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八十二隻貓貓
松田陣平僵住了。
面對這個突然投懷送抱的小姑娘,他忽然生起了一點不知所措。
——有多久沒像現在這樣了呢?
熟悉的溫度在懷抱中暈開,於是那柔軟的,小小的一團也變得越來越有實感。
久違了的擁抱幾乎在一瞬間就喚醒了塵封的所有記憶,還有隨著記憶一併塵封太久太久的情緒。
經歷了四年的打磨和洗禮,在對方突然撲過來的時候,松田陣平已經不再會像從前那樣大驚失色地退避,儘管肌肉還是不自覺地變得僵硬,儘管大腦還是會在一瞬間變得空白,但在短暫的遲疑之後,青年還是緩緩地抬起手臂,輕輕地落在了少女的背上。
「這算是什麼重逢的驚喜嗎?」
「是啊,是重逢的。」奈何輕輕吸了兩下鼻子,將毛絨絨的小腦袋往松田陣平的胸口蹭了蹭。
她先前還在擔心,經過了四年的時間,她萬一認不出對的那個人該怎麼辦,畢竟時間會讓人發生太多太多的改變——但還好,雖然他的身上的的確確發生了改變,但那種獨特的氣息,還有那種因為靈魂的羈絆而產生的獨一無二的共鳴,足以讓她瞬間確定,眼前的人就是她要找的那一個。
兩千餘次的時空跳轉,兩千餘次的試錯,經過了如此漫長的旅途,奈何似乎終於明白了「來之不易」四個字的含義。
她終於找到了他,她終於抓住了他。
於是在這個瞬間,在確認重逢的這個瞬間,她再沒了其他的想法,她只想著,這一次,絕對不要放開手。
「我知道現在不是敘舊的時候,但是拜託了,讓我再這樣抱你一會兒吧,就一會兒。」奈何說:「我保證,不會有事的。我不會讓你有事的。」
說話之間,少女圈著青年的手臂也越箍越緊。
這下就算是許久沒和奈何見過面的松田陣平也察覺到了異常。
寬大的手掌輕輕順著少女後腦垂下的長發撫過,一下又一下,那動作生疏而笨拙,卻像是儘力想要安撫她的情緒一般。
「怎麼了?是發生了什麼嗎?」他問。
「遇到什麼不開心的事情可以和我說。不管怎麼說,我可比四年前的那個松田陣平可靠多了。」
後面一句的語氣帶了幾分玩笑,倒是真的把有些情緒化的小姑娘逗得笑出了聲來。
她將手掌挪到了松田的肩頭,撐開一點距離,莞爾道:「該說不愧是陣平你嗎?拉踩起來連以前的自己都不放過。」
「別人我不敢保證,但現在的我無論如何也要比之前強上一點吧。」松田陣平的唇角也輕輕向上彎起,只是那動作像是被什麼阻隔著一樣,有些僵硬和滯澀:「人總是會成長的,現在的我說不定能做到很多那個時候做不到的事情呢。」
「誒——是嗎。」奈何的睫毛一顫,瀲灧起眼底的一片霧氣,她向後退了兩步,坐在了摩天輪格子間另一側的座椅上,雙手撐在身後,身子自然向後仰了些,於是隨之揚起的下巴尖兒恰點在對面座椅下面的炸/彈的方向。
「那就讓我看看你進步了多少吧?喏,這個也是陣平你的工作來著吧?」
「喂喂,這種程度的炸/彈,就算是以前的我也只要五分鐘就可以搞定吧。」松田陣平斜睨了座椅下的炸*彈一眼,輕蔑地嗤了聲:「現在三分鐘就足夠了。」
是啊,三分鐘就夠了。對於他來說,拆除這個炸/彈簡直就好像是和呼吸一樣自然又容易的事情。
可是在無數種的可能性當中,如果沒有她的介入,他幾乎每一次都會死在這個「三分鐘」就可以解決掉的炸/彈下。
奈何問過他,問過很多個他。她問他為什麼,為什麼會做出那樣的選擇。
無一例外的,她得到了同樣的回答。
「這也沒辦法吧,我姑且也是個警察。」
因為那個炸/彈犯抓住了他的軟肋,以更多一般市民的生命安全做要挾,讓他沒辦法親手拆除那個收割他生命的鐮刀。
因為這是他作為警察的使命,因為這是他出於本能的選擇。
「——那和我的約定呢?不是說好了嗎?不是說好了要好好地在一起嗎?」她也曾經忍不住這樣問過。
奈何知道,回答她這個問題的人並不是和她做出約定的那個松田陣平,但她同樣也知道,不管是哪個時空的松田陣平都會做出同樣的回答,因為他們本質上從來都是同一個人。
他說:「是啊,如果你沒有出現的話,我就要食言了。」
他說:「對不起啊奈何。真是,又受你照顧了呢。」
在說這種話的時候,他總是笑著垂下眼睛,他總會伸出手,從口袋裡摸出一支煙,然後猛地頓住,再乾笑兩聲,說上一句:「在你面前還是算了吧。」
在過去的四年中間,他也一定經歷了什麼吧。即使萩原研二沒有出事,但四年的時光也足夠磨平一個人身上的許多稜角,足以讓一個人變得很不一樣。
奈何記得,二十二歲的松田陣平遠沒有二十六歲的時候那樣時時刻刻都叼著一根煙。
那個時候的松田陣平,在壓力大的時候,更喜歡往嘴裡塞上一顆口香糖或薄荷糖。
想到這兒,奈何忽然沒頭沒尾地問了句:
「你身上帶了糖嗎?」
「什麼?」正在拿著工具忙碌的松田陣平手上動作稍稍頓了一下,接著,他指了指自己胸前的口袋:「真是拿你沒辦法。有一條潤喉糖,我現在占著手呢,你自己拿吧。」
奈何「哦」了一聲,接著從座位上跳了下來,貼到了松田陣平的身邊,在他胸前的口袋裡摸了兩下。
裡面有一包開了封的煙,包裝整個癟了下去,似乎還剩下三兩支的樣子。旁邊是一整條的潤喉糖,完整的,好像還沒有拆包。
奈何將糖拿了出來,才發現那糖是她先前很喜歡的一種。這種糖一包里有很多口味,奈何喜歡從頭開始拆,每次吃的時候都會滿懷期待地去猜這次是什麼口味的——她很喜歡這樣的感覺。
她輕車熟路地拆開了糖的外包裝,剝出了第一顆糖,放在了自己的嘴巴里。
混合著草莓香精的甜味在味蕾上暈開,讓人格外愉快。
只是不知道松田陣平把它放在口袋裡多久了,那條糖在體溫的催發下隱隱有要融化的跡象。
倒是不影響味道。
奈何想了想,又剝了另一顆,塞進了松田的嘴裡。
「唔。」遭遇了「偷襲」的松田回過頭,看了奈何一眼:「好酸,嘶,這個牌子的檸檬味這麼多年還是這樣啊……」
「我還挺喜歡檸檬味的。」奈何坐回到了椅子上。
松田陣平笑了。
起先奈何並不太能理解他的笑代表著什麼,直到身體忽然被溫熱的體溫包裹,熟悉的面孔在眼前倏然放大,伴隨著唇齒間柔軟的觸感,她嘗到了酸酸的檸檬的味道。
太過突兀的異樣的碰觸讓她本能地想要推拒,但所有的動作都被青年的臂彎圈在了小小的一方天地。
他的動作很輕,甚至於,這樣的動作和松田陣平這個名字同時出現的時候,簡直算得上是溫柔,溫柔,卻也同樣不容抗拒的。
在他垂下眼睛的瞬間,奈何隱隱在裡面看到了一層淺淺的霧氣。
呼吸交纏在了一起,身體的溫度交纏在了一起,柔軟的唇貼在了一起——但松田陣平沒有更進一步的動作,他只是輕輕地,輕輕地碰觸著她,像是在摩挲一件無比珍貴的寶物。
許久,他才彷彿嘆息般地用略帶沙啞的聲音說了一句:
「我不想再錯過了。所以奈何,你可不可以……」
……不要走。
話說了半截,最後的三個字卻終究沒能說出口。
他已經不是孩子了,所以就算是任性,也總要有個限度。
他已經做得足夠多了,就算還不滿足,也沒法再繼續捨棄更多了。
「不,沒什麼。」他輕哂著退開些許,視線一時間有些無處安放,只好僵直著脊背坐在小姑娘的身邊,斜斜地往窗外看:「萩那傢伙提到過,四年前是你救了他。那個時候我就在想,說不定會有今天吧。」
「真是的。那個時候……就是你開始做這些事的時候,我也感覺到你的情緒不太對,但那個時候的我啊,根本就不知道該怎麼和你溝通,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你,該怎麼幫你,該怎麼讓你好過一點——我一直在想,說不定有什麼好的方法可以解決這樣的問題,想著想著,時間就這麼過去了。」
「奈何啊……」
他稍稍將頭調整了一個角度,偷偷地將視線向小姑娘的方向掃去。午後的陽光透過彎折的玻璃,在狹小的室內竟然拉出了一道淺淺的虹,在七色光的映照下,她看上去格外漂亮,就好像……
那個時候一樣。
他又有點不敢看她了。
但在這個時候,他想,他果然還是應該看著她,應該看著她的眼睛,將她的一切都牢牢地印在自己的眼底。
「我喜歡你。最喜歡你了。」
「或者應該說……」
「我愛你。」
現在再說這種話或許已經有點遲了,但他還是想要這樣說,替過去那個沒來得及將這句話真正說出口的笨蛋認認真真地說一次。
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喜歡過一個姑娘——她是什麼對於他來說根本也不重要,她就是這個天地間,不,是這個宇宙間獨一無二的存在,是降臨在他們面前的最好的姑娘。
松田陣平的唇角輕輕動了動,似乎想要向上揚起,卻最終也沒能拉起一個弧度。
他輕輕地將手掌落在了小姑娘的頭頂,淺淺地在她柔軟的奶油色長發上揉搓了兩下。
「所以依賴我一下吧,或者就算是過去的那個不怎麼可靠的我也姑且沒關係。」
「不管是什麼時候的我,都不想看你露出那樣沉重的表情啊。我的小姑娘就應該開開心心的。」
奈何看著坐在自己身邊的青年,逆著光的表情看上去有點晦暗,和她印象中的松田陣平果然還是有一點不一樣。
事實上,到了這個程度,就算她再怎麼遲鈍也總還是能有所察覺的,萩原研二的身上,在她遇到過幾千次的松田陣平的身上,她能感覺到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雖然她無法在窺探過去和未來的時候看到自己,但,如果她一直存在於他們身邊的話,他們的樣子就太奇怪了不是嗎?
「我身上……是發生了什麼嗎?」
她忍不住問出了口:
「吶,陣平,我是……沒能好好履行和大家在一起的約定嗎?」
松田陣平盯著那雙眼睛怔了許久,才緩緩地,緩緩地開口:「不,奈何,你沒有背叛和我們的約定。」
「你一直都是最誠實的孩子,這點自信還是可以有的吧。」
但是……
還是有什麼地方不對吧?
奈何想要追問,想要得到一個更確切的答案,但在看著青年的表情的時候,她沉默了一下,還是將滿肚子的疑惑都咽了回去。
那是眼前人的「過去」,是她的「未來」。她不可以觀測自己的「未來」,因為她原本就不在時間之內,她原本就……沒有「未來」可言。
她生生地別過視線,看向窗外地面上如同螞蟻一樣小的人群。
短暫的沉默之後,她才輕輕笑著開口:「我不問了。不過作為補償,陣平得在別的地方幫幫我。」
「關於我的煩惱,我想來想去也沒法和過去的你們說,不過你不一樣,既然已經遇到了我,那就意味著,我和你說了這個應該也沒有關係了。」
她的眼裡似乎終於泛起了些許光亮,和平常一樣的光亮。
「說起來,我還是第一次有這麼難解決的煩惱呢,沒想到第一次進行煩惱相談的對象居然是陣平你——命運還真是奇妙的東西。」
「喂,你這個陰陽怪氣該不會是跟Zero那個混蛋學的吧!」松田抗議道,語氣間卻帶著藏不住的笑:「算了,我就不合你計較這個了。」
「所以到底是什麼事?說實話,我還從來沒見到過你之前那副樣子,簡直沒辦法想象——」
「——你知道平行時空嗎?」
沒有繼續和松田陣平插科打諢,奈何唐突地將話題直接帶進了主題。
她花了好長一段時間將自己從斗篷人那裡聽到的關於時空的理論還有她自己親身經歷的事情都說給了眼前的青年聽,包括她面臨的【要不要救平行時空的同位體】這一重大選擇,包括她在尋找到他之前經歷了兩千多個世界這件事。
「世界果然比我想象當中的還要奇妙很多,突然知道這麼多之前從來都沒想過的事情,我一時間也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奈何撇著嘴,靠在椅子背上:「那些平行時空的同位體並不會影響到你們,他們也不是你們,但是怎麼說呢……就是,既然知道了,我果然還是,很難做到完全對他們坐視不理吧。可我好像也真的沒法做到救下所有人呢……」
「你啊……」松田陣平嘆了口氣,末了輕輕地嗤笑了聲:「因為之前所有能想到的事情都能輕而易舉地完成,所以總喜歡對自己的事情吹毛求疵,有一點不符合自己的期望都不滿意——實際上根本沒有必要吧。」
「奈何,你已經做得夠好了。」他側頭,看著那個小姑娘。
「我不知道到底是誰告訴了你關於時空的這些事情,但那傢伙肯定沒安好心吧,它含糊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奈何,你覺得為什麼時空會發生那樣的波動呢?如果只是單純的將世界的未來從一種可能性轉到另一種可能性,根本也談不上「分化」出什麼新的「分支」這種事情吧?你說你上一次在幫萩的時候時空出現了很大的波動,甚至連你自身都受到了影響?」
「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那是因為——奈何你創造出了原本不存在的「可能性」吧?」
「換句話說,說不定在這個混蛋世界上,我或者萩那傢伙會死在這個地方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不管在哪一種可能性之下,我們都會死——而奈何你打破了世界原本的註定,為我們創造出了一種可以活下去的可能性。」
「這件事情本身就已經足夠了不起了吧!」
「所以啊,奈何,你已經做得很棒了。遇到你根本就是我們最幸運的事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