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尾戒
「——話雖如此,」年輕人那點微妙心思在老闆看來其實也是無傷大雅,他沒說太多,只是又將目光看向我,帶了點年長者特有的擔憂之色:「您覺得這樣也沒事嗎?沒大沒小出言不遜的……」
「沒關係沒關係,」接話的是達達利亞,他的外貌實在是很具有欺騙性,如今他故意收斂了架子和平日里唯恐天下不亂的脾氣,好聲好氣和人說話的時候不過就是個再尋常不過的爽朗熱情的年輕人,很難把他和什麼高高在上的至冬執行官聯繫在一起。
他垂著眼睫笑意乖巧,話題若有若無的往剛剛氣沖沖跑遠的流浪者身上引:「我身邊這位不介意就好嘛。」
……這話我聽著怎麼這麼不對味呢。
「哎呦,話可不能這麼說。」老闆神情一肅,煞有其事地指點起來:「這樣不聽話又脾氣沖的,再怎麼喜歡平日里相處下來也是個折騰人的,且不說大人這種日理萬機的,就算是我們這種普通人忙了一天回家也不想吵架啊?」
老闆重重嘆口氣,目光卻又是看向了我:「更何況這種事情往往是越喜歡的吵起來越容易清楚怎麼傷人心,拿我做個比方吧,若是我遇到了什麼難纏討厭的客人,生氣啊討厭啊什麼的,再多的問題回家睡一覺也就好了;但如果我要是回家和我們家那口子吵起來,大家知根知底的自然知道,這麼吵一架怕是十天半個月連覺都睡不安穩。」
達達利亞眯起眼睛,他忽然轉頭看著我,露出笑臉。
「不過一切的大前提是你喜歡他吧?」
他輕描淡寫的問道:「你喜歡他嗎?」
我背後莫名一涼,瞪著笑得非常燦爛的達達利亞:「……你在說什麼恐怖故事?」
這樣說起來之前倒是讓空對著星螺說過什麼話,因為那兩個人聲音很相似,想著讓空說點流浪者絕對不會說的話試試看……我順著那個思路想象了一下流浪者深情款款和我告白的樣子,卻是忍不住打了寒顫。
嘶。
……有點噁心怎麼回事。
「就算不喜歡,他對你也是很重要的。」達達利亞替我付了錢接過我之前挑中的那幾個小玩意,這一次的老闆倒是笑眯眯的接了過去,我看著他重新走到我旁邊,低頭對我笑了笑:「走吧,先回教令院。」
你一個至冬人這麼理直氣壯的和我說「回」教令院都不覺得心虛嗎。
「這麼看著我做什麼?」達達利亞倒是不覺得有什麼問題,「剛剛不是還說我那位同事來了?不去見他不太好吧。」
啊……潘塔羅涅。
我揉揉額頭,又一次開始覺得頭疼了。
「只不過除此之外,我倒是還真有個問題比較好奇。」走在回教令院的路上,達達利亞忽然冷不丁提出來一個意料之外的問題:「那個人偶,可能會喜歡你嗎?」
「?」
這又是什麼奇奇怪怪的問題。
我還以為他會比較關注我究竟可能喜歡誰這種問題……只不過這種問題一出口就感覺容易被這小子得寸進尺一下,所以還是把疑問吞了回去,順著他的思路想了想,還是想不到他為什麼會問這種話。
「他看起來哪裡會像是喜歡我的樣子嗎?」
「不一定啊。」達達利亞輕飄飄地回道,「不是總有那麼一種說法嗎,被創造的存在會喜歡上自己的創造者,很常見的事情,這也不奇怪。」
啊,說起來那傢伙在其他人眼中的確是我創造的人偶呢——若是不出意外,他應該如此愛我。
但是,依戀,或是愛慕?
——偏偏這是最沒有可能出現在我們兩個身上的詞了。
我和他之間,見過彼此最癲狂,最糟糕,也最崩潰的那一面——我們互相憎惡,互生怨恨
,看見對方第一時間想起的永遠是那段瀰漫著消毒水和血腥味的冰冷過去,伴隨試驗台冰冷的觸感和切割血肉的刀鋒,正因為太過了解,所以反而最不可能為此滋生愛意。
憐憫也好,移情也罷,當身處的環境下就連自由的呼吸也是一件奢侈事情的時候,便很難在對旁人產生半分溫情的柔軟——我不是聖人,很巧,他也不是。
我們依靠著對方的疼痛和對自己的憎恨印證自身的存在,溫柔彌補不了黑暗,在真正絕望的時候,只有創造出新生的傷口才能感知到生命本身,我和昔日的散兵就是這樣扭曲的關係,哪怕到了現在,我也不介意親自捏碎他的心臟,他仍然可以直接伸手破開腹腔掏出我的肋骨。
正常人要如何判定過去呢,也許應該是選擇遺忘,選擇忽略,抹殺掉記錄過那段過去的所有人。
可偏偏對於我們來說,被迫共生的那段時間時間實在太過漫長,以至於本該被埋沒的過往反而成為了我們之間最無法割裂的一部分,那是我們被迫彼此見證的過去,是不容忽略的歷史和塑造自我的過程,太過刻骨銘心,不可分裂。
流浪者有一句話的確沒有說錯——
我的意志,如今正流淌在他的血肉之中。
而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我必須留存的過去。
但是——
「『創造者』不代表一切。」
我回答道。
……特別是對於流浪者來說,創造者本身就伴隨著一些他最為厭惡的回憶。
我和他,是最沒有可能衍生出愛的關係。
——或者應該說,我和他之間,是最不需要生出愛的關係。
對著達達利亞雖然有點難以啟齒,但眼看著馬上就要走到教令院了,我還是沒忍住多說了一句:「你就算真的要吃醋也不用吃他的醋啊……那小子是最沒必要的啦。」
怕是我就算真的跑到他面前深情款款說上一句我愛你,流浪者也只會像是碰到什麼噁心至極的髒東西一樣退避三舍,或者乾脆把我腦袋打開看看裡面是不是多了什麼奇奇怪怪的東西。
總之,最沒可能的就是發展到兩情相悅的結局……雖然如果是他的話單單是想到這個形容我都有點反射性地噁心了。
「哦,好啊。」他很痛快地點點頭,竟是沒有半點遲疑。
「……」
真假,答應的這麼痛快?
達達利亞的確沒有繼續說話。
他那句回應其實沒有說謊,自己是真的沒有生出什麼嫉妒或是糟糕的酸味,人偶再怎麼囂張跋扈,事實就是單單是靠近她都會露出那種嫌棄表情。
他在想另外一件事情。
「我們要不要換個方便談話的地方?」
「你要說什麼,事先說明,風紀官已經有一部分回到教令院了。」
「我在你眼裡就是這種形象嗎?」達達利亞理直氣壯地反駁起來,看著還有那麼點奇怪的委屈:「我可是很認真的想和你說點正事吧。」
我本能地不太相信,但還是帶著他去了大賢者的辦公室。
他最好能給我說點靠譜的東西。
「他之前是不是說了什麼有關潘塔羅涅牙尖嘴利伶牙俐齒的話題?原本好端端的盯著他不管,我們的第九席忽然又能出來找你,怕不是想到了什麼讓須彌方面完全無法拒絕的理由吧……說起來,那傢伙之前就很喜歡謀劃一些事情,理論一堆又一堆的,我是懶得思考他到底要幹什麼啦,不過對於須彌來說應該還算蠻難纏的。」
達達利亞也很自來熟的隨表找了個地方靠著,兩隻手曲起來,在耳邊勾了勾,笑眯眯的對我說:「需要我為你提供一些潘塔羅涅的個人情報嗎?」
我停下腳步,眼神微妙的看著他。
「……你究竟站哪邊的啊,末席先生。」
達達利亞眨眨眼睛,看著倒是乖巧:「反正我不是為了談合同來的……至於真正原因,你說呢?」
——他的野心,他的慾望,他的所求所願,都已經擺在這裡了。
達達利亞輕笑起來。
「我真的想要什麼,你不知道嗎?」
我沉默了一會。
「……先前那次談判,潘塔羅涅閣下所說的之前提醒你的內容,該不會是讓你保持沉默什麼也不說吧?」
「猜對了誒,小黛好厲害~」達達利亞鼓鼓掌,一臉讚歎的看著我。
我捂住了臉。
真是不容易啊,潘塔羅涅先生,帶著這麼個玩意過來談判。
我都要忍不住要第三次同情至冬女皇了啊!
如果說第九席的求婚是本著節約成本的打算,那這小子完全就是在明目張胆地拿著潘塔羅涅的好處在這兒瘋狂倒貼——
……啊。
雖然很不想承認,但是這一刻微妙地對這小子有點動心。
「你上次帶個合同都要『好處』,這一次你又打算幹什麼。」
好處?
不不不,這種交易性質的甜頭他已經嘗夠了。
達達利亞舔了舔嘴角,糖果最後的味道已經沒有了,再如何回味也沒有一絲一毫的甜味,糖果當然是好的,但是吃完了也就沒有了,這種轉瞬即逝的甜味不是他真正渴求的東西,即使他追逐戰鬥的瘋狂和無數次生死邊緣的經歷讓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及時行樂的必要,但這也不代表他能被幾顆糖果就輕而易舉的滿足內心的饕欲。
——敷衍的糖果,滿足不了空洞太久的腹腔,緩解一時的焦渴倒是勉強可以,但是時間一長就只會讓他更加飢餓。
達達利亞從尾指摘下那枚精巧的銀戒,他的衣兜里藏了一條細細的鏈子,我看著他把尾戒穿在那條鏈子上,然後他伸出手來,墜物從他指間落下,隨著慣性一搖一晃,折射出一點金屬物特有的清澈光暈。
「我送你這個的話,你會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