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虛無
女孩在籠子里坐了一晚上。
她感覺不到疲憊、飢餓、口渴,種種負面反應似乎在這一晚都離她而去。
原本有些擁擠的牢籠此時顯得寬闊起來,有風不時從籠間吹過,空蕩蕩的。
陣陣海風帶來濕潤的空氣,吹拂在她憔悴龜裂的臉上。
然而,這富含水分的風卻無論如何都去不掉她心中燃起的怒火。
由仇恨與憤怒的火星所點燃的心火越燒越旺,她的眼睛也變得越發的紅了,像是爐中正盛的烈火。
她不再說話,因為已經無人再聽她說話。
她不再哭泣,因為已經無人再對她安慰。
她就坐在那裡,不念不思不想,像是具離魂的空殼,而空殼的內部只剩下熊熊燃燒的火焰。
女孩能夠察覺到那股火焰所在,它在燃燒著自己的理智。
但她已不在乎,她索性將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投進火中,讓它燒的更旺。
也許,當仇人的火焰將自己燃盡時,這朵以自我為代價的心火能夠飄落到男人的衣角,帶著最狠毒且無法撲滅的怨恨將他的每一個角落都燒成灰燼。
女孩如是想到。
哪怕這一切的代價是她自己的生命,她已不在乎。
除了這刻骨銘心的仇恨,她已經再沒有能夠失去的東西了。
在第三天,整整一天內,女孩都在讓這烈火灼燒著自己。
天上的太陽似乎一早就感知到了這股越燒越旺的心火。
強如高高在上、俯視一切的它也只能在這熾熱的熱量之前暫避鋒芒。
它緊緊躲在厚厚的雲層之後,無論如何都不敢露出面容。
隨後來到了夜晚。
......
今天的夜晚見不到月亮。
這膽小的夜之君主也只能躲在雲后,並招來陣陣水汽企圖抵擋熱量的侵襲。
於是,天上下起了雨。
雨點打在鐵籠的頂上發出「滴答、滴答」的響聲。
男人站在鐵籠之前,漫天的雨點從天而落,卻沒有一滴能真正落到他的身上。
「一個小時后,你會接受神罰。」
同樣的話語帶走了她的父親與母親。
女孩抬起了頭,沒有說話,只是盯著已轉過身去的男人。
風不時將雨點送入牢籠之內,沖洗著鐵籠中的血污。
沖洗過的鐵籠看起來潤濕了不少,可卻一切都與女孩無關。
她的身體像是憑空生出一張薄薄的隔膜,一張與世隔絕的隔膜,將一切接近的她的雨露都隔絕在外。
細看過去,水珠總會在真正接觸到她的前一秒重新化成水汽,而後隨風逸散。
雨夜的天色太黑,無論是男人或是女孩都沒有發現這點。
很快,東塢人將鐵籠帶到平台上來,碩大的鐵籠里只剩下一個孤零零的身影。
「你還有什麼遺言嗎?」
男人打開籠門在問。
女孩走了出來,一語不發。
男人見她不說話,也不再繼續等待,伸手將火焰喚起而後高懸於女孩頭頂。
漆黑的雨夜,燃燒的火焰,執火的男人與昂頭的女孩。
冷冰而空曠的平台之上,狂熱的東塢人在雨中高喊神明,他們在為神跡慶賀,在為即將到來的聖餐狂熱。
當天幕的取景框將地上的圖景納入相片之前。
風來了。
濕潤而輕柔的風來到,輕輕吹過在場的每一張臉。
火光熄滅了。
整個平台陷入黑暗與混亂。
咔——
閃電劃過天幕,明亮的閃光燈亮起,天幕的相片已經完成。
本應受刑的女孩依舊站在原地。
取而代之的是倒地的男人與橫流的鮮血。
男人的血流到女孩的腳下,女孩在盯著他。
死了?
她無法確定,將一切獻給心火的她無法確定這是不是真的。
但有些人的反應顯然要比她更快。
當男人的鮮血從平台流到東塢人腳下時,他們像是忽然地群體性失聲。
隨後,一陣高過一陣的狂熱呼喊響起,他們還在高喊著神明,但卻已俯下了身子。
狂熱的激流再度出現在冰冷的平台之上,他們圍住神明的殘軀,高呼著離奇的語言。
狂熱無序的朝拜在某一位東塢人向神體伸出手后達到高潮,潮水終於沒過神明。
當最後一滴神血被雨水沖刷過後,死去的神明消失在人間。
先知的預言最終在第三天到來。
而站立一旁的女孩此時終於確認了男人的死亡,雨點終於打在了她的身上。
心火在逐漸熄滅,這團以仇恨與怨怒為燃料的火焰開始熄滅了。
殘餘的理智將女孩重新拉回了這個世界,赤紅的眼角再次滲出淚水。
雨越下越大,風也越吹越烈。
然而,火焰卻停下了熄滅的進程。
殘餘的火種從心底冒出,最終破開她的身體。
火,再次燃燒起來,在女孩的手中。
雨夜中唯一的光點終於引起了東塢人的注意,他們放棄對於神軀的餘味,轉而圍在女孩的身邊。
他們再次開始高喊那個女孩唯一能聽懂的位元組——神。
偽神已經逝去,新神由此誕生。
於是東塢人拋棄了舊神,開始朝拜他們眼中的新神。
女孩看著手中的火焰,大量的水汽在它的上方蒸騰而起。..
感覺不到燙,只有溫暖粘稠的感覺。
當她將目光由火焰轉移到眼前的東塢人身上時,她只覺柔弱的胃部在強烈的翻騰。
嘔吐,強烈而扭曲的嘔吐,空無一物的胃部將酸液傾瀉在平台之上。
又是一陣風過。
平台上變得寂靜起來,狂熱的東塢人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殷紅的血液從脖頸慢慢滲出。
風過之後,一個帶著高帽的青年男人出現在了女孩的視線之中。
「你還好嗎?」
他向女孩問道。
她還好嗎?
女孩自己也在問自己。
她現在感覺不到自己究竟是怎樣的狀態。
三天,僅僅三天。
她失去了父母,失去了仇人。
她還有什麼呢?
女孩將目光轉移到手中燃燒的火焰之上,她還有與仇人相同的火焰。
除此以外,她再也沒有任何東西。
雨點還在落,卻無論如何也落不到她的身上了。
「我講完了。」
姜紅束說道,語氣平淡。
王陸沒有說話,他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
他只明白了一件事,那縈繞在姜紅束周身永遠化不去的情緒叫做虛無。
失去一切后的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