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酆都客·憶昔(終)
楊清羽在手上畫了個閉氣符之後,便一路潛到了水底。
水潭底下沉著一口棺材,是紅色的玉石製成的棺材,這玉石的表面看著通透,卻又隱隱透出血色來,在幽深的潭底,看上去妖異而又不祥。這玉棺的外壁還纏繞著幾圈粗壯的黑色鐵鏈,捆得死死的,幾根鐵鏈向外延伸,固定進了山壁之中。
這是個困龍於井的風水局,這下葬方式可不多見,是個意圖讓人永世不得超生的墓葬格局。楊清羽之前干白事的時候就替人探訪過不少陰宅,但這種格局連他也只在書中見過,據說這種建制往往會用在罪人身上,並且是天地不容的大罪人。
不過,別說楊清羽這種行家了,哪怕此刻站在這裡的是個普通人,光看這架勢也能知道裡面關著的不會是個善茬。
但楊清羽彷彿根本不知道「怕」字應該怎麼寫,直接靠近棺材準備上手。他此行湘西最大的目的便是打算近距離看看行屍起屍到底該是什麼樣子。如今機會擺在眼前,自然不可能輕易放棄。
打定主意的楊清羽用一枚鎮魂釘輕撬開了封印著棺材的鎖鏈。
鎖鏈散開的一瞬間,池水泛波,以棺材為中心,整個池底都冒起了巨大的氣泡,直接阻擋住了楊清羽的視線。也正是同一時間,楊清羽陡然感覺到了一股由內而外的寒冷。那是一種很難形容那種寒冷,就像是突然有人用一根粗粗的針管,把他體內所有的溫暖都一口氣抽走了一樣,讓他瞬間如墜冰窟,手腳都變得麻木了起來。
對此,楊清羽神色不變,然後挑了挑眉,驚訝道:「好強的煞氣。」
這並不是普通的氣泡,這是被鎮壓在此地千萬年的煞氣全都在鎖鏈斷開的一瞬間被同時釋放造成的。這麼多的煞氣同時驟然升騰,連有蓬萊珠護體的楊清羽都感覺有幾分吃不消。
不過,楊清羽卻覺得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因為既然此地陰煞猛烈至此,那必然可以滋養出陰胎魂。
想到這裡,他激動地搓搓小手:「看來這地方應該能生出一隻健壯的殭屍。」
然而,等到楊清羽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打開了棺材之後,率先映入眼帘的卻是一張鎏金彩繪的儺面。這儺面上畫著一雙如銅鈴一般的眼睛和碩大的嘴巴,頂部還雕刻出了一對塗著金漆的牛角。大片大片的色彩暈染,讓整張儺面顯得無比艷麗,美輪美奐。
儘管這儺面可謂是匠心獨具、巧奪天工,但在水底古棺之中突然出現這麼個東西可委實把楊清羽給嚇了一跳。
「怎麼長得這麼抽象?」楊清羽還以為自己開棺開出了個怪物。
不過還好,等到楊清羽揭開儺面之後,可以確認這棺里確實是個人。
一個面色蒼白的男人。
楊清羽開棺之前還想著這棺材這麼漂亮,裡面保不齊是個年少早亡的艷屍,沒想到竟開出來個五大三粗的男子。
「還行,起碼長了個人樣。」楊清羽只能這麼安慰自己。
玉棺已開,男屍接觸到了大量的陰氣,照理說應該起屍了。然而楊清羽左等右等,棺材里的屍體卻一點動靜都沒有。
楊清羽忍不住在心裡犯起了嘀咕:「不會是個啞炮吧?」不能起屍的殭屍,不就是一具單純的屍體嗎?
但楊清羽的字典里沒有白忙活的說法,他當場就決定先把這個男人扛到水面上再說:「不管了,先上去再說。萬一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就又活了呢?」
然而,當楊清羽扛著人浮上了水面的時候,他卻發現原本已經被他清空了的山谷之中,竟然來了一個人。
這個人正悠閑地坐在溶洞出口處的懸崖邊,翻閱著什麼。楊清羽一眼就可以看出那是一本筆記本,那是楊清羽的所有物,本子里寫的全都是老楊對天書殘卷的心得體會。很明
顯,這個人從楊清羽放在溶洞出口處的行李中拿出了他的筆記本。
於是楊清羽朗聲提醒道:「喂!偷看別人的筆記不道德,你不知道嗎?」
翻書的人聽見了楊清羽的聲音,緩緩抬起了頭。這個人長著一張十分帥氣的臉龐,稜角分明,英俊挺拔。陽光照在這個人的臉上,明暗分明,讓這張臉看上去就像雕塑一樣立體。
可是楊清羽卻完全沒有欣賞的心思,他看著這個人的臉,露出了不可置信地神情。接著,他迅速放下了肩上扛著的男屍,對照著男屍的臉又仔細確認了一遍。
這人竟然和男屍長著一樣的臉?!
這是,顯靈了?
這偌大一個山谷總共就那麼一個出口,這人大咧咧地往那裡一坐,還裝模作樣地翻閱楊清羽的筆記本,多半是在堵他。
楊清羽仰起頭,讓自己的聲音更好地擴散出去,他問道:「你是人是鬼?」
那人聞言,朝著楊清羽露出了一個笑容,輕描淡寫地說道:「是鬼。」
楊清羽於是瞥向了地上的男屍:「你這是要還陽?」
那人卻搖了搖頭:「很可惜,那並不是我的屍體。」
他的話卻反而讓楊清羽更疑惑了:「那你們怎麼長得一模一樣。」
那人莞爾道:「因為我為了今日,特意借了這張臉。」
楊清羽指著地上的男屍問道:「向他借的?」
那人微微思索了一下,說道:「也可以這麼說。」
也可以這麼說是什麼意思?楊清羽感覺很離譜,畢竟一般人在什麼情況下才會去借別人的臉呢?
「借來幹嘛?」
那人笑了,回答道:「當然是為了確認,我沒有找錯人。」
然後,那個人合上了楊清羽的筆記。隨輕輕一躍,凌空落到了楊清羽的旁邊。他輕盈得如同一隻翩飛的蝴蝶一般,悄無聲息。
他落地的瞬間甚至還對著楊清羽露出了一個友好的笑容,說道:「你可以叫我卞城。」
此刻雨已經停了很久了,日光正好。而這個自稱叫做卞城的男人明明是鬼,卻沒有在陽光下表現出絲毫的不適,甚至還可以使出這麼飄忽的身法。
楊清羽皺了皺眉頭,想著:「這人看上去並不好惹,如果他是來找茬的,我不知道能不能對付得了。」他不動聲色地繃緊了全身的肌肉,順便把力道放在了帶著蓬萊珠的那隻手腕上,隨時準備應戰。
但總的來說,楊清羽並沒有表現出攻擊的意圖,因為他知道,對方既然沒有趁著他剛出水的時候偷襲,那必然沒有為難他的打算。
卞城看著地上躺著的男屍,向楊清羽詢問道:「看你的筆記,你是想找一隻殭屍?很可惜,雖然多虧水底的封魂鎖常年封鎖著,保全了他七魄。但他的三魂缺失,頂多只能算作行屍,入不了殭屍的行列。」
楊清羽聳了聳肩,沒有隱瞞的打算:「是啊,還以為這趟來湘西能抓到一隻野生的殭屍。還以為下水撈到個大貨,沒想到這麼半天都沒有動靜,看來沒法辦法了,扔在這裡吧。我再去別的地方找找。」
卞城卻說:「想要把他變成殭屍,也不是沒有辦法。」
聽了這話,楊清羽來了性質:「你有辦法?」天書殘卷寫了一半就斷了,所以楊清羽對殭屍篇毫無概念,基本就是靠著一顆天不怕地不怕的心在摸著石頭過河。沒想到這麼好運,稀里糊塗地就遇上個有辦法的鬼,楊清羽直呼走狗屎運。
卞城笑了:「當然,你看的這本書是我幾百年前寫來解悶的。」
楊清羽:!!!
這是遇見原作者了!楊清羽做出了一個洗耳恭聽的表情。
卞城卻不慌不忙地說道:「你知道這具屍身是誰的嗎?」
楊清羽的看看男屍的衣著,又想了想剛剛在棺材里發現的那具儺面:「看上去,像是個祭司?」
卞城點了點頭,糾正道:「這乃是十巫之一,巫鹹的屍身。」
「十巫?」
可能是因為楊清羽的玄術繼承於卞城的半本著作,算得上是卞城的半個徒弟,所以卞城心情不錯,於是,他便耐心地楊清羽解釋起了十巫的來歷。
混沌初開之時,人神難分,人間界與天上界還處在蜜月期,來往密切,交流頻繁。
那時,人間界共有十名祖巫,法力無邊,能與天通。他們居於巫山八齋,日夜祈神,共掌人間界。受到所有人類的尊敬和愛戴。
然而,能與神匹敵的權柄讓十巫們逐漸迷失了自我,他們想要更大的力量,能與神匹敵的力量。於是,十巫們開始引導信眾在人間界廣泛地種起了植建木。長成的建木高逾百丈,可直達神庭,人類便可以依靠著建木,直接到達天上界。
世上還沒有長成的建木,因為建木難以在普通的土地上生根屹立,但是人類在他們目所能見的地方都撒下了建木的種子。他們在嘗試,在什麼樣的土壤能讓建木更長久地生長。他們意志堅定,世世代代地不懈努力。終於,有一棵建木長得快要接近神庭了。
天上界感覺到了威脅。於是天上界震怒,降下天火。一夜燃盡了所有的建木之種,建木就此絕跡。而後,共工怒撞不周山,河水倒灌,不周山倒。
那是一場史無前例的災禍,人間界幾乎束手無策。
但卻有一位神女卻動了惻隱之心,她私自離開天上界,來到人間,幫助人類。
那便是崑崙界司的第一任司淵——神凰。
神凰帶著十巫治理著人間界水禍,同時抵擋著來自天上界的攻擊。但神凰一個人的力量終究有限,她終究無法和整個天上界為敵。
故事的最後,神凰和十巫一起隕落於巫山。
據說,神凰的魂魄被天雷劈得神形俱滅,而十巫的魂魄則被關在了血盆苦界之中,慢慢消亡。
卞城的聲音低沉,訴說著一個久遠的神話故事一般。但是由於太過不現實,導致楊清羽沒有一點實感。他捋了半晌,指著地上的男屍不確定地問道:「你是說,這就是那個什麼能與天上界抗衡的十巫之一?」
卞城不置可否:「魂魄和□□互相吸引的,我在冥府感覺到神巫的軀殼出世,才特意前來。」
楊清羽聽懂了他的弦外之音,震驚地說道:「你是打算要復活神巫?」
但卞城卻否認了,而他接下來的話也讓楊清羽皺起了眉頭。
他說:「正相反,我要徹底殺死神巫。」
原本,血盆苦界巨大,十巫是無法碰上的,只要再過幾百年的消耗,他們的三魂便會自然而然地消亡掉。
然而,不知道事情緣由的先任秦廣王,硬是把十巫像摘菜一樣摘了出來,湊在了一個血湖裡。他不知道這些魂魄的來歷,只是以為他成了鬼蠱,互相吞噬。卻不知道實際上,這些魂魄是長久在血海中沉浮的神巫們為了避免徹底消亡而開始互相修復,互相彌補。最終,這些魂魄合十為一,成為了新任泰山府君,重瞳。
卞城接著說道:「處於一些原因,我不能殺死同為魂魄的神巫。但,若是神巫變成了殭屍就另當別論了。殭屍非人非鬼,我可以名正言順地將他帶入冥府殺死,毫無後顧之憂。」話到此處,卞城表現出了難得的高興,他的眼睛里迸發出了難得一見的光亮,甚至由於過於激動,他的臉上浮現出了兩團紅暈,「多年的夙願得償所願,那一定將會是無與倫比地快樂吧。」
楊清羽見了卞城這幅模樣,忍不住說道:「你倒是瘋得毫不遮掩。」
卞城似乎並不介意,他笑著答覆道:「謝謝誇獎。」
「那麼,我應該怎麼做呢?」
「很簡單,用招魂術,將他的魂魄招過來即可,神巫的□□與魂魄有天生的吸引,你只要一呼喚,他們可能會回應的。」
楊清羽將信將疑,雖然一方面他覺得卞城太過可疑,另一方面,他確實想嘗試下製造個殭屍出來。機會就擺在眼前,招魂術對於他來說又是基礎中的基礎,是真正意義上的唾手可得。
楊清羽在心裡掙扎了半天,最後決定:「管他呢,試試總是沒壞處的。」
於是他起手,在巫鹹的身體周圍布下了七道符咒,開始了招魂儀式。
與此同時,在冥府的血海中。
而就在楊清羽招魂的同時,地府中的重瞳感覺到魂魄傳來一陣劇烈的眩暈之感。他覺得自己變得越來越冷,就像新死一般,開始感覺到了寒冷。接著,他的魂魄不受控制地開始向著一個方向被拉扯了起來。
正當他感覺自己要飄起來的時候,重瞳胸口的十字架卻突然無端地開始發熱。如同在和那股力量抗衡一般,重瞳變得一半冷,一半熱。整個人感覺像是要割裂開來。
事實上,最後重瞳確實被割裂了開來,他的魂魄在兩方的角力之下變成了兩半。
一半的重瞳留在了地府,而另一半則忽忽悠悠地來到了人間界,被塞進了巫鹹的軀體里,死而復生。
湘西的某座不知名山谷中。
蒼白的殭屍緩緩地睜開了眼睛,他擁有一雙十分清澈的眼睛,如同剛出生的小鹿一般,單純好奇,還帶著一絲迷茫和畏懼,叫人心生不忍。因為三魂不全,所以這隻殭屍的智商並不完全。
楊清羽簡直,激動地說道:「成功了!」
但卞城卻皺起了眉頭,:「不,失敗了。」他聞了聞殭屍的味道,說道,「這只是一部分的十巫魂魄。」
因為卞城清晰地知道,在這具死而復生的身體里,並沒有鬼王印的味道。
他神色陰冷地呢喃道:「只有魂魄的碎片就變成了一隻旱魃嗎?十巫果然名不虛傳。」
但有什麼用呢,這依然只是一件殘次品。
卞城眼神冰冷地看著眼前尚在渾噩中的旱魃:「算了,那就先泄憤吧。」說完,他便抬起了手臂。
然而,卞城剛要下手,蓬萊珠卻悄悄纏繞上了他的手腕。
與此同時,楊清羽的聲音響起:「高抬貴手。」
卞城轉頭看向了這個不知好歹的人類,挑了挑眉:「你要攔我?」
楊清羽卻是一副你可別誤會的表情:「不不不,怎麼說這也是我的作品,就算要毀壞也應該稍微問下我的意見吧。」
詢問意見?他堂堂冥君做事情什麼時候詢問過別人的意見?卞城似乎聽見了什麼可笑的事情,饒有興味地問道:「你,是打算袒護一隻旱魃?」
楊清羽沒有說話。
卞城聳了聳肩,竟然輕易地放棄了:「那就留給你吧,反正你早晚是要死的,我可以等你死後再收回。不過——」卞城頓了頓,說道,「帶著旱魃,料想那日子不會太遠。」
說完這句話,卞城便如同他來的時候一樣,在楊清羽眼皮子底下消失地無影無蹤了。
楊清羽提著的一口氣終於鬆了下來,剛剛那一瞬間,他還在想萬一卞城要和他打起來應該怎麼辦。
楊清羽慶幸地想:「還好這人走得乾脆。」
「不過,這人最後的話是不是在咒我早死?」他後知後覺地反應了過來,「我¥#%%……」
等他終於罵爽了,便向著仍然迷茫地坐在地上的旱魃走了過去,這可是他未來的免費勞動力,當然要好好保護。
這麼想著,楊清羽友好地伸出了手,對著自己創造的生命說道:「你好,以後我就是你的
主人了,你可以叫我老楊,我給你做套清朝的衣服怎麼樣,那造型比較適合你,哦對,還得給你起個名字,就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