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言惑眾
大約花了幾十秒,我抵達教堂正下方。頭頂的時鐘顯示為七點十三分——我遲到了三分鐘。幾乎每處教堂都會對遲到的信徒施以嚴厲的懲罰,我所在的教堂也不例外。
我深知自己免不了懲罰,於是我慢慢朝樓梯口踱去。大廳內部略顯昏暗,我是唯一的造訪者。
我在樓梯口前方几厘米處的白線外停下腳步。眼前的樓梯空空蕩蕩,不見人影。信徒正在樓上晨禱,我不能再朝前多走一步了,潛意識告訴我。
我深知此刻若我敢跨過白線登上台階,將會有無數持槍的執事突然湧現把我抓到神父那裡去。若我敢反抗,我會被射成篩子。此前先例頻出,可仍有大部分信徒心存僥倖,妄圖挑戰神父的權威。每每聽聞這樣的消息我都會感到不解。遲到的懲罰無論如何都會降臨到他們頭上,他們何苦奮力掙扎呢?即使屢屢受傷,也有相當一部分人從未放棄。我不禁對他們這種愚公移山般的精神感到微微的同情,畢竟誰也反抗不了高高在上的神父。我們則如同他腳邊的一群螻蟻,抬腳是生,落腳是死。
「糟了,已經遲到了!」後方傳來信徒的聲音。
七點十五分左右,我等遲到的信徒聚集在教堂大廳,商討往下的對策。樓上不時傳來信徒的禱告聲。我背對所有人,鞋底踩住白線,淡出了這個世界。
「哎,我不想被罰啊!雖說在這裡等著不會被抓到神父那裡去。可等到晨禱結束又該怎麼辦呢?想想三樓行刑室里五花八門的刑具,我的骨頭都要嚇軟了。」一個女生哀嚎道。
「別怕,我們能爭取一下。」我的耳邊響起一道鏗鏘有力的聲音。
「同胞們!與其坐以待斃,不如隨我衝鋒!我們身為上帝之子,應當為上帝慷慨赴死。什麼陳規俗矩,我們要革舊迎新!」
話落,全場寂靜下來。一個男生邁著穩健的步伐來到我的身旁,迎著一眾信徒的目光。隨後,他像是沒有注意到我這個異類似的大聲吼道:
「你們願意追隨我的腳步嗎!」
「願意!」除我以外的全場信徒異口同聲地熱烈回應道。
我轉過身看向身旁的男生,他的臉上寫滿了正義與昂揚,似乎天生就是傑出的領袖。唯一令我反感的地方在於,他的下巴長滿了濃密的鬍鬚,與他年輕俊美的臉頰極度不相匹配。我面向大廳中央的一眾信徒時,他們當中沒有人把目光投向我。這樣也好。至少不用被人打擾,不用參與無聊的紛爭。權且做個透明人吧,我想。在我旁邊站著的高個男生才是萬眾矚目的焦點,這就好比一個人仰望星空的時候絕不會注意到過路的行人,我被如此忽略純屬正常。我默默給予眼前的現象一個合理的解釋,至此靜觀事態的發展。
我數三個數,之後隨著我一起衝鋒!」短暫的停頓后,高個男生再次發話。
「三」
「二」
「一」
「沖啊!」
高個男生率先越過白線,登上無人的樓梯,緊隨其後的,是他虔誠的二十幾位信徒。與此同此,樓上也傳來了急促而沉悶的腳步聲。高個男生堪堪跨到一樓樓梯拐角,便被成群的執事攔住。那些執事個個全副武裝,面無表情。能擔此大任者,想必是冷血無情的一類人。
緊張的對峙仍在持續。高個男生面對無數黑洞洞的槍口,額頭冷汗涔涔。他停在七級台階之上,不敢前進,也不願後退。執事堵滿了一樓的樓梯,甚至通往二樓的樓梯口也站著十來個人。
放眼望去,他們全都手握消音步槍,此時的反抗無異於以卵擊石。已經有不少信徒流露出膽怯的神色。誰也不敢出聲,誰也不敢退卻、誰也不願成為第一個受罪羊。
良久,高個男生像是下定決心似的微微嘆息了一聲。他回頭看向身後的同同胞們,眼中充滿了留戀與希望。他臉上的正義與昂揚依舊如火般燃燒著,恍若亘古不滅的劫火。
突然,高個男生毫無徵兆地回頭奮力一躍,信徒們受到驚嚇,紛紛驚恐地看向那個彷彿躍入了火海之中的青年,就連我也為他的舉動感到費解。
可悲的是,幾乎瞬間他就被無數子彈掃落地面,連執事的衣角都沒有碰到。距其大約五米遠的作為觀眾的我,能夠聽見消音的槍聲以及信徒的叫喊聲。樓梯上的眾人亂作一團,僅有少數幾個無畏的男生和女生重蹈高個男生的覆轍,其餘的信徒則爭先恐後地朝大廳入口奔竄。我十分禮貌地給他們讓路,不同於白天遇見的汽車車主。
執事可不會輕易放過逾矩的信徒。他們敏捷地跳下樓梯,排成一個方陣,最前排的人的鞋尖恰好與白線相接。於是,他們齊齊朝逃亡的信徒開槍射擊,槍聲整齊且富有韻律。漫天的火光如同燭焰一般點亮了昏暗的大廳。
不同於門衛配槍所用的子彈,神父給執事發放的子彈更具殺傷性,附帶抑制自愈的效果,倘若中彈,一時半會兒根本自愈不過來。
我在騷亂中靜靜駐足。由於這場鬧劇與我毫不相干,執事並不會對我出手,況且我也沒有蠢到越過白線。作亂的信徒白白領受了一次懲罰,待到他們恢復過來,遲到的懲罰也會接踵而至。
我把目光轉向拐角處的高個男生。他的眼裡盈滿了絕望,臉上的正義與昂揚已經熄滅,被混雜著塵土和淚水的鮮血取而代之。槍聲響徹大廳,許久才遁入空氣里。執事不再管中彈后倒在冰冷瓷磚上的一眾信徒,他們轉身踏上台階。行至樓梯拐角,他們一些人拎住反抗者的校服后領,將他們朝樓上拖拽。我看見他們的雙腿在台階間起伏晃蕩,活像荒島上的倖存者遙望漸漸遠去的漁船時無力揮動著的手臂。高個男生染血的鬍鬚似一柄柄閃爍著光亮的黑色鋼刀,在我眼中逐漸鈍化。
「你好,請問發生了什麼,地上怎麼會躺著這麼多受傷的人。」當執事完全離去時,寂靜的大廳再次響起聲音,是先前遭遇車禍的那個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