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七十九隻貓貓
杯戶商場公園。
摩天輪。
黃色的警戒線將人群隔離在了安全地帶。先頭小型的爆/炸在攢動的人群當中掀起了一陣不安,但親臨事件現場的緊張與好奇同樣刺激著群眾的神經。
搜查一課的刑警們協同附近的巡查和安保一起維持著人群的秩序,而為首的幾個人,則是或焦急或絕望地將目光聚焦在高處。
——在已經停止運行的摩天輪高點的某個鴿子當中,關著一個捲髮的青年,而與他一同關在那個地方的……是一枚被預先安置在座位底下的炸/彈。
「等我知道了下一個地點是哪裡再和你聯絡。手機快沒電了,先掛了。」
青年最後的留言懶洋洋的,頗有幾分漫不經心,但在這輕描淡寫之間,卻是明明白白地說出了他給自己選的結局——
「喂,等一下,炸/彈犯不是說最後三秒鐘才會顯示下一個地點,你要怎麼……松田君?松田君!」
短髮女警的聲音隨著信號一併隔斷在了玻璃之外,捲髮青年輕輕點起了一支煙。
他側過視線,瞥見了貼在另一邊的「禁止吸煙」的標語,輕哂:「今天就放過我吧。」
畢竟也只剩下這幾分鐘了。
青年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
死亡是什麼樣的感覺呢?即使到了這個時候,他也並沒有多少實感,他像平常一樣呼吸,一樣有著心跳,一樣可以正常思考,一樣可以……想念。
只是以這樣的方式離場,還真是有點不甘心啊。
松田陣平輕輕笑了一聲。
他記得自己剛剛進入警察學校的時候,願望是有朝一日能夠狠狠地在警視總監的臉上打上一拳。
後來他也漸漸接納了警察這個職業,收到來自爆處班的橄欖枝的時候,他幾乎是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接受招攬——硬要說的話,他其實也沒有多遠大的理想,保護民眾維護公共治安什麼的都不過是這份工作順帶的收穫,最關鍵的還是他能一直做這種刺激又有趣的事情。
他好像沒什麼一定要去實現的遠大理想,所以到了這個時候,算得上遺憾的事情也沒有多少——一定要說的話,沒能將那個終日挑釁警視廳的混蛋炸/彈犯繩之以法算一件,而另一件……
松田陣平垂下視線,看著屏幕上越跳越小的數字。
他翻開手機,調到簡訊發送的界面,做好了在最後一刻動手的準備。
爆炸之後,強烈的衝擊和高溫會讓一個人瞬間灰飛煙滅吧。這樣一來,意識也會在一瞬間徹底斷絕吧,說不定連走馬燈都看不到吧。
那就……在這最後的一點時間裡再想想她吧。
初遇的時候她那麼小,身上的毛乍著,不知道是在為什麼而害怕呢。
他記得,她住在他宿舍的第一天,宿舍就被她弄得亂七八糟,當時他還氣不過地和她打了一架——後來啊,在熟起來之後,那小傢伙雖然還調皮,卻也逐漸變得黏人起來了。
再後來,再後來那個小傢伙搖身一變地成了個漂亮的小姑娘,明明有了人類的身體,但是卻一點也不知道避嫌,還總是沒頭沒腦地往人身上撲。
她身子很軟,即使放大了幾倍變成人類,抱起來也只有小小的一團兒。
她很活潑,彷彿一刻不動就會渾身難受,只有睡著的時候分外安靜,呼吸均勻,漂亮得像是童話故事裡的公主。
不,童話故事裡的公主又哪裡比得上她一分一毫呢。
十秒。
已經到了這個時候了啊。
松田陣平整理了一下心情,將手指放在了手機按鍵上。
她總是直來直去的,想到什麼就做什麼,不會曲折委婉,也不太會分辨場合。就算是松田陣平這樣完全不會和人相處的傢伙,也會暴躁地想著這傢伙難道就不能學著讀一下空氣嗎!
萩原那傢伙還調侃過他們,說松田五十步笑百步,當時松田陣平氣得連著教了她讀了兩本社交潛*規*則——當然,學完之後倆人誰也沒有一丁點的進步。
那也沒什麼不好,現在,二十六歲的松田陣平覺得那個時候的她其實怎麼樣都挺好。
鮮活的,跳脫的,單純的,熱烈的。
她就是最好的。
七秒。
真是的,怎麼滿心滿眼都只有那一個身影啊。
已經是最後了,他的人生當中難道只有那一個最重要的人嗎?
……也是。
和她比起來,就算是一起長大的幼馴染,感情也是完全不一樣的。
她太特別了。她太獨一無二了。
所以到了這個時候只能想到她一個,萩原那傢伙就算知道了也沒辦法說什麼吧。
畢竟如果換做同樣的立場,那傢伙說不定也會這樣。
燃得太久的煙灰自然抖落,撲撲簌簌的,像是一場跨越了很多年的雪。
五秒。
四。
三……
紅色的印字在LED顯示屏上出現。松田陣平飛快地活動手指,在鍵盤上敲下了最後的地點。
二。
……?
視野微微發生偏轉,那不是松田陣平自發的動作,而是他自身所處的那個狹小的隔間在這一刻忽然發生了傾斜。
炸/彈並沒有在這之前爆發,他眼睜睜地看著炸/彈表面的水銀珠滾向引線的方向,在錶盤的倒計時即將歸零的一刻——
而那一刻,什麼也沒有發生。
沒有爆/炸帶來的衝擊,沒有火舌的灼熱,沒有身體被撕裂的痛苦,也沒有……失去意識。
松田陣平訥訥地抬起頭,看到了那個在最後一秒鐘讓水銀計傾斜的罪魁禍首,也是……讓這一切停在最後一刻、留住了他生命的功臣。
白髮的少女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
軟糯的嗓音在下一個瞬間響起:「……趕上了。」
青年的眼睛一點點地張大,不可思議的情緒在那張俊秀的面孔上緩緩蔓延。
下一個瞬間,他猛地站起身,將那個小小的身軀緊緊攬進自己的懷裡。
手裡的手機和煙蒂在慌亂間掉落,原本放在腳邊的工具箱和掛在身上的眼鏡也因他過分劇烈的動作而散亂一地。
可他並不在乎,他也來不及在乎。
管他是真是還是夢境,管他是幻覺還是走馬燈。
在這個瞬間,他的腦海里再容不下第二個想法,他的眼裡再裝不下第二個存在。
「……奈何……」
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聲音中帶著壓抑不住的顫抖。
他似乎在笑,聽起來卻又像是在哭一樣。
松田陣平的動作來得太突兀。和動不動就動手撩撥的萩原研二不同,松田陣平這傢伙分明就是最少和她主動發生肢體接觸的一個。
大抵是因為從小到大都沒有和女性相處的經驗,在原本的時間線上,哪怕她稍微靠得近一點,松田陣平都會紅著臉地炸毛。
他似乎……和從前大不一樣了。
也對。
現在距離他們從警察學校畢業已經過去了四年。
四年的時光在青年的身上一點點地沉澱,讓他褪去了原本的青澀,多了幾分原本幾乎無法想象會出現在他身上的沉穩。
他比以前更消瘦了,這襯得他的面孔稜角更加分明。
四年的時光足以對一個人造成太多改變。
經過了這四個年頭,松田陣平他的確已經成長成了可以獨當一面的可靠的大人了。
可是作為成熟的大人,他不是應該去做自己該做的事情嗎?他不是有自己要完成的使命嗎?
雖然在靜止的時空里炸/彈不會爆炸,可如果不順利把它拆除的話,等時間恢複流動,一切不就還和之前一樣了嗎?
奈何覺得奇怪。
當然,她不是不能用自己的力量抹消炸/彈的存在。但她印象當中的松田陣平,是不會將如此重要的事情推脫給其他人去做的。
她能解決是一回事,松田沒有出手是另一回事。
於是她伸出手,輕輕地在青年的身上推了一下。
可那傢伙就像是尊定格的雕塑一樣一動也不動。
奈何只好出聲叫他:「小陣平,你放開我啦。雖然我可以控制時間,但也不保證不會出現意外啊,還是先把問題解決掉比較好吧?」
聽了這個聲音之後,青年的身體緩緩有了動靜。他垂下腦袋,將額頭抵在了少女的肩窩。
「……我不想放開。」他說。不知是不是因為這樣的動作讓人呼吸格外滯澀,他的聲音聽起來很悶,像是帶了很濃重的鼻音:「之前那些……沒來得及做的,我真想在這個時候統統補回來。」
「奈何,天知道我有多喜歡你。」
「天知道我有多想見你。」
「天知道我有……多想你。」
「萩說你可能會跳轉到未來的某一個時間點,時間到了,我還能見到你。」
「混賬。那種話,叫人怎麼相信啊……」
肩膀濕了一小片。
身前的青年身體小幅度的顫抖著。
這是比突如其來的擁抱更不可思議的事情,在意識到發生了什麼的時候,奈何幾乎不敢相信……
松田陣平,他在哭。
「萩那傢伙居然也沒說錯,你是從過去來到這個時間的吧?你是為了……改變,才來的吧?」
「可是為什麼……」
「萩那傢伙……」
「……沒有得救啊?」
「…………什麼?」
一定是她聽錯了吧?一定是她理解錯了吧?
萩原研二沒有得救?怎麼可能?明明她已經親手改變了那個「未來」,明明她在萩原研二的身上看到了那個改變之後的美好的「未來」,所以為什麼?為什麼在這個世界里,在松田陣平的口中,萩原研二還是走向了那樣慘烈的結局?
這不可能!
……這不可以。
她讀取了松田陣平的記憶,於是她親眼看到,在四年前的這一天,萩原研二死於那場她已經解決過的爆*炸案。她親眼看著松田陣平為了給自己的親友雪恨,主動請求調職前往搜查一課,接手這起炸*彈犯預告的爆炸案。
她看到他給曾經的摯友發去一條又一條永遠也無法送達的信息,她看到他踏上摩天輪那一刻露出的自信滿滿的笑。
她看到他明明可以輕鬆解決那顆炸/彈,但是為了最後三秒鐘的那條情報而主動選擇放棄。
她看到最後的最後,他念出的一個名字是:
——奈何。
強烈的刺激讓奈何的精神產生了劇烈的震蕩,等她意識到發生了什麼的時候,精神體已經像是幽靈一樣地漂浮在了半空中。
糟了!
她還沒有來得及銷毀那顆炸*彈,她還沒有來得及解決最關鍵的一環——
「轟」。
爆炸的強烈轟鳴聲幾乎要將整個靈魂震碎,奈何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先前她所在的隔間在火光中化為焦炭。
衝天的烈焰和滾滾的濃煙洗刷掉了她腦海中所有的思緒,於是整個大腦只剩一片空白。
她,失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