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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如我所料想那般,雷吉娜和我的小小風波壓根無人在意。哪怕醫生說,如果我腦袋磕到的部位在偏上那麼一點,甚至可能導致失明。
現在每個人的注意力都被即將凱旋的王師所奪去。所有人都在想著怎麼從這場勝利里分一杯羹。
希恩人還沒回來,卻已經成為王都所有適齡未婚少女們的夢中情人。每對父母都想要的兒子,每個權貴都想要的夫婿。
平民少女們幻想自己是下一個幸運兒,機緣巧合下博得貴族騎士長的青眼。貴族少女們更是躍躍欲試,恨不得使出渾身解數,踩著敗者上位。
即便希恩已經得到命中注定的嚮導少女,還結下了標記又如何?一個哨兵可以擁有多個嚮導,而嚮導只屬於一個哨兵。
更何況,那個讓人咬牙切齒的幸運兒只是一個平民。
平民少女們想:既然如此,那麼為什麼下一個幸運兒不會是我?
貴族少女們想:既然如此,那麼為什麼我不能踩著一個平民上位?
至於我這個希恩的前未婚妻,被所有人一致無視了。
我讓人放出風聲去,說我摔落受了嚴重的傷,必須卧床休養。整個宅子閉門謝客,只有醫生和採買傭人進出。
我要為自己積攢起足夠的同情資本。
夜裡失眠的時候我會想,如果我脆弱到在收到信的那一天就精神崩潰,宛如羅曼史小說里的悲慘女主角一樣自.殺.了結。
人們談及我時是嘲笑還是憐憫,亦或二者兼有?
我也會想,「書」里的伊莉絲,和夢裡的那個「我」是怎麼走到眾叛親離的那一步?
我真的會被嫉妒和絕望催生到癲狂的地步,不惜以傷害別人的代價,也要把希恩奪回來嗎?
儘管是我上輩子所閱讀過的故事,夢裡也親身體驗過,我還是有一種不真實感。
「書」沒有記載的地方,到底發生了什麼,我突然變得如此瘋狂?
按照「書」的劇情,我隱約記得希恩回來后,便正式通知伊爾蘭家族解除婚約。
但故事跟隨女主角艾爾的視角展開,沒有詳細描寫退婚的過程。可是「我」在被退婚後並不甘心,拚命地尋求一切機會奪回希恩。
隨後就是希恩與艾爾衝破層層阻礙、終於相守。希恩請求皇帝為兩人賜婚。
小說結束在婚禮的前夕,艾爾換上潔白的婚紗禮服,手持捧花走向高朋滿座的禮堂。
我夢到的那個場景,是小說里「斷罪」劇情。
希恩搜集了「我」的一切「罪證」,以單獨會面的名義將「我」誘來,然後在眾人面前宣判「我」的罪行。
幸運的是,貴族女性犯罪不會被斬首,只會被流放到偏遠的修道院囚禁。
不幸的是,他說,這樣的罪人不配為神修行。
於是「我」被關在鐘塔下,等待最後的法庭審判。這時已經無人為我奔走、無人袒護我。
宮廷有一種手段,對待罪無可恕的貴族婦女,使用毒藥令她們體面地死去。
以希恩後來聖寵優渥的待遇,應該很有的是人樂意替他們夫婦動手處理我。
小說里沒有寫到我的下場,只說罪證被揭發的我渾身發抖,嚇得趴伏在地痛哭流涕地求饒,還不忘栽贓無辜的女主角。
我夢到自己被送去精神病院飽受折磨的那段經歷,甚至連小說里都沒有寫過。
每每想起我都渾身發冷。
到底是誰這麼恨我?
恨到甚至不願意用毒藥給我一個痛快,也要將我送到那個人間地獄里遭受無休無止的折磨?
倒是父親接到消息后連夜從莊園趕回來,驚魂未定地拉著我從頭到腳地查看。
其實我額頭上的傷口只是看著嚇人。第二天我就沒有頭暈和噁心的癥狀了。
如果有現代醫學檢查,應該是很輕微的腦震蕩。
再有我出於某種目的,刻意沒有使用去疤的藥膏。
鮮紅的細疤在髮絲遮掩下若隱若現,看著很嚇人,父親看了當然心痛至極。
我挽留父親住下來,淚眼朦朧地趴在他膝上哭著說想不起來好多事情。只記得小時候父親讀書給我聽,帶我去湖邊野餐。
出房門我就收起了眼淚,用手帕輕輕按住眼角吸干淚痕。身體虛弱就是這點不好,連哭都耗費體力。
恰好季莫法娜帶著一封信拿給我,收件人是我,寄信任卻來自嬸母家。
我撿起銀盤上的信封拆開,一眼掃完。
這個名字,約翰遜,我記得是雷吉娜的第二個哥哥?
他在信里大言不慚地寫道:他已經知曉了日前他妹妹跟我之間小小的不愉快,他寬宏大量地代替妹妹原諒了我的不懂事。
並且,他表示出於對一個弱女子的憐憫,他願屈尊紆貴成為我在王宮晚宴上的男伴。
最末還不忘暗示我,如果我乖巧聽話,他也不是不能考慮將我列為婚約候補之一。
我正要把信撕碎,突然想起什麼止住動作,又把信收起來。
這封胡言亂語我還有點他用。
誠如他所言,王都不會有人願意在晚宴上充當我的男伴。
如果我跳過權貴,直接從平民里挑選男伴,那我就真的要觸怒皇帝和皇后了……
他們的憐憫的是有限的、少得可憐的。戰戰兢兢地承受雷霆雨露,還要叩謝天恩。
最好的選擇就是由父親陪同前去,扮演一個失魂落魄的悲傷棄婦。
表現出恰到好處的悲痛、不逾越界限的絕望。
但對於這場晚宴,我一直有著不妙的預感。這場盛大的慶祝晚宴對我來說無異於一場鴻門宴。
人一多,水就會混。渾水最適合摸魚。
我要是在晚宴上遭遇點不測,什麼都可以輕飄飄地推到人多眼雜上去。
萬一我又情緒受到刺激,做出什麼失態舉動,那在迫切盼望婚約解除的人眼裡,簡直大快人心。
比起男伴,我倒是更需要一個保鏢。
可一時半會上哪兒去找能充當男伴陪我混進晚宴的保鏢?
我頓時陷入困惱。
……
為了維持自己的人設,我特意換了一輛不起眼的車駕,灰撲撲的,沒有任何紋飾。又與女僕交換常服,這才敢出發去找謝伊。
難得與平常不同的出門方式,我看著窗外飛逝的街景,竟有些興奮。
直到我本人披著斗篷站在憲兵隊的後門前,我那發熱的大腦逐漸冷卻下來。
我居然真的就這麼貿貿然來找謝伊了?!
我難以置信地盯著自己的腳尖,不敢抬起頭來,生怕路過的人透過兜帽看見我的臉。
會有人發現我的異樣嗎?
會有人認出我是伊莉絲?伊爾蘭嗎?
我僵著脖頸,連眼珠都不敢轉動。總覺得每個從身後經過的路人都看著我竊竊私語。
正胡思亂想之時,一雙漆黑的靴子出現在視野里。
抬頭望去,正是黑髮紅眼的高挑女性。
這麼近距離的一看,才發現她高得嚇人,我要儘力仰頭才能與她瑰紅色的眼眸對視。
她單手按在身側佩劍的劍柄上,低頭看我。視線滑過我臉龐時一頓,突然隔著披風握住我的小臂。
「跟我來。」她一邊低聲道,一邊不由分說地將我帶向樹籬后的一條幽靜小道。
我茫茫然跟著她走。沒一會,道路兩旁樹籬的遮擋下,周圍便安靜下來。
我明顯感覺到刺眼的目光窺伺消失了。
「找我什麼事情?」她開門見山地問。
不知為何,在她的面前,我整個人都像在面對嚴厲的家庭教師一般僵硬,不敢粉飾語言。
或許是因為了解她冷漠但公正的秉性,我下意識地在這位不僅沒什麼交際,甚至從前還是情敵的同性面前,卸下些許偽裝。
又或許是出於同為配角的同病相憐。她甚至比我退場得早,作者吝嗇筆墨,連她的去向都懶得描寫。
也可能我實在嚮往成為她這樣的人,美麗、強大,堅韌又無所畏懼,秉持自己的原則。
即便她對我的態度很冷淡。
在這些天來,欣賞過眾多人變臉表演的我看來,這一如既往的冷淡反倒可親。
我總覺得她值得更真實的對待。
「有人告訴我,最近王都的外國人格外多。」我下意識拉起兜帽,試圖用單薄的布料遮住自己的臉,「有很多人行蹤鬼祟,說的還是敵國的語言。我擔心這些外國人別有用心,畢竟上次我們偶遇的時候,你說過這陣子王都夜晚不太平……」
這個我早就編織好大致的說辭。
如果她問起是什麼人告訴我的,信息來源等等問題。我就說是跟我們家有交易往來的商人告訴我的。
如果她繼續盤問我商人的具體信息,住址何處,我就說是巡遊全國的行商人,在王都沒有固定住址,前幾天已經大賺一筆離開王都了。
我準備的說辭符合大部分行商人的特徵,但若要細查起來就是海底撈針。
如果她願意相信我,那就再好不過了。
在簡短地詢問我一些問題后,她微微頷首,說知道了。我不知道她放在心上沒有。
「書」里那一次的騷亂真的為王都原本激昂的氣氛蒙上一層陰翳。
原本興高采烈的人群突然爆發出慘叫和求助。
那些還沉浸在酒精與狂歡里的人們,來不及反應過來就倒在血泊里。迷醉的臉龐變得痛苦。
我無法想象這座沉浸在歡樂氛圍里的城市,陡然陷入意外的不幸。
我抓住她的衣擺,執拗地迫使她停下腳步,轉過來看我。
「你會去深入調查這件事嗎?」我一對上她的眼眸,勇氣突然蕩然無存,聲音也低下去,「…為了防止意想不到的危險。」
她看了我一會,問:「你排斥外國人?」
我反應過來,因為與敵國――亞特蘭公國開戰的原因,國民的情緒空前高漲。
地下交易市場甚至悄悄出現了奴隸交易。奴隸交易明面上被禁止,但明顯屢禁不止。
這些都是「書」所沒有提及的,但真切發生的現實。
「不――我只是恐懼被傷害。我不喜歡陰謀。」我在風裡抱住自己,「我也不喜歡戰爭。」
我以為她會輕慢地嘲弄我那些念頭都是婦人愚見。
關於這場戰爭,紳士們都在咖啡館和沙龍里高談闊論。
好像給他們一把劍,就能雄赳赳氣昂昂跨過海峽,征服世界。
一旦提起流血犧牲,貴婦們像要昏過去一般拚命扇聞嗅鹽。
紳士們卻恨不得跳上桌台發表演說,嗤笑女人們都是婦人之仁。
可她只是神色淡淡地嗯了一聲。
不知不覺間,我們已經邊談論著邊走出那條樹籬長路,身處一條灑滿午後陽光的小街道。
這裡和我慣常去的阿斯特大街截然不同。阿斯特大街上琳琅滿目的櫥窗陳列著各種昂貴衣料、珠寶雕塑、稀罕的小玩意兒。
這裡沿街的都是小小的商戶店面,譬如肉鋪、麵包店和麵粉店。
有小孩在街邊追逐打鬧。還有老婦坐在台階上叫賣,身前擺著兩筐飽滿鮮嫩的李子。
她招手叫來兩個孩子,躬身對他們低聲交代什麼。那兩個孩子好奇地看了我一眼,然後手拉手跑來。
我腦子裡還在打轉著各色念頭,看她好像沒那麼在意。
我要不要再直白點提醒她最好請魔法研究所的法師們來協助?
在最混亂的狀況下,最快震懾人群的辦法還真得請法師們出馬……
這個世界,存在著魔法師與非魔法師,還存在著哨向與普通人的區分。
就像上輩子閱讀過的大多數奇幻小說一樣,擁有魔法天賦的人少之又少,能夠使用魔法的代價更是沉重。
而哨向的特殊性,存在於靈魂。
我的婚約者,希恩?卡里金就是哨兵。哨兵最適合的伴侶是能與他靈魂共鳴的嚮導。
而我只是個普通人。
這場不對等的婚約本就岌岌可危。
在我思考如何說服謝伊尋求魔法師們的協助時,一隻撒滿砂糖的牛角麵包被遞到我的眼前。
我一怔,抬頭順著望過去。
對上的是謝伊那雙瑰紅宛如血石榴般的眼眸。
我想伸手去接,手指觸碰到的前一刻又猶豫,問道:「是給我的嗎?」
她點了點頭。
我在她的目光注視下,接過砂糖麵包,小小地咬了一口,隨後有點蒙地看向她。
謝伊居然……笑了?
儘管那一絲笑意轉瞬即逝,我確定自己沒看錯。
「我做了什麼可笑的事情嗎?」我茫然地問。
她不答反提起方才的話題,「那件事交給我處理。」
看著我一臉希冀的表情,她又勉強擠出半句補充:「不要擔心。」
……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什麼。
我看看手裡被我咬了一口的砂糖麵包。
這是從來不會入貴族小姐們法眼的「庶民食物」,粗糙的砂糖、含有麩質的麵包。
遠遠比不上餐桌上精細的綿白砂糖和柔軟的白麵包。
注重禮儀的淑女們也拒絕這種將食物拿在手上吃的「野蠻行為」。
細碎的砂糖還很容易沾在唇邊,導致自己失禮於人前,被嘲笑沒學好餐桌禮儀。
可我很喜歡吃甜的食物,無論是上輩子,還是今生。
我也很喜歡拿著東西邊走邊吃,大口大口地吃,好像要把生命力都用吃的彌補進來。
如果不是因為這一生的身軀孱弱,腸胃經不起折騰。
從小吃的食物都必須是易消化、燉煮得爛爛的,塊莖蔬菜還必須切成小塊。
兜帽隨著我仰起頭的動作有些滑下,露出些許垂在雪白頸側的金色髮絲。
我問她:「這個砂糖麵包,是特意買來逗我開心的嗎?」
「你看我憂心忡忡的,所以想讓我高興一點,是嗎?」
她沒有避開我的目光,相反的,筆直地迎上。
「是。」
她的目光太過直接、理所當然,我先敗退,低頭小口小口吃完了麵包。
雖有點猶豫,我最後還是拿出一隻小巧的黃銅懷錶。懷錶外殼上刻著伊爾蘭家紋。
「雖然你可能用不上……還是請你收下。如果有什麼需要我協助的地方,將它交給我家的門房。我會竭盡所能。」
她沒有急於接過去,看了一眼懷錶,又看我,「你不怕我對你不利?」
這條街上看起來陽光明媚,實際上在光線照射不到的角落,瀰漫著終日黑暗。
這樣一個典型貴族象徵的懷錶落入他人之手,很快就會出現在黑市上流通,兩天後就有人能做出幾可亂真的贗品。
在她看來,以我這樣單純天真,深入簡出的貴族少女,怎麼可能想象得出這個社會的陰暗面。
我搖搖頭,目光坦蕩地直視她。
「我相信你。」
轉念一想,我突然殷勤的態度會不會讓她疑竇叢生?
於是我又補充一句:
「畢竟你是希恩從前最倚重的副官。」
前提是,在女主角出現之前。我心裡補上後半句。
身邊的氣壓驟然降低。不遠處幾個孩子看見謝伊,正要跑過來打招呼,一看到她的臉色當即轉身就跑。
我還渾然未覺,有些躊躇地問:「我可以再拜託你一件事嗎?你能陪我去王宮的舞會嗎?」
金燦燦的陽光好似突然間又回到大地,曬得人暖洋洋的。
我疑惑地看天,剛才是有烏雲擋住太陽嗎?
現在溫度回升了?
晚宴的問題困擾了我許久,在看見謝伊的時候,我突然茅塞頓開,什麼顧慮都煙消雲散。
既然我需要一個保護者和一個舞伴。
那麼為什麼不合二為一呢?
我提起裙擺,微微屈膝,朝她行禮。
「我能有這個榮幸邀請你一起去舞會嗎?」我問,「謝伊少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