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台上再會
夜裡微涼的風灌進走廊,我從一層層飛揚起伏的窗紗里闖出去,時不時回看身後有沒有人追上來。
我的手腳冰涼,雙腿機械地往前跑動。我不敢細想如果萬一真被那個侍女帶到房間里去會發生什麼?
那個燃燒著帝王專用的龍涎香香料的房間是為誰準備的?
為什麼皇后的侍女會將我帶往那裡?
是皇后屬意的嗎?如果不是,那麼在這座王宮裡還有誰膽敢繞過這位尊貴的女主人,做出這樣的指令?
無數的問題擁擠在腦袋裡,我卻不敢細想,整個人宛如驚弓之鳥。
直到跑了足夠遠,我才停下來喘氣,赫然發現自己陷入一片幾乎全黑的區域。頭頂的吊燈昏黑,壁龕里的燭光即將熄滅,光線微弱得厲害。
恐懼、震驚、緊張的情緒混雜下,我扶著牆壁,一點一點往前摸索。
越是在這種格外安靜的時候,越是容易想起一些恐怖的傳說。聽過的那些關於王宮的詭談竄進腦海里,全身燃燒的古代侍女奔跑在走廊、在裝飾盔甲里化作白骨的騎士……
當我聽見黑暗裡響起一聲輕咳,差點一個激靈跳起來。緊接著那邊便響起一個有點耳熟卻又一時半會想不起身份的男聲:
「誰?」
柔和的燭光亮起。
捧著燭台的正是出聲的青年,他的那頭燦爛的金髮在燭光的映照上,宛如被蒙上一層淡淡的薄紗。
銀燭台的燭火在他湖綠色眼底的躍動。
在今晚這樣盛大的節慶宴會場合,他竟然沒有穿禮服,彷彿是在起居室里看書一般閑散,穿著一身襯衫。
剎那間我就明白了他的身份,肌肉記憶率先驅使身體彎下腰、曲起膝。
「夜安,艾略特殿下。」
帝國的第一皇子,皇帝陛下與元后所生的嫡子,法理上皇位的第一順位繼承人。
儘管他還沒有被正式冊封為皇儲――很多人認為是他患有頭痛和哮喘的緣故。
「不必多禮,我只是隨便走走罷了。」艾略特的目光在我的頭頂停留了一會,「你是伊爾蘭家的千金?怎麼一個人在這裡?侍女呢?」
他說話間還得時不時壓抑住輕咳,另一隻手下意識握拳擋在唇邊。
「侍女……」話到嘴邊拐了個彎,我說,「和侍女走散了。」
艾略特皇子並不是現任卡里金皇后的親子。他的母親是聯姻嫁過來的公主,生下艾略特便去世。
而卡里金皇後生育的二皇子卻健康活潑。
我不知道他們之間暗波洶湧到什麼地步,鐵定不會像表面上一般和諧寧靜。反正我不能當他們之間的炮灰,最好什麼把柄都不讓他們任何一方捏住。
那個故意帶錯路的詭異侍女,現在還不能講出來。
金髮綠眼的青年笑了笑,倦容里猶帶病氣,「這座宮殿是有些複雜。」
我垂首站著,低聲說是。
我能感覺到他的目光一直在注視我,根本沒有離開過。
「別那麼拘謹,你對我來說,就像是妹妹一樣。」艾略特語氣輕柔,好像很容易親近,「伊莉絲,我帶你出去吧。」
這位很少過問政事的大皇子表現得很無害,宛如一個親切的鄰家哥哥。
但在雲波詭譎的宮廷生活里能以病弱的身體成功活過成年,沒有夭折的人,怎麼可能是單純無害的大哥哥。
我只能硬著頭皮說是。
……
第一皇子艾略特一路領著我到了一個露台。
「下次和侍女走散,記得往有光的方向跑。」端著燭台離去前,他側首望著我意味深長地說,「在有人的地方,暫時還沒有人敢正大光明對你做什麼。」
我總覺得他的話意有所指,一時又想不透更深的涵義,只能恭順地低頭說您教訓得是,目送他離去。
而且,我總有種奇怪的預感。我撞見他不是偶然,他就像是事先預料到會發生什麼一般篤定地等在那裡、等在我逃走的必經之路上。
這個詭異的直覺讓我不禁打了個寒顫。
看起來這位法理上的第一順位繼承人真的如傳言揣測一般地位不怎麼穩固,連今天這麼重要的場面都沒有出席的意思。
我定了定神,確定從露台步行過去就能回到宴會廳。不遠處隔著一個小小的湖泊就是燈火通明的宴會廳,遠遠地傳來伶人高亢悠揚的歌聲。
建築里的燈火倒映在黑黢黢的湖面上,倒影宛如玻璃球里的微縮城堡。我一時迷怔了,抱起手臂,眺望著隔著湖的宴會廳,像是在看著另一個世界。
這一刻,我心裡突然湧起一股衝動:乾脆就待在這裡直到笙歌散盡宴會結束。不要再回到那個看似熱鬧,實則步步兇險,四面楚歌的名利場。
就這麼安安靜靜地待在冷清的角落,和月亮相伴一輩子也不錯。
恰好正在此時,一個黑影倏忽竄過夜空,從露台上方倒掛下來,如一隻突然襲擊的巨大蝙蝠,嚇得我尖叫起來。
所幸在尖叫聲傳出喉嚨的前一秒,我借月光看清對方的相貌,及時捂住嘴。這才沒讓尖叫聲傳出多遠。
黑色的長髮絲絲縷縷地垂掛下來,宛如某種多年生的藤本植物在夜色里悄然滋生,然後懸挂著墜落下來。
這畫面美得過於攝人心魄,我竟情不自禁伸出雙手想接住托起這些垂落的髮絲,像是接住某種滿溢滴落的液體。
隨即我對上了一雙血石榴般瑰紅的眼眸。
那是需要航船運輸才能從沿海城邦採購回來的珍稀水果、一粒一粒的石榴果實比上好的紅寶石更加血紅剔透。人們說那是生命之果,吃下去能滋養靈魂。
對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確定是我后,異常靈活地翻身跳下,輕巧落地,右膝抵在寬闊的圍欄邊沿上,抬起上身,朝我看來。
是謝伊,居然是謝伊!
「你怎麼、怎麼會在這裡?」我驚訝得語無倫次。
她單膝跪地,朝我伸出一隻手來,「你沒回來。」
深紅色皮革手套上的金線在月光下閃閃發光。
「所以你就來找我了?」我哭笑不得,搭上她的手。
確實,她當時只說知道了,沒說會在原地等。
此刻沒有什麼比她那手套的觸感更親切的存在了。我莫名地全身放鬆了下來。情緒大起大落,我整個人都有些脫力。
她只輕輕一拽,我就朝前傾倒撲進她懷裡。謝伊再順勢一撈,將我整個抱起,稍微調整姿勢,手臂穿過我的膝彎。
「你怎麼找到我的?你從……從上面翻下來,萬一被衛兵發現當做危險人物拿下怎麼辦?」我有點緊張。
謝伊瞧著絲毫沒有放在心上,有些懶洋洋地說:「那群廢物抓不住我。怎麼找到你――」
她踩著邊沿站起身來,高度驟然提升,讓我下意識雙手圈住她的肩頸。我倆的姿勢很快變成我坐在她的懷抱里。
謝伊橫抱著我轉了個方向,面朝湖泊與玫瑰園。她烏黑的長發在夜風裡散漫飄揚。
我的裙擺順著小腿和腳踝垂盪下去,寬大的裙幅也隨著風飄動。
――「我順著一扇扇窗找就行了。」她平淡地說,「很快。」
實話實說,剛才經歷過一番宮廷鬥爭波折的我,聽見這番藐視皇權的發言,還是挺開心的。
嘴上還是得絮叨她兩句下次不能這樣,別給自己惹禍上身。
因為我的身體懸空,人便下意識朝她貼得更緊。緊貼到我甚至能隔著衣料,感受到她胸腔隨著呼吸的起伏。
我聽見她略微沙啞、低柔的嗓音在說:「你不怕我現在鬆手把你丟出去嗎?」
說著她還作勢掂了掂我的重量,像是在考慮要花多大勁才能丟得更遠。
理智知道她在開玩笑,我還是條件反射把她抱得更緊,倏然瞪大眼眸,反駁:「你才不會把我丟下去呢。」
她要是真想這麼干,當初何必還特意護送我回家。
以前我可是頂著希恩的未婚妻身份,從未被她正眼看過一次。「書」上說她喜歡希恩,那不喜歡我可太正常了。
我們是情敵關係嘛。
只不過有朝一日,我這個可惡的情敵「倒台」了。她不但沒有落井下石,還願意幫助我。
我都沒想到她會主動提出護送我的安全,甚至還答應我變本加厲的要求,陪我來參加宴會……她這人真是公正善良得有些笨拙,笨拙得有點可愛。
我憂愁地想,她這個性格,只有實力沒有背景,要怎麼在王都打拚啊。總是擔心她遲早哪天會得罪權貴,因為不肯同流合污而被栽贓陷害。
只是一想起希恩,我剛恢復的心情又有些低落。
「我要跟你說兩件事。」我說,「你得保證聽完不會真的把我丟出去。」
謝伊從鼻尖擠出一聲輕哼,聽著就像在說「你說吧,我不信你能說出什麼大事來」。
我說,「第一件事,我告訴希恩,我同意解除婚約。」
謝伊笑了一下。
「好姑娘。」她朝我低下頭,瑰紅的眼眸近在咫尺,「還有呢?」
近到她的鼻尖險些貼上我的。
月光為她深邃艷靡的五官輪廓度上一層銀光,她的紅眸看起來太蠱惑人心了。
我鼓足勇氣,艱難啟齒:「…第二件事,就是我以解除婚約為條件,向他要了三支舞。」
說完我怕這回真的會被丟出去,嚇得死死圈住她的肩膀。不料等了一會,非但沒被拋出去,還一點動靜都沒有。
悄悄睜開眼,她的表情竟然絲毫沒有變化。
「…你不生氣?」我有些愣。
我都要傻眼了。
她不覺得我背叛友情嗎……?好吧,我承認我倆之間或許、應該沒什麼友情存續,只是我單方面的一廂情願憧憬和好感,希望能和她成為友人。
在她眼裡,我只是個有點麻煩的、無關緊要的人吧。
但是總歸我一邊心安理得享受她的援助,一邊要挾她喜歡的男人……懷揣著戀慕之心的她,內心深處一定也渴望著能與喜歡的人共舞吧。
我像是搶走了希望還在她面前炫耀的惡毒女人。
「還有?」她問。
語氣風輕雲淡。
「沒了。」我訥訥道。
不知何時,她的手掌已經托住我的後腦勺,將我推向她。她的鼻尖湊在我的面頰前,停頓,細細嗅聞,皺起眉。
「香粉的味道變了。」她的語氣陡然一變,「你哭過?」
「我是哭過,香粉是向皇后陛下借用的。」我手忙腳亂推拒她像被刺激的狼犬般在我臉上、肩窩嗅聞的動作,「別、先不要管我哭沒哭的問題。你不生氣嗎――」
我躊躇再三,鼓起勇氣道:「我知道你對希恩也……」
謝伊看著我。
我忐忑不安。
漸漸地、她像是逐漸領悟到什麼一般,眼眸微微睜大。
她大概抱著我在風裡僵立了足足三分鐘。
謝伊的語氣突然變得很奇怪,「所以你以為我對那個銀毛耗、對希恩?卡里金……?」
我發誓頭一回在她的臉上看到類似「一片空白」的表情。
隨即她的臉色刷地黑透了。
好在她還記得先把我放坐在欄杆上,自己猛地起身拔劍,朝著宴會廳走去。
「你要去哪兒?」我連忙問。
謝伊的聲音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去殺了卡里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