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女神的寵兒
…這是什麼意思?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殿下。」我張張口,穿過窗口的風灌進衣領里,「為什麼……是什麼意思?」
我的腦筋飛快得轉動。
為什麼艾略特會問這種問題?
當時第一個跳進我腦袋的關鍵詞就是——先皇后。
艾略特的生母——先後正是因為生產而去世。準確來說,並不是死於難產,而是生產後的虛弱致病。
難產與生產疾病可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
一個跳脫詭異的念頭閃過心頭:難道這位出生就失去母親的皇子殿下觸景生情,懷疑起自己母親的死因另有隱情?
在這個年代生育就是鬼門關。但換個角度來思考,既然生育的高風險人盡皆知,那麼無論發生什麼導致產婦去世都情有可原。
假使產婦真的在生育時被人悄然暗害,一旦成功,是不是也很難發現被人動過手腳?
我的大腦飛快轉動,身體卻先一步做出反應,輕柔但不失強硬地將他的手摘下來。
但是我心中打轉的念頭無法跟這位皇子殿下所坦白。
一旦說出來很可能就要被迫牽扯進什麼王室的權力陰謀、勾心鬥角里去了。
我裝作一臉詫異茫然的樣子,對艾略特說:「只是洗手怎麼了嗎?」
「殿下,您是不是太累了?」我皺眉擔憂道,「是不是因為我強拉著您在這麼惡劣的風雪裡出行?都怪我不好,是時候送您回去了。」
說著我起身吩咐車夫先送他回去。我要先跟瑞安留下來處理些收尾工作。
然而就在我推開車門的那一刻,我聽見他褪去所有溫和雕飾的低沉聲音在背後響起:「伊莉絲。」
我一頓。
「殿下?」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艾略特在身後說,「你還沒有回答我,為什麼要用熱水?」
為什麼要用熱水洗手?當然是為了消毒啊!
要不是我上輩子是個純文科生,早就把工科知識還給老師,我還需要屈就熱水洗手這麼簡陋的消毒手段嗎?
真是百無一用是書生。
總不能告訴這位封建時代的皇子殿下,我的靈魂來自一個科技發達的現代社會,那個世界還建立有長達幾百年歷史的細緻、嚴密的公共醫療衛生體系吧?
清潔洗手、飲用熱水,幾乎是刻在每個人靈魂上的習慣。
我絞盡腦汁地編造解釋。
「因為熱水是……好東西?」
對,就該照著這麼瞎編。
感謝皮耶爾老師,給我選的第一本書是太陽女神的頌經。這本經書我從小背得滾瓜爛熟,引經據典可謂張口就來。
「燒開熱水需要火焰的力量。而火焰是來自於太陽的饋贈。正因為女神將文明的火種賜予人類,我們才能依靠火在蠻荒的大地上建立起城池與國家。火焰賜予我們抗擊邪惡的勇氣。火把讓我們的雙眼在黑夜裡也能視物。」
「殿下,您瞧。水受到火焰的力量才會變成熱水。熱水裡蘊藏了女神賜予我們的惠澤啊。」我說,「讓醫生將雙手與工具沐浴熱水,其實是為醫生施加女神的庇護。手術過程中醫患雙方都暴露在極大的風險里,只有女神才能將他們從死神的懷抱里搶奪回來。」
半晌,艾略特才說:「原來是這樣嗎。」
「是啊。就是如此。」我低眉順眼應和道,朝他微一點頭,「那麼我先暫時失陪一下。」
說完我就趕忙跳下車,著急奔向農舍。
醫生正在收拾工具。婦女們忙進忙出,清洗血跡與新生的嬰兒。瑞秋累得昏睡過去,瑞安正趴在她身邊,淚眼汪汪。
醫生說:「十天,這十天里如果她沒有發燒,那麼一切都會過去。如果她開始發燒,屋子裡生滿爐火還喊冷,那——」
他頓了頓,布滿汗珠的臉上浮現憐憫與凝重之色。
「那只有請女神保佑她了。」醫生說。
屋子裡立刻響起一片低低的抽氣聲。有膽小的婦女已經開始低泣,哽咽著說可憐的瑞秋,願女神憐憫。
「女神會憐憫她,憐憫我們每一個人。」我走進來,「只要我們每個人都儘力做完分內之事。請問哪一位是瑞秋女士的母親?」
一個頭髮花白,戴著頭巾的農婦走出來,有些怯懦地看著我——更準確來說是看著我身上厚實昂貴的衣物與飾品,認錢比認人容易多了。
「我是,我是瑞秋和瑞安的母親,尊敬的小姐。」農婦說道。
「請允許我一個不情之請。我要將您的女兒帶回我的城堡。」我說。
農婦看起來差點要暈倒了。如果不是外面還有那些明火執仗的騎兵,她可能立刻就會撲上來抓撓撕咬我這企圖奪走她女兒的魔鬼。
「您要幹什麼?」她喊道,「您要將我剛生產完的女兒奪走嗎?小姐,饒了她吧!如果瑞秋做錯了什麼,您儘管責罰我吧。她才剛生完一個女兒啊!」
「您甚至將男人送進產房!」她指著醫生大喊,悲苦與憤怒交加,「小姐,您也是女人啊,您怎麼能讓男人踏進女人的產房!」
無辜被波及的醫生瞪圓了眼睛,顧不上滿手鮮血就要來跟她理論自己一個紳士被迫在齋戒前來給女人做手術才是最委屈受辱的一方。
農婦捂住臉哭泣起來,「如果瑞秋的丈夫知道了,肯定會拋棄她,可憐的女兒啊……」
她哭著哭著跪下來,把頭抵在地上,不斷朝我跪拜,「求求您,求求您,好心的小姐,求您放過瑞秋吧。」
這就是一個平凡但又執著的母親。樸素地用她力所能及的方式照看自己的孩子,儘管她如瑞安所說,常常混淆瑞秋與他們死去的四姐。
可真當孩子遭遇危險,她又會奮不顧身。
瑞安著急了。他騰地站起來撥開人群擠到母親面前,喊道:「那我來養姐姐!我現在可以掙錢了!」
我在竊竊私語聲響起前,冷冷說道:「瑞秋和她的女兒是女神授意醫生從死神手裡搶救回來的子民。誰敢拋棄她們,就是背棄女神的旨意。」
不就是扯女神作筏子嗎?誰不會了!
農婦與瑞安俱是一愣。
「你們可以去詢問勞森牧師。」我環顧周圍一圈,「我所言是否屬實?」
話音剛落,瑞安就跳起來附和,大聲喊道:「對,我們小姐說得一點都沒錯!」
姐姐一脫離危險,他那股機靈勁兒又回來了。
「伊莉絲小姐是受過女神祝福的寵兒。」瑞安像是要徵求人群同意似的大聲說,「小姐說的話語都是在傳達女神的旨意啊!」
…等等,這個就吹得有點過頭了瑞安!
可是我來不及阻止他,小少年緊握拳頭,面容堅定。四周的人們,那些農婦,甚至是我帶來的年長侍女們,盯著我的眼神都在發生變化。
連那個醫生都出現動搖的神色。
「這個小孩說的是真的嗎?」醫生追問,「伊爾蘭小姐真的受過女神的祝福?如何證明?」
瑞安磕絆了一下,說:「在……」
「在降臨節。」我從後面搭上他的肩膀,接過話茬,「就在不久前王都的降臨節上,一場突如其來的襲擊席捲了許多無辜的人們。我正巧在災難發生的中心。」
「那是一場詭異的大火,黑色火焰熊熊燃燒,連水都無法撲滅。最後是新任主教親自出馬,才熄滅了那場詭異的火焰。」我說,「可是在火海中心的我毫髮無傷。」
醫生還是狐疑:「可是,通常神眷者不都在教會麾下嗎?你一個閨閣千金怎麼證明有女神的祝福?」
「遭遇火災的人即便沒有被燒成焦炭,身上也會留下難以痊癒的燒傷疤痕。眼睛會被煙熏瞎,嗓音會被灼傷。」
我一邊說著,一邊解開斗篷的系扣,厚重的衣料順著肩膀滑落,堆在腳邊。
我朝人們張開雙臂,露出裹在貼身衣裙下的瘦弱身軀。
「瞧,我好端端站在這裡,毫髮無損。」我說,「一條命!這還不足以證明女神的厚愛嗎?」
由於裡面只穿了最單薄的貼身衣裙,導致我快冷死了。可是竭力壓制寒顫的我並不知道此刻屋內生著爐火,火光照耀在我的唇與喉嚨上,將那裡照得金黃一片。
就像是我說出的每一個字都染著微光,喉間還含著閃爍金色的言靈。
瑞安是最先反應過來的。他立刻在我的腳邊跪下,喊道:「讚美女神!」
屋子內響起一片整齊的「讚美女神」。
侍女撿起掉落的斗篷,重新披上我的肩頭。連我自己帶來的、朝夕與我相處的侍女此刻看著我的目光都忍不住閃爍著光芒。
我看向醫生,「親愛的紳士。連今日請你來此地都是蒙受女神的徵召。女神知曉今日將有子民蒙受死神陰影,便將這項拯救她之子民的使命賦予你,將功德賜予你,而非你的同僚。」
不知道我這番話勾起了醫生什麼念想,他的呼吸急促起來,眼裡閃著異樣的神采。
「你們要記得,如今日一般將水燒開了再使用。只有火焰加熱的水才有女神賜福在內。」我看向其他人,「拯救每一條子民的生命才能令女神歡欣。若是放任生命逝去,女神不會愉悅,還會降下懲罰!」
鋪上軟地毯防震的馬車已經布置完畢。兩個手腳粗壯些的婦女幫忙將昏睡的瑞秋裹進毯子里送到車上。
我將她回溫暖的城堡照顧。我實在不敢再輕信這個時代鄉村純經驗主義的產婦護理。
產褥熱導致大批年輕母親去世。產後護理不當,外部感染就是最大的誘因。
這一次我們走出農舍,沒有人再阻攔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