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秋香
伴隨著一聲尖銳刺耳的咯吱聲,病房破舊的門被緩緩推開。護士小姐推開病房的門扉后,便站在一側,等待二人進入。
在門被打開的一瞬間,一股濃烈的腥臭撲面而來。西澤神色不變,走進病房,沒有感到絲毫詫異。畢竟醫院的大環境是如此,裡面的人又怎麼可能倖免呢?倒是那個吉爾鎮長,越來越可疑了。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西澤不相信對方完全不知道第一醫院的情況。但知道,非但瞞而不報,還不斷將人送來,這其實就已經很說明問題了。
病房內的景象十分血腥,發黑髮臭的鮮血沾染了大片大片的床單與牆壁,角落裡一隻體型碩大的老鼠不知道在啃食什麼,各種各樣的鋒利刀具擺在病床邊緣的推車上……
至於最關鍵的病床之上,只有一副地獄般的景象。
一具扭曲乾枯缺失右手的軀體被鎖鏈捆住四肢與頸部,牢牢地束縛在床頭與四角的鐵杆上,軀體萎靡枯瘦,皮膚緊緊地貼在骨骼表面,肋骨與胸腔的凹槽清晰可見……最為明顯的是,在屍體下陷的腹部處,有一條長長的裂縫。
角落裡的老鼠在看到西澤與維克爾之後,慌忙擠入牆縫之間的狹小暗道,匆匆離開。
只留下原地一灘腐爛糾纏的臟器。
哪怕是神經系統已經漸漸異於常人的維克爾在撞見眼前這一幕的同時,也不禁下意識地移開眼睛,眉頭緊蹙,感到一陣陣作嘔。
西澤對於維克爾的反應並不奇怪,如果維克爾表現得鎮定自若,習以為常,或者精神亢奮。西澤會直接考慮優先清理維克爾,因為那已經說明維克爾的理智已經完全被吞噬了,僅僅依靠殘留的類人慾望在驅使這具身軀。
「不要勉強自己去看自己無法承受的事物,那隻會適得其反。你負責警戒,我要獲取一些信息。」
「明白。」在安格斯屍體的衝擊下,維克爾反而變得更加理智了,對西澤的話也更加聽從了。但也有可能,這種聽從是源自妖魔畏懼強者的本能影響。
畢竟維克爾雖然不是妖魔,但他受到妖魔的侵蝕與影響,卻是不爭的事實。
猩紅的微光自西澤的眼眸之中煥發,眼白化為純粹的黑色,血色的裂紋不斷散發——秘血復甦。
舉行儀式是一種很危險很複雜的事,無論是對於舉行儀式的本體,祭品,咒文,語言……還是環境,都有一定的要求或者標準。其實理論上來說,只要你掌握了儀式對應的咒文與咒語,你可以隨時隨地舉行儀式,但前提是你能夠承受得住儀式所帶來的反饋。
因為不同的環境,媒介,祭品,主體……都會影響儀式的過程與結果。甚至於某些危險性較大的儀式,哪怕你保持同樣的儀式要素進行儀式呼喚,其所帶來的反饋也不一定是相同的。
也許你第一次是安全的,第二次便會死於儀式的過程,這很正常。
而眼前的環境,很顯然並不適用於儀式的舉行,不但九成九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事物,還會出意外把自己搭進去。
首先作為祭品的軀體魔性深重,沾染了雜亂的魔力,沒有哪一位神秘存在會喜歡吃別人吃過的東西,或者老鼠啃食過的殘渣。
其次是這裡的環境——混亂而無序,充滿了低劣的魔氣,沒有哪一位神秘存在會喜歡坐在垃圾堆里,被一堆老鼠圍著享用祭品。即便只是自己的一縷意識一瞬間的經歷,也無法忍受。
除此之外還有很多因素足以說明,
在此地舉行儀式是一個極為危險的行為,但這裡就不細說了。
而即便是想要通過儀式故意招致某些存在的怒火,借其之手毀掉這裡,也是極為不適用的提案。
因為神秘存在之所以神秘,不是因為祂們的神秘,而是強大。
普通人僅僅是知曉了祂們的代稱,死亡都會是最好的結果。
即便是西澤,如果貿然招致神秘存在的怒火,同樣必死無疑。所以,為了解決一個病棟而搭上自己的性命,完全不值得。
所以面對眼下這種情況,西澤只能選擇將自己的感知提升到人類界限之外,依靠自己的異能獲得信息。
沉眠的秘血逐漸復甦,魔力不斷涌動,開始全方面地強化西澤的各項身體機能——秘血復甦百分之五。
整個世界在西澤的眼中瞬間變樣,充滿了各種各樣的顏色,這些色彩不一的氣態存在如同雲霧一般,繚繞在西澤周圍,充斥著整個房間,乃至房間之外,高天之上。
而在房間內的這些氣態存在之中,其中大部分散發著惡臭的暗黑氣態皆源自那具乾枯的屍體,屍體那空洞的眼眶與開裂的腹部就像是黑洞一般,源源不斷地產生黑色氣體。
西澤緩慢踱步靠近病床,指尖輕輕地劃過推車,黑色的氣態存在伴隨著西澤的動作,順著手指不斷向上攀升,逐漸向著西澤靠攏。
隨著距離的逐漸拉近,西澤周身的黑色氣態存在也越來越多,越來越濃郁,最終完全遮掩住了西澤的身形,也完全遮掩住了西澤的視線。
竊竊私語的聲音開始在西澤的耳畔迴響,同時伴隨著亢奮的喘息與激烈的動作,但這些聲音卻始終是隱隱約約模糊不清的。
但西澤並不意外,因為西澤知道,距離他獲取真相還有一步之遙——以實際存在的屍體作為媒介,作為橋樑。
當西澤的指尖觸碰到屍體的一瞬間,眼前不斷聚散的黑色氣態存在瞬間收縮,向著西澤的身軀瘋狂湧入。
冰冷的水滴聲,時隱時現的白袍身影,手術刀劃過肌膚的劇痛,扭曲殘缺的屍體魅影,針管插入不斷抽血的痛覺,瀰漫著惡臭與毒液的臟器……黑色氣態之中所殘留一切信息一股腦地湧入西澤的意識,他看到了那些人對安格斯做了什麼,看到了「自己」對安格斯做了什麼,看到了自己作為「安格斯」經歷了什麼……
西澤自己親手束縛住自己,自己親手切開了自己的腹部,自己抽幹了自己的鮮血,自己取出了自己的內臟……
一刀又一刀地落下,切開……一次又一次地伸進,在那血淋淋的,瀰漫著惡臭與毒液的臟器之內胡亂地攪拌,……將那之中最骯髒最污濁最不可見人的一部分掏出,並將之公之於眾……直到,西澤自己親手殺死了自己!
自己是西澤,自己是護士,自己是醫生,自己是安格斯,自己是老鼠,自己是怪物!伴隨著信息的不斷湧入,一股又一股的意識開始不斷地在西澤的腦海之中糾纏,試圖淹沒西澤的主觀意志,佔據西澤的軀殼。
然而,對西澤真正的精神意志來說,這一切就彷彿一個身材健壯的成年人看待幾個幼童爭搶糖果的鬧劇一般。
除了可笑,一無所有。
在觀測結束后,西澤隱藏在意識深處的精神意志主體瞬間湧出,猶如雄獅出籠,以風捲殘雲般的態勢瞬間驅逐了所有殘留在魔氣中的信息意識。
鐺……鐺……鐺……忽然一道詭異的聲音在西澤的耳畔響起,連西澤也分不清這道聲音到底是在現實之中響起的,還是在自己的精神意識之中響起的。
但毫無疑問的是,這道聲音的出現,影響到了西澤,讓西澤沒能來得及與安格斯的氣完全斷開聯繫。
而這造成的後果就是,西澤的眼前一黑,剎那間失去了所有的感知。
一抹亮色湧現在西澤的視野感知之中,當西澤睜開眼后第一時間映入眼帘的,竟是陌生的天花板。鼻腔不斷挺動,空氣中瀰漫的刺鼻藥水味不斷鑽入鼻尖,其中還夾雜著多種混合臭味。
「安格斯先生,您醒了?感覺身體如何?您的右臂剛剛動了接回手術,右肢感覺如何?有沒有什麼排斥感或者麻木脹痛感等等?」
一名光頭的中年醫生在西澤醒后便提出了一連串的問題,緊緊地盯著西澤。
西澤沒有第一時間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左右打量了一下周圍的環境,然後仔細感知自己身體的情況——右手無法動彈,感知薄弱;視野與正常人無異,身體綜合素質在正常人中處於中等偏下,且有多處暗傷……總的來說,以西澤對一副健康身軀的標準來看,這具身體只能用過於孱弱來形容。
除了自己幼年被當做商品販賣流轉的那段時期,西澤從未感覺自己如此弱小過。
海德森醫生看著術后醒來的安格斯眼神略顯茫然,不言不語只是左顧右盼后,不禁伸手摸了摸自己光禿禿的腦門。
斷肢接回手術他也不是第一次做了,但病人醒來后是如此反應的他還是第一次見。
難道是麻藥注射多了?不應該啊。
或者是遭遇殺人魔夜裡追殺這件事對他的精神刺激太大了吧,思來想去,海德森醫生也只能得出這個結論了。
「那個,安格斯先生,您先休息休息吧。有什麼需求就按鈴,會有值班的護士小姐前來的,換班時間也許會慢一些。等下午我再來找您聊聊您的身體情況。」
海德森醫生說完便關上門退出了病房,而病房房門內側的上方掛牌是606,也就是西澤與維克爾進入的房間,那間安格斯死去后屍體殘留的房間。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西澤也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以前解析魔氣信息的經歷中,絕大多數都是由他主導,即便極少數出現意外也只是面臨意識侵佔的危機而已。
如今這種情況,他還是第一次見。
西澤艱難地下床,一撅一拐地走向窗檯,他現在不但右臂是廢的,左腳還被扭傷了。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感覺自己的身軀是如此純粹了,儘管脆弱且弱小。
但這種純粹與弱小,確實是他夢寐以求的未來——做個普普通通的人,過上普普通通的生活,面對普普通通的危險與機遇,得到普普通通的幸福與不幸,最終普普通通的死去。
透過窗戶一眼望去,藍天白雲,落葉紛飛,生機與凋零並存,金色與灰色交錯,微風輕撫而來,金色的葉片中裹挾著盎然秋香……
這就是普通人眼中的秋天嗎?真美啊。
可惜,自己永遠也無法真正觸碰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