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你討厭他嗎?
那是一股刺鼻的惡臭,簡直令人難以忍受。就像是放著腐爛了多日的魚蝦,亦或是我曾經在森林荒地里見過的死馬。
我下意識用衣袖掩住口鼻,卻看見是幾個像是僕役隨從一般打扮的人無聲走過迴廊。他們穿著是典型的亞特蘭公國服飾。
引人注意的是他們臉上麻木又空洞的神情。當我因為不小心碰觸到花瓶發出聲音時,他們齊刷刷地轉頭過來,直勾勾地盯著我。
領頭的侍女用著平板、無波的語氣以及呆板的大陸通用語發音,詢問我道;「尊貴的小姐,需要我們為您做什麼嗎?」
他們全部都停下腳步,佇立在走廊里,將整個通道的來去路都堵死。他們都身穿靛藍色的長袍,在黯淡的光線里看來,無異於深沉的黑色。
從窗戶吹進來的風只能時不時掀起他們沉重繁冗的衣擺,令人偶然窺見在一層長袍之下,還有一層長袍。
什麼時候溫暖濕潤、常年有海風吹拂的亞特蘭公國也流行起新月之民們在沙漠里的穿著了……?
「不,我只是隨便走走,散散心。」我莫名警覺起來,下意識朝後撤步,「你們在此處做什麼?王宮不是你們可以隨便行走的鬧市。」
那侍女的眼珠緩慢轉動,像是被某種黏液裹住的圓球。眼珠里倒映出我一個人落單的身影。
我的心臟突然猛地抽搐了一下。
劇烈的疼痛從心口襲來,我情不自禁捂住心臟處,踉蹌著往後退了幾步,手肘抵在牆壁上。
這些亞特蘭人的鼻翼翕動,如某種海洋生物翕張著魚鰭排泄水流一般,拚命在空氣里嗅聞什麼。異樣的火熱點亮了他們冰冷的眼球。
我捂住耳朵,以為這樣就能抵擋住那些無處不在的竊竊私語。有人在說話,有人在竊笑,他們在交換著一個統一的情報:找到某樣東西了。
侍女直勾勾地盯著我,臉龐被火熱而扭曲,嬌美的面容變得神經質。
「它在你的身上。」連她那呆板的語氣都染上火熱。
它在她的身上!
明明這些人的嘴唇沒有一個在動。可是我卻聽見無數個聲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起喊著同一句話。
那些聲音如指甲刮過石板表面般刺耳,帶著冰冷的狂熱。
我的心臟彷彿變成一隻蚌,柔軟的血肉被混進的異物碎片割傷開來。更糟糕的是,那些碎片七零八落,在血肉里越嵌越深,割出的傷口也越來越深。
一定有什麼倒流進來了。在那場降臨節上的災難里,在那場我完全喪失記憶,根本記不起發生了什麼的黑焰火災里。
那些大火摧毀了我的理智,也把什麼不屬於我的異物強塞進我的心臟血肉里。
甚至現在我使用的這顆心臟原主歸屬都是個存疑問題。
我艱難地扶住牆壁,冷汗順著額頭滑落,力圖支撐起搖搖欲墜的身軀。
可是月光逐漸黯淡,那些地上的影子越來越濃。它們匯聚交疊在一起,朝我逼近。
越來越近。
死去的海鳥、魚類亦或是貝殼一類的咸腥腐臭味越來越濃。濃得嗆人,充斥滿鼻腔與呼吸道。
惡臭熏得我呼吸困難。在眼前陣陣發黑里,我看見幻覺。我看見海浪拍打雪白的礁石,島嶼上高聳的宮殿,還有閃電劈開漆黑的雨夜。
點燃篝火的白衣祭祀,身穿藍裙的人類王族,在狂風暴雨里咆哮的古老神祇。巨大的鯨魚破開海面,全身帶著嘩啦啦雨簾般的水幕。
在天之涯海之角,人類的海船能行駛的最遠之處,無風無浪的海平靜如鏡面。淺水裡擱淺著一座巨大的龍的骸骨。那骨骼上到處遍布傷痕,顯然生前經歷過無數次的戰鬥。有人從龍骸的深處下潛,打撈起一口掛著黃金鎖扣的箱子。
箱子被輾轉一個人又一個人的手中,最後在一個滂沱大雨的夜晚,載上一個車廂。車廂上刻著太陽女神教會的聖徽。銀鎧的騎士合上車門。
久遠到尚未存在書面歷史的過去,亞特蘭人曾放下一條條細長的小木船,划船行至龍的骸骨的邊緣。他們或站或跪,雙手緊握,閉眼向著骸骨喃喃祈禱。
他們在祈禱時呼喚著同一個名字——「茉朵爾。」
王宮的走廊里,這些亞特蘭人將我團團圍住,眼瞳里燃燒著鬼火般的亮光。
他們朝我伸長手臂,好似樹木朝天空伸出枝椏,好似絞繩套向死刑犯的脖頸。他們也在貪婪又渴慕地呼喚著:「茉朵爾。」
枯瘦的指尖即將觸碰到我的脖頸。我想高聲呼救叫來禁衛,從喉嚨里先闖出來的卻是一聲痛苦的慘叫。
就在那一刻,我聽見風洶湧地席捲而來。
有人從後面按住我的肩,對著圍堵在我前方的那一張張臉,言簡意賅說了一個字:
「滾。」
剎那間,罡風蕩平,無聲無息。
漆黑的狂風在走廊里恣意妄為地回蕩,席捲走一切腥臭污穢的臭氣。所有的人都像是被按下暫停鍵的木偶,呆愣愣站在原地。
幾乎就在那一聲簡短又短促的發音出現的瞬間,一股熱流突兀從心底噴湧出來,眨眼間流淌過四肢百骸。
就像是有人替我注入了能量一般,原本僵冷的身軀恢復過來,我一撐住牆壁,又維持住了平衡。
那個人還在我的身後,手指虛搭在我的肩上。他的指尖動了動,最後還是膽怯地蜷縮回去,放下來,剋制地令手臂垂回身側。
亞特蘭人在獃滯幾秒后,突然紛紛回過神來,互相看看。
「怎麼停在這裡了?」
「我們不是在送東西去宴會的道路上嗎?」
領頭的侍女驚慌地尖叫一聲。原來先前她抱在懷裡的盒子不知何時掉落在地,好在她檢查一番后發現裡面的東西沒有損壞。
不等我們做出反應,侍女便領著亞特蘭人匆匆跑過走廊,朝著宴會廳進發。
我還驚魂未定地站在原地,看他們宛如沒事人一般離開。我的腦袋正在暈眩,現在連我自己都分不清方才那到底是幻覺還是真實。
我的身形晃了一下。
然而就在身後的人忍不住要伸出手扶住我之前,我已經先穩住平衡,撫摸著額頭,拚命吞咽口水,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不用回身我都知道後面站著誰。那一身濃烈的晚香玉香味,招蜂引蝶,唯恐沒能被發現似的。
低沉的聲音從後方傳來,帶著一絲猶疑,「你還好嗎?」
「我很好。」我轉過身來,悍然直視對方瑰紅色的眼眸,「如果您能像個紳士一樣,正大光明地出現,而不是偷偷摸摸尾隨在一位淑女身後,我想我會更好。」
黑髮紅眼,希黎刻子爵。他此刻又戴上了那個雷打不動的白衫風帽,幾縷黑髮從兜帽里漏出來。
雖然看不見他的表情,但從語氣不知為何就能聽出他的猶豫。
「我……」方才在場上連戰連勝的刀術大師此刻居然吞吞吐吐,生怕自己說錯一個字,「你在生氣。我可以知道原因嗎?是……因為銀、卡里金?」
說完,他緊接著追補上來一句,「你討厭他嗎?」
他的眼眸隱藏在兜帽陰影和面具之下,卻緊緊盯著我。等待我吐出的回答語句宣判他的死刑或是釋放。
微笑重新浮現在我的臉龐上,我將雙手疊放在小腹上,恢復如常端莊的儀態,朝他柔聲說:
「不,我平等地討厭你們每一位,包括您在內。」
說完我就見禁衛的隊伍又巡邏回這裡,於是快步走上去,請求他們分出兩位護送我回宴會廳,回皇子身邊去。
……
我回到宴會廳時,一群異國的舞娘正在跳舞。西塔琴、長管風笛,還有諸多東方風情的樂器正在演奏他鄉的曲調。
身著綵綢的舞娘們手臂戴滿彩鐲,赤足踩在地板上。她們的動作整齊劃一,經過無數遍的綵排,就像是一個人在背後操縱著十多位傀儡舞娘的動作。
宴會的氣氛正是火熱。來使當中有一位總督早有準備,特意帶來的自己豢養的舞娘團為皇帝獻舞。
這與弗萊明帝國截然不同的東方風情,更是將氣氛炒到了頂點。現在他們正忙著推杯換盞,把眼珠子放在舞娘們又柔又韌的腰肢上。
我實在放心不下,一臉憂思過重的神態無法掩蓋。艾略特便湊過來低聲詢問我怎麼回事。
我定了定神,把方才奇怪的遭遇向他說明,又重新詢問了關於王宮守備的問題。
艾略特無法,只得對安利亞囑咐幾句。安利亞點點頭,領命快步離去。
這時,我恰好在宴會廳里看見了一個身影。是姍姍來遲的赫爾南德斯,他穿著白袍,坐在皇帝身邊。
艾略特也看見了他。
「雖然赫爾南德斯目前是身份未揭穿的敵人。但我們得相信他對異端的敏銳。」艾略特安慰我道,「連他的幾次巡查都沒有在這些使臣團體里發現端倪。證明真的萬無一失。」
可我的心臟還是莫名的不舒服。那種有什麼碎片卡在柔嫩血肉里的刺痛又回來了。
我胡亂點了點頭,把視線放回那些輕歌曼舞上。
我不敢告訴艾略特的一個猜測是,我很怕那些亞特蘭人的異變……起因在我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