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領主的女兒

第43章 領主的女兒

「這是今年洛特爾南區的稅收統計,全都在這裡。」

「謝謝。辛苦你了,羅南德。」

「不必言謝,老爺。這些都是我的職責。說到這個,我要向您和小姐道歉,今年的收成欠佳,我著實汗顏……」

「不,這不能單純歸咎為你的責任。」

「今年大部分的地區都收成欠妥,聽說南邊還好一些……」

「……」

爐火、熱茶、毛毯與低低的交談聲。

回到領地內的城堡后,父親便帶著我先召來領地總管羅南德先生詢問領地里事務。他們的話題從糧食收成延伸到降低稅收,話題又跳轉到前不久才結束的戰事。

坐在一旁的我,思維也飄忽出走,神遊在外。我撐起側臉望向窗外,天空是陰霾的,鉛灰色的雲凝結不動。

留在領地的總管先前收到過一封來信,信上說,今年回來時,我會帶上一位珍貴的友人。

可是等一行人風塵僕僕地趕到,從馬車下來的我身邊空無一人,形單影隻。

總管羅南德看了一眼,並未多說什麼,像往年一樣欠身行禮,說著歡迎回來。

我回到領地時,深秋都已走到尾聲。

凜冬緊追著深秋的腳步趕來,像個砸門的不速之客。

當第一片雪花飄落下來,凝固成雕像的我終於微微動了一下。

我朝窗走去。

當手指按在冰冷的玻璃上時,我出神地喃喃出一句:「…下雪了。」

難產的雲層終於結束艱難的陣痛。大片大片的雪花從昏暗的天空飄灑下來,霎時間,近處的城鎮、平原的河流、遠方的群山都籠罩在蒙蒙大雪之中。

很快世界就會變成一個冰天雪地。

平野上迎來翩翩落雪、森林裡積雪壓垮樹枝、湖面上游弋著晶瑩的浮冰。

不久前,在我的設想里,在這些司空見慣的景色里,我的身邊會有一個嶄新的身影。

可能我的背影看起來太像一抹孤單的幽魂。父親在身後呼喚我。我良久后才轉過頭,對擔憂的兩人——他與羅南德先生,微微一笑。

很多年以後,連羅南德先生都老去。他說,那一刻我疲憊無比,看起來光是做出笑這個動作都耗光了全身的力氣。

「我沒什麼。不用擔心。」我說,「我只是在想……能給我找來一匹小馬嗎?不必是名貴品種,只要溫順一點、友善一點……願意與我相伴的小馬。」

「總之,請幫我找一匹適合的馬來吧。我想認真學習騎馬。」

我想一個人去將那些原想和謝伊一起做的事情,全部都做完。

那麼,首先我就需要一匹願意與我同行的馬。

羅南德與父親對視一眼。他撫上右肩,低頭說,「當然,很樂意為您效勞。」

至少在這裡,我的要求無有不應允的。

沒過一個星期,羅南德就帶來一匹良種栗色母馬。

「最好的騎術教練都在鄉野,在山坳。王都是找不到真正的騎術教練的。」

領地城堡里的馬廄總管不免驕傲地對我說道。

「最好的馬也都在鄉野。」他拍了拍身旁的栗馬,滿是憐愛,「您瞧,這是個多俊俏的小姑娘。」

馬兒烏溜溜的眼瞳倒映出我的身影。它看起來的確很和善,在我伸出手時,溫馴地低下腦袋,任由我撫摸栗棕色的鬃毛。

「看起來它不討厭我。」我說,「那請它陪伴我吧。」

它如人所言,是個俊俏又溫和的小姑娘,當我小心翼翼地坐上馬鞍,它沒有一點不快。

緊張過度的我,終於可以暫時放下懸著的心臟。

從前覺得遙不可及的事情,實踐起來似乎沒想象中那麼困難。當然,大部分原因要歸功於這匹小馬的良善溫順,願意耐著性子陪我慢慢走。

我有時撫摸著栗色馬的長鬃,將臉埋在它細密的毛髮里,感受到活物散發出來的生機。

它潮濕的鼻息、溫熱的身軀,還有賁實的肌肉,還有咀嚼著的燕麥與乾草的味道。

我不知道降臨節的那場意外里,我到底遭遇了什麼。它帶走了謝伊,卻把另外一些說不清的東西留在我的身軀、我的心臟里。

曾經在我印象里,馬匹的氣味、體溫都令人難以忍受。馬兒是高大又難接近的生物。

它們對我不屑一顧,稍有不慎就脾氣暴躁,在街上橫衝直撞,造成人員傷亡。

光是爬上馬背都會感到頭暈目眩,更別提騎行了。

可是現在我與這匹栗色的小馬相互依偎,時常漫步在城堡附近的山坡上。

我想應該算交上了朋友。

當我撫摸著小馬的鬃毛時,我忍不住對它黝黑的眼瞳自言自語似的說道:「應該……至少你不會突然從我的身邊消失吧?」

它只是一匹溫順的小馬。

出生在遠離王都的鄉土,不會牽扯到什麼襲擊人的怪物、不會有從天而降的流火把它焚燒得一絲不剩。

它用來回蹭我的掌心,將佩戴著馬轡頭的腦袋抵在我的肩上。

好像在告訴我,它不會離開。

在騎術老師的指導下,我很快掌握了訣竅。馬兒像是能聽見我的心聲,載著我跑得飛快。

我身子伏低在馬背上,感覺在風馳電掣里,靈魂都要被拋出身軀。心上烏雲卻被吹開,豁然開朗許多。

彷彿那場痛苦的意外帶走了我身上一些優柔寡斷與躊躇不前。

我開始一個人的獨自旅行。

從迎來落雪的平原,到潺潺冰涼的溪流,足跡蔓延至覆蓋上白雪的山巒。

我穿過一片片冒著炊煙的農舍,路過雞鳴犬吠,路過打水的男人,呼喚小孩的女人。

放牧在半山腰的牛羊被驅趕回山下的村莊里圈養。人們忙碌於熬過漫漫冬日的籌備,曬糧、割草。

時間不緊不慢地朝前走著,不為任何人停留。

我經過響著鐘聲的地方教堂。那裡跪著虔誠的牧師與祈禱的信徒。人們懇求女神賜予健康、力量與勇氣,懇求繁榮興旺。

我也曾經懇求過,而我此刻孤身一人。

我無法再如從前一般,跪拜在祭壇前,忠誠又單純地懇求神恩。

風通常誕生在下午兩、三點后。

峽谷吸飽了陽光的熱量,才有力量將空氣抬升起來,送往山巔,形成氣流、形成風。

我騎著栗色馬,穿過白雪覆蓋的荒原。馬兒輕巧躍過小溪,繼續朝著碎石灘上方的山腰走去。

那裡會有住著紅松鼠與貓頭鷹的雪松林。雪壓滿針葉樹冠,一點點動靜都能驚得積雪簌簌掉落下來。

我拉起兜帽,坐在馬背上,任憑那些掉落的積雪砸在肩上。風掀起地上的雪塵,卷作漩渦朝馬蹄襲來。

當馬兒跳上一塊崎嶇的岩石,與我一同眺望遠方朦朧如淡墨的群山輪廓,我輕輕舒了口氣。

撫摸著馬兒豎起的絨毛立耳,我噙著一絲笑,垂下眼,輕聲說:「這些原是想帶她來看的景象……如今,只能拜託你與我作伴啦。」

馬兒打了個響鼻。

我從鞍側的褡褳里拿出胡蘿蔔,餵給它。它一邊咀嚼著胡蘿蔔,一邊往回走。

花費了十數年光年才完整竣工的水渠,從父親的父親那一輩起便在修建的水渠,運載著潔凈的水源從湖泊引向村莊的人力工程。

水渠一路陪伴著我們的腳步,從人的聚集地走向自然,再原路返回。一如修建水渠時,村莊里小孩長成青年、大人老去,而老人離去,循環不止,時間不停。

那一天從山麓下來,我發現向陽緩坡的草甸上,奔來一群經人馴養的駿馬。

領頭的是一匹渾身漆黑的駿馬,毛色渾然純黑,找不到一絲雜毛,奔跑時全身肌肉線條恍如流水般顫動。

它無憂無慮地奔跑在最前方,遠遠甩開身後的馬群一大段距離。一抹烏黑墨染,彷彿是風有了形狀。

我勒住韁繩,停在山坡上,遠遠眺望那匹墨染的駿馬。

當晚我詢問牧馬人後,得到的答案與我猜測的一樣。

那是原本為了賽馬會預備的頭等獎品。

準確來說,是從很久很久開始就在精心準備的一個禮物,在所有人都以為很快我就會嫁給希恩·卡里金的時候。

它會隨著我,一起去到卡里金家。

然後婚約就那麼解除了。

後來,我又在來信里說今年預備舉行一場賽馬會,請總管先籌備起來。我想讓帶回來的友人暢快地體驗領地里的風土人情,度過一個美滿的冬天。

與王都最關注的,神權色彩濃厚的降臨節不同,鄉下邊鎮的人民更關心的是與生活息息相關的節慶。不同的鄉土,會孕育出不同的地方性節日。

洛特爾南歷年隔三差五就會舉辦賽馬會,不同城鎮社區的人會興高采烈地趕來赴這一場一年裡難得的盛會。

寶馬配英雄。

這匹美麗的駿馬應當有一個配得上它的主人。

總管小心問我,要不要去看看這匹馬?

那神情彷彿生怕觸及我什麼傷心事。

我搖搖頭,說算了。

可是直到深夜裡,我還是忍不住帶著燈燭去馬廄里見這匹漂亮罕見的漆黑駿馬。

總管說,它有部分血脈來自沼澤里的野馬王。那匹馬王無法被捕獲,它即便老去,也會自己找個人跡罕至的秘境獨自等待死亡。

它的眼眸黢黑,渾黑的皮毛光滑油亮,宛如上好的絲織品。在燭火的照耀下,泛著一絲光澤。看起來就像是從天空摘下一塊含著繁星的夜幕。

「它真漂亮。」我說。

總管問我:「小姐,還希望今年的賽馬會舉辦嗎?」

我提著風燈,仰望著漆黑的駿馬,看了許久,才回答:「請照舊舉行吧。」

至少讓我繼續看見這匹原本為慶祝她到來而準備的駿馬,在曠野里賓士起來是何等光景。

時間不為任何人的悲傷停歇。這樣一匹好馬的生命也不該被浪費。

人們也不該被拖進我的悲傷里來。

我向他發誓,我會在全身冰涼之前回到卧室。勸走總管后,我一個人在馬廄里尋了個乾淨地方坐下,手放在膝上,風燈擱在腳邊。

隨後,我想起曾被她親吻過的指尖。

我把手指放在唇上,像她那樣親吻自己的指尖,隨後是指節、手背。

就像是在重溫來自過去的回聲。

在我怔怔出神之際,忽聞身後傳來一陣細微響動。正俯首在馬槽里啃食溫熱穀物與燕麥的栗色馬突然抬首,筆直看向我的身後。

我騰地站起來,厲聲喊道:「誰在哪裡?」

聲音在黑夜裡顯得空落落的。

隨即,一個小孩從黑暗裡滾了出來。

那是個穿著麻布衣裳的小孩,大約十二、三歲的年紀,已經可以稱之為小少年。單看穿著打扮應該是城堡或是附近人家打雜跑腿的小學徒。

看到是個孩子,不是什麼危險人物。我頓時鬆一口氣,柔聲問道:「你是哪家的孩子?為什麼深夜在這裡?」

小少年從地上爬起來。

他用著不符合年紀的冰冷目光瞪視我。我一愣。沒等我反應過來,他的目光錯開我,直勾勾地盯著我側後方的栗色小馬。

他抬起手臂,用衣袖大力地擦拭臉頰。力道兇猛到看起來像是要把自己的一塊皮撕下來。

小少年動了動唇,在栗色小馬親切溫柔的低鳴呼喚下,終於開口了。

「…我想來見我的小馬堅果。」

「堅果……?」

我一轉身,栗色小馬就像見到老友似的吁吁鳴叫起來。這小姑娘顯得太歡快了,以至於我忍不住抬手撫摸它的長鬃。

而這時,我突然發現,小少年的眼神像冰鎬一般死死釘在我的手上。我撫摸著小馬的那隻手。

混雜著羨慕、渴望與嫉妒。

「你認識它嗎?」我視線在他與小馬之間來回,「你給它取名叫堅果是嗎?」

我又坐下來,朝他招手,「來,你可以跟我一起坐在披風上。這樣會暖和一點。」

小少年沉默了半天,才說:「它是我親手照顧大的小馬。」

「它是你養大的嗎?」我說,「你很厲害。它是一匹非常好的小馬,也是一個友善溫柔的朋友。」

他抬頭看我,譏諷地一笑,說:「是啊。正因為它太好了,所以才離我而去。我這樣的平民是沒資格擁有太好的東西。」

「尊貴的、領主的女兒、高貴的伊爾蘭小姐。領地上最好的東西永遠都會屬於你,任何東西都由你先挑選。」

他朝前走一步,目光渴求又懷念地深深望著栗色馬匹,握緊了垂在身邊的拳頭。

「所有不配我們平民擁有的好東西。最後都不會留在我們手裡而是流向貴人們。」

小少年帶著點一絲憤怒、一絲無奈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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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役千金被情敵求婚了[穿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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