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疆之休—逐風（下）
懲罰立刻就來，失控的颶風像一條條狂舞的蚺，天譴一般，劈向他！
好運怎麼不這麼快，好運都去哪裡了？
他不想躲，也躲不了，失去力量的他從馬上跌落，厭倦地盯著天空。
他還沒落地，就被人拽上馬，少年華麗的眉眼映在白茫茫天地間——真是一張神采飛揚的臉。
祝尤無疆帶著他往遠方跑去，颶風帶起數不清的積雪緊跟其後，就像一場雪崩要淹沒他們，逐風鷹揚低吼道：「扔下我！」
祝尤無疆不會聽一個崩潰的人的話，只是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問道：「你做了什麼，它們怎麼追著我們？」
逐風鷹揚心裡苦澀翻湧，良久之後才低聲說道：「我砸了神像。」
風太大，祝尤無疆沒聽清，「你說什麼？」
「我說，我砸了神像！我砸了神像！我砸了神像！」
「你瘋了嗎？」
「我沒瘋！是你們瘋了！神根本不存在！你們卻用那麼多人祭祀她！」逐風鷹揚不顧一切地吼道。
他什麼都不在乎了，就算神存在他也不在乎，什麼風，什麼神，什麼祝由氏，都該死！
把男人還給他，否則他什麼都不原諒！
他麻木地靠在祝尤無疆胸膛，如果在平時，他絕不可能會露出如此羸弱的姿態，可現在，他什麼都不想管，什麼尊嚴，什麼驕傲。
巨大的悲哀和憤恨徹底壓垮了他，神真該死啊！兩行眼淚從他空無一物的眼睛中蕭然落下。
祝尤無疆輕聲道：「你知道我父親死於雪崩吧？」
逐風鷹揚聽到了，但他不想說一句話。
「如果你知道，你就該明白，不只你一個人失去了父親，至天道無常以來，草原到處都是沒有父親的孩子。」
逐風鷹揚閉上眼睛。
祝尤無疆又說：「我知道你能引風，別人的力量你能不能用？」
「不知道。」逐風鷹揚側身乾嘔起來。
祝尤無疆突然勒停馬跳下，洶湧、蓬勃的力量拔地而起，海嘯一般的力量沸騰著，他們所在之處成了風暴場中唯一的凈土。
逐風鷹揚身體一震，這力量讓他感到安寧，就像月亮的清輝灑在他灰暗的靈魂上。
從來沒有人能給予別人自己的力量，每個人的力量上都鐫刻著深深的戒備。
他永遠都記得「春狩」祝尤無疆的狂妄，那時祝尤無疆十五歲，像一隻張開尖刺的豪豬。
「不要死在這裡，這裡不是我們的終點。」祝尤無疆真誠地對他說。
逐風鷹揚清楚地意識到這個人，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了。後來那六年，祝尤無疆都在做什麼？好像一直跟著祝由昴，有時也會在逐風修路身邊看到他。
這個小子原來一直跟著祝由氏最厲害的兩個男人衝鋒啊！他把該學的都學到了吧。
這六年，他又在做什麼，似乎什麼都沒做，就那麼生活著，浪費時間。
一道「風龍」衝天而起，舒展地翱翔，輕而易舉就帶走雪原所有的風。
「這麼簡單。」逐風鷹揚呢喃道，「強者，原來可以為所欲為。」如果他有這樣的力量，那天就能砸碎神像了。
逐風鷹揚忽然明白，他的痛苦其實源於自身實力不足。有些景色，只有到達高處才能看得到。
他明白這一點的時間比祝尤無疆晚了六年，太遲了嗎？他再也堅持不住，頃頹倒地。
灰色天空被「風龍」吹開，漏出白色天穹，
「風龍」盤旋上升，化為一場濕漉漉的清風。
雪原露出綠色草底，趕來的戰士們震驚地望著遠方那一片白綠相交的「綠洲」，久不能語。
祝尤無疆靜靜地坐在逐風鷹揚身邊，若有所思地仰望天空，出他伸手，忽然指間升起一條小「風龍」，那龍歪歪斜斜地飛，不一會就散了。
隨後他拍拍身上的雪塊，扛起逐風鷹揚，哼唱著小調，愉快地離開。
晦澀的日子他都走完了，以後要走的每一步，都是無限光明。
他顛了顛肩上的人，輕聲說：「花了這麼大力氣把你救回來，你可不要讓我失望。」
大帳之內，大姬用儘力氣才生下第二個孩子，男孩出來后便睜開了眼，他沒有哭，異常安靜，任由婦人怎麼拍打他的背，他都沒有出聲。
他只是靜靜地望著母親，不一會，便輕輕閉上了眼。
祝尤玉吉伸出手顫抖地碰了碰嬰兒的小臉，壓抑地哭出聲。
她還沒有期待他長大后的樣子，生命就戛然而止。
三日之後，祝尤無疆穿戴好禮服，小戰士飛奔進來，「族長——，葬禮要開始了，風君請您過去。」
長空萬里無雲，男人們在綠洲上挖了一個小小的墓坑，祝由氏尚白，墓坑邊豎滿白色招魂幡。
祝由修從大姬手中接過小小的襁褓，溫柔地說：「太陰菩薩保佑我們，我們是月神的孩子，身體里流淌神的血。」他伸出手，無形的力量糾纏著風，勾勒出一個月亮，月亮落入襁褓。
「月亮會送你回故鄉。」他輕聲說，落下一個分別的吻，把襁褓放進墊滿野薔薇乾花的墓坑中。
空氣中瀰漫著花香，祝由修點燃實柴，熟練地念著祭詞，白煙緩緩升空，在招魂幡間盤旋。
禮樂們吟唱悠長的西北小調，泥土覆蓋上襁褓，所有人都低下頭，閉上眼睛沉默地聽著這首歌謠。
只有逐風鷹揚抬著頭，看著薔薇花被埋葬。
盤羊在遠處挖掘著雪下的枯草，偶爾雪原上回蕩「咩」，就好像在誰在叫「媽媽——」。
逐風鷹揚輕輕動了動手指，風吹動白煙，白煙幻化成一隻小羊跳進天上。
人們陸續離去，不斷有路過的人拍拍他的肩膀，最後只剩下他一個人。
他低著頭，就像在懺悔什麼過錯。
忽然，他看到，白煙幻化成的一群手掌大的小羊，圍著他又蹦又跳。
小羊排著隊，一個跟著一個，圍著逐風鷹揚繞圈圈，其中一個掉了隊，孤獨地站在外面，又被一陣風吹了進去。
他恍然回頭，就看到祝尤無疆站在遠處，得意地沖他揚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