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七十四隻貓貓
萩原研二以飛快的速度適應了和那個小姑娘在一塊兒的生活,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明明就是那麼突兀地闖進他世界的人,怎麼就好像兩個人已經相處了很久似的呢?
他習慣了早上被她鬧醒,揉著惺忪的睡眼去廚房準備兩人份的早餐,習慣了在上學和放學的路上周圍多了個蹦蹦跳跳嘰嘰喳喳的傢伙,習慣了她隔三差五地趁著保安沒注意溜進學校里,自以為隱藏地很好地偷偷摸摸在體育場邊或是教室外面偷偷地看著他。他習慣了放課後和她一塊兒去打工的店鋪,然後一起被周圍的人打趣。
這樣的生活開始得莫名其妙又彷彿理所當然,平靜又歡愉,讓人有一種一直會延續下去的錯覺。
在與她在一塊兒的這段時光里,萩原研二甚至覺得自己的眼睛里根本就看不到其他,看不到與日俱增的壓力,看不到父親和母親為生意奔忙的身影——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了某一天的早上。
那似乎是一個與平日里並沒有什麼區別的早上,萩原家的門鈴被按響,出現在門口的,是頂著一頭蓬亂天然卷的少年。
「喂,萩,快來看我這段時間組裝了什麼——」
少年的語氣興奮,帶著些許炫耀的意味。
在過去的這段時間裡,他幾乎完全沒有關注外界發生的事情,只一門心思地撲在了自己設計的小機械上,他甚至沒有注意到萩原研二家裡發生的變故。
直到萩原家那道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房門被人拉開,露出了裡面那張滿帶著睡意的陌生少女的面孔。
站在門口的松田陣平愣住,接著,一張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了起來:「你、你你……」
「陣平?」奈何眨了眨眼,驚喜地叫出了對方的名字,下一瞬,原本有些蓬亂的頭髮中間忽然支起了一對貓耳,軟軟的,在她的發間不住抖動著。
「啊啊啊啊啊——」
*
萩原研二聽到了松田陣平的聲音,但等他拎著圍裙從廚房裡出來的時候,就只看到了自家幼馴染的一個落荒而逃的背影,當然,還有那個身體明顯發生了某些不太自然的變化的小姑娘。
——或許是因為這段時間的相處讓他天然地對眼前的這個特別的小姑娘有了一定程度的耐受,所以萩原研二倒是沒至於像松田陣平一樣落荒而逃。
但有一說一,一直朝夕相處的小姑娘突然就變成了貓娘這種事情還是挺不科學的,嗯,和她突然闖入他的世界一樣不科學。
只是他還沒來得及問她這是發生了什麼,就見到了一張寫滿雀躍的臉孔。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茫然站在原地的他,興奮地說了句:「太好啦研二,我的力量好像恢復了一點兒啦!」
力……量?
是了,她好像也曾經提到過,說她和尋常的人類不太一樣,她來自他所在的未來,她身上帶著某種他無法理解的力量。
她說她的力量好像是被什麼封印了,她說她是意外來到這個時間的。
——咦?等一下,這種彷彿中二少女一樣的發言難道並不是她一廂情願的臆想嗎?她說她擁有某種特別的力量,難道是,真的嗎?
萩原研二的心情有點微妙,不知道為什麼,有那麼一個瞬間,他隱約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正在被打破。
這是種難以用語言形容的感覺,說不清道不明,卻分外讓人不安。他注視著眼前的人,就好像是在注視著童話故事裡的小美人魚,彷彿在下一秒,在日光照耀下來的瞬間,她就會徹底化成讓人難以捉摸的泡沫。
奈何倒是並沒萩原研二那麼豐富的想法,只是在見到松田陣平的時候,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原本在這個世界消失不見的力量重新又回歸了她的掌控當中。
儘管她完全無法理解力量為什麼忽然回來,就像她至今也沒能弄明白為什麼她會突然被困在這個時間點,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力量,變成了一般人類一樣。
不過她似乎也沒有必要去計較這些,因為她的力量回來了,她又可以像從前一樣超脫到時空之外,在時間線上憑藉自己的意志來回跳動,她可以捕捉到一個人的過去,可以窺探一個人的未來,她可以用自己的力量修補世界的空缺,當然,她也理所當然地可以憑藉自己的意志來操控這個世界——
操控這個世界的走向,操控這個世界上人的意志。
她擁有這樣的力量,她原本就是這樣無所不能的。
……然後呢?然後她應該做什麼?
在發現自己的力量恢復的最初時的欣喜過後,奈何忽然陷入了一陣前所未有的茫然。她的力量現在已經恢復了,然後呢?現在的她該使用自己的力量做點什麼呢?
最開始發現自己被困在這個時間點的時候,她想著要逃離這個時間點,回到原本的在意的那些人的身邊。後來她遇到了少年時代的萩原研二,與這個尚且年輕的少年產生了交集和羈絆,她闖入了他的生活,她和他產生了羈絆,她開始習慣和他在一塊兒的生活——在店員和那個所謂的後援會的會長口中,她也了解到了萩原研二現在所面臨的困境,於是她想,等她恢復了力量之後,說不定可以幫他一把。
萩原研二現在的生活之所以困窘,是因為家裡工廠的經營遇到了麻煩。那是他成長的地方,那是他和松田陣平一起練習手藝的地方,那是他的過去,也曾經是他很想要的未來——而這份期待正在時代的洪流下逐漸崩塌,工廠面臨著破產的危機,他也只好開始嘗試著自食其力。
這樣的生活讓萩原研二不快樂。
所以奈何也想過,等她恢復了力量,等她可以去嘗試著對這個世界的走向進行修改,說不定她也可以讓一切的發展都如那個少年的意,她可以讓萩原研二最喜歡的家裡的工廠不要就此消失,這樣的話,萩原研二就會重新快樂起來了。
在最開始與少年發生接觸的時候,她是這樣想的。
她在行事的時候一向習慣於遵從自己最真實的想法,鮮少會去思考,自己的行為會帶來怎樣的後果,只是覺得那樣會讓人更開心一點,這樣她也會更開心一點,所以就會想要那麼做。
她不在乎這樣做是不是「正確」的,或者說,她很少會去思考怎樣才是「正確」。
哪怕她曾經也想到過,自己所處的現在,是未來的過去,是過去的未來,而她在這個時間點所做的一切,對於她經歷的已經確定的「未來」都是修改。
哪怕她曾經在人類的知識庫里看到過這樣的理論,說是人類對過去的修改會讓未來產生變化,甚至,會讓脫胎於過去的未來坍塌——
但那又怎麼樣,她擁有捍衛一整個世界的力量,她才不會讓她經歷的未來坍塌。
她就是這樣隨心所欲,她就是這樣任性妄為。可是啊,可是隨著時間一點點地過去,隨著他和她之間的相處幾乎變成了如呼吸或喝水一樣自然而然的事情,奈何發現,那個少年的願望彷彿也在悄無聲息之間發生了改變。
他不再執著於家里的工廠,不再因為生活的壓力而露出與年齡不相符的愁容。他好像越來越習慣於與她在一塊兒的生活,他好像越來越習慣於,把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
她發現,只是保住他最喜歡的家裡的工廠好像已經沒辦法讓他一直快樂下去了。她發現,他好像越來越在意和她在一起相處的時光了。
人類是最擅長變化的文明生物,也正因如此,人類的文明才如此有趣。
可也正因為人類太過擅長變化,那些變化發生的悄無聲息又讓人難以捉摸,所以才格外難以把控。
他的願望是什麼呢?他想要的是什麼呢?
要怎麼樣才能讓他一直開心下去呢?或者說,她為什麼要從他們的開心當中,來汲取屬於她自己的開心呢?
奈何不理解這些事情為什麼發生,但她知道,這些事情就是在不講道理地發生著。
她忽然發現,就算她擁有無窮無盡的力量,也依然趕不上這個世界變化的速度。人的願望會變,會變多,會變得紛繁複雜,如果不是一直在身邊盯著,她才沒辦法實現一個人所有的願望,才沒辦法讓一個人一直一直都開心無虞。
她需要做出取捨,她沒辦法做到「全都要」。
更重要的是——
當力量開始復甦的時候,奈何便覺得,自己的心思已經飄到八年之後的那個時間點上了,那裡才是她最熟悉的時間,那裡的人才是和她相處最多的人。
只是如果回到那個時間點,那麼她就必須要從現在離開。
因為她的意識,只能進入某一個時間點,也只有當她進入那個時間點的時候,她才是唯一確定的「真實的存在」。
她遊走於時間與空間之外,遊走於過去與未來,而她在每個時間點遇到的,認識的,相處的那些束縛在時間與空間中的存在,在紛繁複雜的變化當中定格在每一個時刻,每一個瞬間的他們,也都是唯一確定的存在。
人誕生於過去,存在於現在,終將走向未來。
但過去的人,現在的人,未來的人,他們又同時存在著。
那麼讓她在意的是哪個存在,讓她心動的是哪個存在,讓她想要一直一直陪伴下去的,是哪個存在呢?
奈何好像忽然明白了為什麼萩原研二說,有些愛的感覺只能給一個人,只能屬於茫茫宇宙間的某一個瞬間。
因為愛會讓人想要傾盡所有的付出,而一個人,只能這樣奮不顧身一次。
*
「我不是人類。」奈何對萩原研二這樣說,她收起了因為力量外泄而突然冒出來的貓耳,又恢復了原本少女的模樣:「我第一次見到你和陣平的時候,變成了一隻貓的樣子——不過對於你來說,那是在未來發生的事情了。」
「你會回到未來去嗎?」少年的萩原研二沉默了一會兒,問。
「……會。」奈何點了點頭:「因為我有點開始想念二十二歲的你們了。」
少年的表情僵硬了一下,一雙眼睛里的光彩一點一點地暗淡了下去,接著,他哂笑了一下。
「二十二歲的我和十四歲的我不是同一個人嗎?」他又問。
「不太一樣,但你會變成二十二歲的你。」奈何回答。
空氣又陷入了短暫的沉默,良久,少年才彷彿嘆息般地繼續開口:
「我在想……時間真的是一條直線嗎?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覺得有種莫名親切的感覺,彷彿為你做什麼都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說不定這也是受到了二十二歲的我自己的影響呢?」
「這個我也不太清楚,也許吧。」奈何說:「如果我弄清楚了,一定會告訴你的。」
「未來的我嗎?」他問。
「你們本質上還是同一個人吧。」
「可你剛剛說了不一樣——」
少年的身體向前傾了一點,垂在身邊的拳頭也在一瞬間握緊,像是想要爭辯什麼。
只是在奈何開口說話之前,他就鬆開了拳頭。
「算了……」
再次沉默。
奈何看著眼前的少年,她覺得自己或許應該說點什麼,卻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有些事情她自己也不太明白,有些事情她才剛剛想明白了一點,還需要一點時間來整理。
「我喜歡你。」像是下定了決心一般的,少年終於整理好了心情,望向了那個姑娘的眼睛:「奈何,我喜歡你,你喜歡我嗎?」
短暫的停頓后,他又補充了一句:「現在的我。」
「喜歡。」不假思索的,奈何給出了自己的答覆,接著,在漫長的思考之後,她才又補了一句:「但應該不是戀愛的那種喜歡。」
「因為你是萩原研二,所以過去的你,現在的你,未來的你,我都喜歡,不管怎麼說,你對於我來說是很重要的存在。」
「但不是唯一的,對嗎?」萩原研二苦笑。
「那未來的我呢?」他又問。
「我不知道。」奈何如實回答:「因為我也還不清楚屬於自己的「唯一」的愛應該是怎樣的感覺。」
「只是能確定,對象不是現在的我……呢。」
少年垂下眼,臉上的表情愈發落寞。
「可是我喜歡你……我自己也說不清這是為什麼,這太奇怪了,明明你出現得很突兀,明明你和我喜歡的類型完全不一樣——可是我還是喜歡你。」
「你能……留下來嗎?」再抬起頭的時候,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一字一頓地說著,十分鄭重,像是想要將整個靈魂的重量都加在這句話里:「你不是我的女朋友嗎?我第一次戀愛,也是第一次交到女朋友。」
「戀人,不是對於彼此來說最重要的人嗎?」
奈何沉默了一下,然後搖了搖頭。
她知道,自己不會留下,不會為了眼前這一個少年留在這個時間節點,陪著他一步一步往未來走。
因為她牽挂著的人在八年後,她一刻也等不及地想要見到他們。
「對不起,戀人是最重要的人,你在我眼前能看到的範圍里就是最重要的,所以我才覺得你是我的戀人。」
「但是我好像……弄錯了。」
因為愛並不是靜止在某一個時間點的存在,那種感情需要考慮的也並不只是眼前的人。
「我沒法繼續當你的戀人了,但我也沒有不喜歡你,所以你有什麼願望都可以告訴我,我會想辦法幫你實現。我的力量很強,你能想到的願望,我應該都可以幫你實現。」
想了想,奈何又說:
「除了留下來。」
萩原研二笑了,那笑聲里滿是無奈。
「你會回來看我嗎?」
沒有回答少女的問題,少年而是反問。
只是在他將這個問題問出口之後,便先一步自己做出了回答。
「我們會在未來再初遇呢。但是初遇你的我並沒有現在的這段記憶吧,所以說……在你離開之後,說不定我也會忘了你?」
「又或者……」
少年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我看過一部科幻片里提到過平行時空的理論,上面說,如果過去發生改變,世界就會產生一個新的「可能性」的分支,在這個分支上,世界會以新的過去為基礎,通往新的未來。」
「如果是那樣的話,就算我長大了也不會再遇到你了吧。那樣也太糟糕了吧,果然我還是想要再見到你。哪怕只能是由未來的我做這樣的事情。」
「所以你想說的是……」
「讓我暫時忘了你吧。」萩原研二說:「如果我們註定要在「未來」初遇的話,那麼過去的這段記憶原本就「不應該」存在。我不應該遇到你,我不應該在這個時間喜歡上你。清空我的記憶,讓一切回歸到你沒有出現時的樣子,這樣未來就會順著原本既定的軌跡向未來展開了吧?」
這樣,我們就可以在未來,再相遇了吧。
這樣,我們就可以在未來,繼續在一起了吧。
*
奈何還是離開了這個時間點,於是萩原研二的生活也回歸了原本一成不變的日常。
他照常上課,照常放學,照常打工,然後在打工之後,習慣性地來到公園,試圖在鞦韆架上捕捉一個熟悉的身影。
人的記憶並不會被抹消,但可以被篡改,被封印,***擾,被覆蓋。
奈何的力量本身就與這個世界發生過融合,所以想要「篡改」世界對於她的記憶簡直易如反掌。
於是她出現的痕迹,就像是隨著鞦韆的擺動吹過耳畔的風。
……那是誰的身影來著?他來這裡好像是想要找什麼人,他想找……誰來著?
萩原研二訥訥地看著鞦韆架的方向,腦海里閃過一個片段,似乎有一道白色的身影在那上面來回搖擺著,笑著,和他說著什麼。
說了……什麼?
他……為什麼來公園來著?
少年愕然地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這才發現自己今天好像忘了從店裡拿便當。
是了,他剛剛打完了工,現在應該回去複習功課,所以他為什麼會出現在公園,明明這裡和家是兩個方向啊?
萩原研二抬起手,有些疑惑地捋了一把垂落在額前的頭髮。
他好像忘了什麼,忘了什麼很重要的東西。
夜裡的風吹過,撩起垂在耳側的頭髮,冷冰冰的,掀不起一點溫度。
風吹過,就吹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