遮擋了,顯然他們都不是夢境的主人,只是夢境主人臆想出來的形象。
所以夢的主人,他現在在哪兒呢?
答案很快便被揭曉了,當壁櫥里發出輕微響動的時候,奈何注意到,那個持刀的傢伙整個動作都停了下來。
她饒有興趣地盯著那傢伙的動向,便看他輕手輕腳地湊到了聲音的來源,然後在某一個瞬間驟然拉開了緊閉的櫃門——
找到了。
那個蜷縮在柜子里的小小的男孩。
圓圓的小臉還帶著未脫的稚氣,但那雙漂亮的灰藍色眼睛卻已經有了幾分他長大之後的神韻,只是此時此刻,那對好看的貓眼當中卻是寫滿了驚恐,瑟縮的瞳孔和他的身體一起無規則地顫抖著。
漂浮著的少女不由得睜大了眼睛,雖然也想過有的人的確會在自己的夢境當中改變自己的形態,但她著實沒想到會看到這樣的場景——這裡的確是諸伏景光的夢境,而出現在她面前的,竟然是還是幼崽模樣的諸伏景光。
好可愛。
但是為什麼呢?為什麼他的身體在發抖呢?
是在害怕嗎?即使在夢境當中,即使他自己就是夢境的主人,卻還是會為眼前發生的一切驚恐到如此的程度嗎?
誠然,夢境的主人並不一定能夠控制夢境的一切,前一個晚上,她也曾經看到過被夢境當中一些調皮的存在折騰得不像樣子的可憐人類。
但眼前的狀況卻又不一樣,因為這場夢境並沒有其他人干預,所以那個男孩,那個夢境的主人全部的恐懼都來自於夢境本身。
或者說,拼湊成這場夢境的,他的記憶本身。
奈何不太能理解為什麼會這樣,不如說,她有些好奇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既然這裡是夢境的世界,她自然不用拘泥於規則。於是她終於還是闖入了夢境的場景,將擋在櫃門前的礙眼人影直接化解掉,然後自己湊到了那個瑟瑟發抖的男孩身邊。
——她想要直接找這個孩子問個究竟。
不過驚恐中的男孩只是自顧自地縮成一團,根本不像是可以回應她的樣子。這讓奈何稍微有一點困擾。
仔細思索間,她想起之前諸伏景光覺得她在因為雷聲而感到害怕的時候,有特地將她抱起來溫聲安撫,她想,這應該就是人類在面對「害怕著」的個體時應該有的反應。說不定這樣做會有什麼效果呢。
這樣想著,少女便也跟著鑽進了那個小小的櫃櫥,把那副顫抖著的身體抱在了自己的懷裡。
像是在驗證她的猜想一般,男孩的顫抖竟然真的一點一點地停了下來,只是尚且透著稚氣的暗啞嗓音當中仍帶著驚惶與哽咽。
她問:你在害怕嗎?
她問:發生了什麼?
她問:你想要什麼?
他說得並不詳盡也並不清晰,但奈何還是從斷斷續續帶著哭腔的聲音當中拼湊出了一點真實。
他說:爸爸和媽媽都被人殺死了。
他說:他們不會回來了。
他們不會回來了,因為死亡是生命必然走向的結束,它意味著個體的消失,意味著死去的個體不會再參與未來的時光。意味著他的故事永遠定格在了那一刻。
所以呢?所以為什麼要哭?為什麼會難過?為什麼會驚恐?為什麼會害怕?所以為什麼發生的那些事情會牽弄出這些複雜的情緒呢?
奈何明白,人類是脆弱的生物,人類的壽命極其短暫,人類的身體總會輕而易舉地消亡,就像外面已經沒了氣息的兩個人一樣。
奈何明白,人類是靠一代一代繁衍交替才得意延續下去的種族,而人類會將繁衍的關係定義成為家族,就像那兩個人和諸伏景光之間的關係一樣。
可是在看到了這樣的夢境之後,奈何才第一次知道,死亡這種對於人類來說理所當然存在的事情會讓人感到恐懼,她第一次知道,人類會因為有親緣關係的人的逝去而感到痛苦。
她無法體會那種感覺,她擁有漫長的、無盡的生命,而她的生命沒有終點,她永遠都不必面臨死亡,而她的認知里從來都沒有過家人的存在,所以她甚至從一開始就沒有經歷那種痛苦的可能性。
她無法體會,但她能感覺到,自己似乎被那副小小的身體里迸發出的某種巨大感情吞沒,於是她也感受到了某種不屬於她的痛苦。
那是屬於夢境主人的痛苦,那是諸伏景光的痛苦。
而那份痛苦並不僅只是源自夢境,而是來自拼湊出了這個夢境的,那個青年的靈魂。
人類的世界並不總是那樣單純的,人類的情緒也並不總是歡愉的。
而那些痛苦的、沉重的情緒就像是梗在心口的石頭一樣,讓人幾乎無法呼吸,讓人幾乎無法進行正常的思考。
——他一直都是背負著這樣的痛苦過活的嗎?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痛苦的來源彷彿也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要怎麼才能將這份撕心裂肺的痛苦消除掉。
連奈何自己也說不清楚,或者說,她甚至都沒有思考過為什麼自己會產生這樣的想法,但總之,她不希望那個人會痛苦,不希望那雙漂亮的灰藍色眼睛里染上陰霾,她希望他永遠都是那副溫柔的、擅長照顧人的、帶著笑的樣子。
所以她擅自改動了他的夢境,對照著寫在他眼底深處的潛意識當中的渴望,將困囿著他的黑暗變成了旖旎的色彩。
夢境是現實的延續,大多數人在醒來的時候都不會記得夢境當中的細節,但他們總能在腦海當中捕捉到些許記憶的殘片——
於是,當他們醒過來的時候,那些投射在殘片上的色彩也會反饋在他們的真實情緒上吧。
所以這樣做的話,也會讓醒來的他稍微開心一點吧?
小奈何悠悠睜開了自己的雙眼,於是她看到了不遠處的青年尚未醒來的睡顏。
他的表情和緩而安恬,甚至唇邊也帶著慣常的弧度。透過窗帘的陽光灑在那張漂亮的面孔上,為他鍍上了一層淺淺的金光,煞是好看。
見到這副景象,小傢伙的尾巴在空中虛虛晃了一下,心滿意足地拖長身體伸了一個懶腰。她從窩裡跳了下來,精準無比地落到了青年的枕邊,用小腦袋在他的側臉上輕輕蹭著。
溫熱的氣息吹過耳尖,帶著濃濃鼻音的說話聲也伴著喉結的上下滑動而飄了過來。
那是青年在這個嶄新的日子裡滿帶著笑意說出的第一句話,他說:
「早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