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折松年(5)
小女兒出生的時候,宋桃夭歡喜至極。六歲的大女兒爬到床上來,歪在她的身邊,好奇的問她:「阿娘,妹妹就叫夕嵐了嗎?」
宋桃夭點頭,「是。」
她說,「你是朝煙,她是夕嵐。她的名字是跟著你取的。」
折朝煙露出歡喜的笑,「當然要跟著我取啦,我是姐姐嘛。」
她輕輕的在妹妹的臉上摸了摸,「阿娘,我會保護妹妹一輩子的。」
宋桃夭就馬上將小女兒放下,抱起她說:「妹妹不用你護著,阿娘會護著她的。阿娘也會護著你。」
時人喜歡使喚大女兒去帶底下的弟弟妹妹,但宋桃夭不喜歡。她希望自家的煙煙快活的長大,嫁人,成家,而不是像其他的小姑娘一般,才這般大的身子,就要整日里背著妹妹幹活。
當年她是家裡的小女兒,她也沒有帶過弟弟妹妹,所以更加不願意自己的女兒去帶妹妹。
她家只有兩個姑娘,不多,她自己就可以帶好孩子的。
不過很快,就有了新的問題。她發現銀子不夠了,但養孩子需要銀子。她帶著兩個孩子不能做活計,日子開始過得艱難。
但她也不慌,鄉里鄉親的,之前折松年能賺銀子的時候借過給他們,如今自己落難了,自然也要去向他們借。
她此時心裡還有些小小的陰暗心思:要是這次自己向他們借銀子,他們不借的話,那她就有話好說了,她非要罵到他們以後沒臉上門借銀子,告訴折松年這世上之人終究還是自私自利的,哪裡像他那般蠢。
但她一家一戶上門,街坊鄰居卻是好的,有餘音銀的給她碎銀子,沒銀子的從家裡給她送雞蛋,給她送大米。
宋桃夭的手裡就有了銀子,母女三個也吃上了熱乎的飯。她的心裡就有些難堪,又有些暖意。
但她真的不願意給他們借銀子了!等折松年回來之後,一定要好好的跟他說一說這件事情。家裡多了一張嘴巴,哪裡能像之前那般呢。
又過了些日子,傳來了京都的消息,說是折松年中了探花,陛下欽點了雲州監察一職。
這可真是大喜事。眾人都來慶賀,都送了禮,宋桃夭卻突然之間沒了歡喜,而是眉頭緊鎖起來。
折朝煙坐在床上逗妹妹吐泡泡,見了阿娘這般臉色,好奇的文,「這不是好事么?阿娘為何而愁。」
宋桃夭不欲她小小年歲就想這麼多,笑了笑,「阿娘只是沒見過這麼多東西,所以有些不知道是什麼。」
這確實是其中一個原因。因為做了大官,以後就要跟官太太們打交道了,可是自己根本認不得字,也認不得好東西,怕死要被笑話。
不過這只是很小的一個原因。她生性爽朗,根本不會為此事緊鎖眉頭。她愁的是今日也有雲州官眷們送禮上門,這便是人情往來了。但人情往來多,反而對這個家不好。
因為折松年還是那個愛施捨的性子,別人送來的東西,怕是有一半要被施捨出去,那到時候回禮回什麼?
她就誠心誠意的禱告過路神明:請保佑天地糧倉充足,不要有窮人。
他心在天下,那她就期待天下太平吧。
然後加了一句:也希望他從京都回雲州的路上太太平平。
結果還沒等到人回來,監察的官職就沒了,成了個小小的七品官。
一打聽才知曉,大官是先帝封的,但先帝今年碰巧去世了。而折松年得罪了新帝,新帝不喜歡他,於是只給了一個七品芝麻官。
於是門口來往的人就少了。只幾個鄰居過來安慰她,「無妨,還年輕呢,已然是多少人羨慕的了。」
宋桃夭卻擔心道:「他的性子……哎,若是得罪了陛下,怕是以後在雲州也寸步難行。」
不過,只要他安安心心的過日子,日子就還是很好過的。
等到折松年跟著雲王爺回來的時候,她親自去城門口接了他,寬慰他道:「正如戲文上說的一般,不得功名不要緊,夫妻享受度光陰。」
折松年心裡愧疚,「我對不起你。」
宋桃夭:「不要緊,我也沒想過什麼富貴日子,只要咱們一家人一塊兒,平平安安的,便好了。」
折松年就抱著小女兒笑,「桃夭,有你真好。」
他並不執著於當大官,只在乎百姓。在百姓的眼裡,他著實是個好官。無論是誰家有難來請他,他都盡心儘力的幫忙,有時候還會忘記了自家的事情。
宋桃夭愈發不滿。但他對她好,對兩個女兒好,家裡的吃食和銀子也還夠,所以也沒有太埋怨他,只是有些不痛快。
一日一日小矛盾積累住,但又能忍住。她都要氣死了,他還一點都沒有察覺。
但其實直到此時,夫妻兩個人感情還是好的,宋桃夭不生氣的時候還會做了飯給他送到衙門裡面去。
真正爆發矛盾的是隔年乾旱。死的人太多了,多少人獨善其身,不再往外伸出援手,但折松年卻還是忍不住去救濟。
他的俸祿銀子到手回來就沒剩多少了。往年還行,往年京都表姐還有年禮來,他的銀子送出去些,家裡還有吃。但今年京都的年禮少了很多,表姐也在信里說老夫人欺負人,實在是不能送太多,讓他們省著些用。
於是家裡就捉襟見肘了。要熬過這幾月的乾旱談何容易。宋桃夭晚間沒有點燈,將兩個女兒哄睡著后,靜靜的等著折松年回來,想要跟他好好談一談。
別人家的命是命,她兩個女兒的命也是命。這乾旱還不知道多久才能過去,家裡必須要有存銀,要有糧食才行。
但等了一晚上,折松年都沒有回來。宋桃夭一直坐在那裡,整個人都僵硬得厲害。
天亮了。
天亮了,折朝煙睡醒惺忪的爬起來喊她,「阿娘——你怎麼了?」
宋桃夭便周身打了個寒顫,將折朝煙緊緊的摟在懷裡,「煙煙,阿娘以後要給你選個好夫婿才行,不要像阿娘一般。」
折朝煙心慌起來:「阿爹不好嗎?」
宋桃夭哭起來,「不好,他一點也不好了。」
但她沒有任何辦法。因為折松年不僅當晚沒有回來,過了三天他才在晚間打開了家裡的小門。
他一身的泥沙,一邊說話一邊抖衣裳,「桃夭,家裡還好嗎?外頭又死了不少人,我昨晚上去安置他們的家人,一個個的面黃肌瘦——」
話還沒說完,便看見妻子正在冷眼瞧著自己。
折松年很多年後還會想起這一幕。也就是從這日開始,他們再不是當年的恩愛夫妻,而是開始了無休無盡的吵鬧和爭端。
如果能重活一世,他一定會告訴彼時的自己,聽她的話,聽她的話,一定要聽她的話。可是當年他還年輕,並不知曉半生回首,身邊無親人的痛,他只縮了縮脖子,討好的遞上了自己的銀子。
「桃夭——這是周家兄弟還的,他這次出城去當兵了,得了好些賞銀,一回來就還了我,你看……」
但妻子還是一動不動的站在那邊,眼神裡面的光越來越弱。
她說,「折松年,你以為,我是你這般的人嗎?」
她一雙手的拳頭攥在一起,低沉著聲音吼道:「你以為,我看見你拿回來的銀子就會感慨人心良善,會感慨這世道人人都是有借有還,等我們有難時,他們也會借銀子給我們不用我們還嗎?」
折松年被她這般的神色嚇唬住了,小心翼翼的向前,「桃夭,你怎麼了……你別嚇我。」
宋桃夭氣得心肝疼,一巴掌打在他的臉上,「嚇你——嚇你是這般的嗎?我要是嚇你,我便如同你一般,三天三夜不回家是常事,我要是嚇你,我就帶著閨女和其他的男人走了,我要是嚇你,我會將家裡這座宅子也賣掉去施粥,去做我的大好人。」
她淚眼漣漣,惡狠狠的看著他,「是我拖累你了,折大人,是我們母女三個不懂事,沒有將自己賣掉給你換來銀子,讓你去施捨給那些窮苦的人。」
她哭著搖搖頭,冷笑起來,「折松年,你既是活佛轉世,為什麼還要娶我,你心懷雲州百姓,難道我就不是雲州人?你怎麼不看看我,不看看我們家裡也快沒糧了,不看看我們的女兒,今年可買過新衣裳,可吃過大米飯……」
她哭著罵道:「你什麼都知道,可你的一雙眼睛只知道看外面,我們的死活你就不管了。」
折松年便心慌意亂,不斷的道歉。但這也沒有什麼意義了。宋桃夭覺得自己的心已死,不再為他的道歉而寬慰,不再為他借出銀子而惱怒,不再為他收回銀子而歡喜。
她冷冷的看著眼前這個人,開始後悔了。
人不能後悔,一旦後悔,便是萬劫不復的另外一個開始。此時沒有和離的說法,她也沒想到和離上去,但她不幸福了。
她開始想,要是沒嫁給他該多好,要是當初嫁給了縣令的兒子那該多好。
她輾轉反側睡不著,半夜裡都是哭醒的。折松年真的被嚇著了,他也不敢往外面去,日日到點就歸家,再碰見有人借銀子,硬起心腸也要拒絕,但也有拒絕不了的,比如說前街的孩子在街上被馬踢了,小小年歲腿就斷了,必須要吃藥才能活下來。
那麼小的孩子,都是一個鎮子上面的,他看著孩子長大,還叫他一句叔,他不可能冷眼旁觀。他的銀子又借了出去,他怕回家,又不敢不回家,於是躊躇得很,在巷子口碰見了周家兄弟和他的兒子。
折松年問他:「如今你厲害了,成了征戰沙場的兵,將來一定會做將軍的。」
周兄弟哈哈大笑,「希望如你所說。哎,我也是沒辦法,之前家裡還有點家業,可也經不住這一次又一次的風沙和乾旱,我爺爺那時候家業還算大,到我父親手裡就少了一半,再到我手裡,竟然沒有家業再能傳給兒子,前段日子真的是捉襟見肘,還要向你借銀子,想來想去,雲州的男兒,還是要去當兵的。」
折松年就嘆息,「我有時候真的不明白,為什麼朝廷還要每年往這邊送人。」
周兄弟就更加不明白了,但是他理解折松年的嘆息,因為他家祖宗就是雲州賣傘的。
小時候看著連綿不斷的大太陽,他很想問一問來雲州賣傘的祖宗到底是缺了哪根筋。
折松年就笑起來,然後一本正經的道:「可是,再是乾旱的地方,也是會下雨的。下雨了就要傘,傘平日里可以不用,可是一旦下雨,就得要用傘。不然也會生病,病了就會死。」
就好像如同雲州一樣,雲州也需要一把傘。
他唉聲嘆氣的回去,然後不敢說話,宋桃夭一看他這個樣子還有什麼不明白的,但她也聽說了,這個銀子是拿去救孩子的。
都是街坊鄰居,當年自己生嵐嵐的時候,那家的人還給自己送過一隻老母雞。她也是承這個情的,如果要借銀子,她也願意借。可是,這件事情不是借不借銀子的問題,是折松年根本沒有跟他商量。
於是要爆發了一次吵架。她一字一句地控訴他,「我也不是閻王爺,你為什麼會覺得我不肯借呢?你為什麼借之前不問問我呢?你為什麼自己做定了主意?這個家是我們兩個人的,你再這樣下去,我們怎麼辦?」
折松年認認真真挨罵,誠惶誠恐挨批,但在宋桃夭心裡,這樣的他反而越來越讓自己無奈。
她說,「小時候你到我家吃飯,我全家都沒有嫌棄過你窮。知道你父母雙亡知道你父母雙亡吃不起飯,也從來沒想過要你的回報。我家也是心地良善之人對不對?」
她自嘲一笑,「我看見弱小被欺負,也會揚起鞭子救下他們,我看見窮苦小孩,也會偷偷的藏一點飯糰出去給他們吃。」
「折松年,我也不是壞心腸的人,我也是心地良善之輩,可是你現在,你已經……」
說到這裡的時候她的嘴唇顫抖,嗚咽之聲忍不住發出來。
她深吸一口氣,覺得自己實在是可悲,「你已經將我逼成了一個十惡不赦至人。你在外面是好人,好官,可你出去打聽打聽,我宋桃夭的名聲如何?他們是不是說我像個母老虎一般,像個母夜叉閻羅王一般,逼著你不準做好事,逼著你不準行善積德。」
「有些人甚至還跑到我的面前來說,你是個官,是品德高尚的官,我這種覺悟不多的女子,后宅婦人,簡直是你路上的絆腳石。」
折松年聽得愧疚極了,他茫然地看著她,又氣憤的道:「是誰說你的,你告訴我,我一定要罵死他們。」
宋桃夭冷笑連連,「那又如何呢?我的女兒可以穿上新的衣裳,我的女兒可以頓頓吃肉,我的女兒可以去買書,買鞭子,買馬嗎?」
不能。他的銀子還是像水一樣撒出去,輕易收不回。
這般吵了一頓,折松年對她愧疚又自責,心疼,他才知道原來妻子的日子是這麼過的,原來妻子在外人眼裡是這樣的,原來妻子不僅要受他的委屈,還要受其他人的責罵。
他就一家一戶的開始敲門,一家一戶的認真解釋,如果不是妻子願意借銀子,他是不會借的。那些人就尷尬的道歉,「我們也沒有說什麼,都是婆娘碎嘴巴,你放心,以後肯定不會有這種話傳出來了。」
折松年又找到那幾個到宋桃夭面前說她是絆腳石的人,一字一句地罵他們挑撥離間,不懂得尊重人。
他就這樣鬧了一場,宋桃夭知曉后,又開始有些動搖。她想,他真的不是壞人,也不是真的蠢人,他喜歡她,愛護孩子,他一般的時候還是很好的。
可剛剛這樣想,他又只讓個人回來告訴她,他得去處理賑災銀子,得去雲州好幾個地方,怕是這個月都不能歸家了。
宋桃夭心又開始冷下來。而且他這一去,也不是一個月,而是三個月。三個月之後,嵐嵐都快能說話了。
她第一個說的是阿姐。宋桃夭當時聽了之後心裡有些酸澀。對待小女兒,其實沒有對大女兒那麼盡心。因為她心亂了,脾氣也很暴躁,整個人都暈暈乎乎的,還是煙煙乖巧,一直都幫著她帶嵐嵐。
如今嵐嵐開口第一個稱呼就是阿姐,讓她又開始反省自己。
倒是折朝煙安慰她,「阿娘也是阿娘自己,也有自己的愁悶和歡喜,不僅僅是我和妹妹的阿娘,也不僅僅是阿爹的妻子。」
宋桃夭聽得淚眼朦朧。所以說,她其實還是對小女兒有些愧疚的,因為小女兒暫時沒有長大,她好像更喜歡大女兒一點。
不過兩個女兒她都愛,拉著大的抱著小的去廚房裡做飯。
剛做完飯,折松年就回來了。
宋桃夭本來想罵他幾句,但是卻見他的臉色不對勁。她皺眉,「你怎麼失魂落魄的。」
還一臉頹廢,這可不像他。他之前再是在外面辛苦,在家裡被罵,都含有一副少年意氣。可是現在,他整個人都開始頹然,到底還是夫妻,她忍了忍還是沒忍住,問他,「有人欺負你了?」
折松年就慢慢的搖了搖頭。晚上還喝了酒。宋桃夭就知道,他這是碰上大事了。碰上了大事,她也解決不了,只給他倒酒,讓他喝個夠。
折松年平常是不喝酒的,所以加你收了一些酒水的賀禮就一直給其他人送去,也會留下一些,免得有人來時還要出去買。
這些酒今日被他喝完了。宋桃夭唉聲嘆氣,坐過仔仔細細問他,「到底怎麼了?」
折松年就抱著她哭。
他說,桃夭呀,有時候不必死那麼多人的。有時候人死不是天災,只是**。那麼多雪花銀,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其中貪污,他們貪污這些銀子也不是用來救命的,無非就是將自己的宅子裝飾得更加精緻富麗堂皇,無非就是一日三餐多吃些肉,胭脂水粉多在臉上潑一些,可是雲州的百姓卻是要這些銀子活命的。
他抱著她哭,「這黑糟糟的天,就我一個人如何能撐起一片清明,桃夭,我好累。」
身為官吏,那些人不斷偷奸耍滑,貪財好色,可這竟然成了常態。他不合群,就是怪人,惡人。
折松年心裡的苦悶越來越多,哭得也越來越慘。但是宋桃夭在心疼他一瞬之後,想的卻是另外一件事情了。
她靜靜的問,「那你想怎麼辦呢?這個世道已經如此了。你得罪了陛下,得罪了雲州府衙,你這麼認真的為百姓做事,這幾年也從未得到過上官的賞識,反而一直被打壓——這些,你都可以自得其樂。我從來沒有說過你,也沒有要求過你去諂媚上峰,讓你做違背本心的事情。」
「但是折松年,我現在好怕。我好怕你要去為了你心裡的一腔熱血,為了你眼裡的世道清明,將我和兩個女兒置身在危險之中,到時候,我死了不要緊,可我的女兒不該死啊。」
折松年本是醉醺醺的,聽了這話,瞬間醒了過來。他後背一涼,蹭的一下站起來,「我不會——我不會讓你們有事。你放心,我雖然想要當一把傘,想要撐起一片清明的天,可我也不是蠢,我知道自己已經得罪了不少人,你們跟著我日子已經過得很艱難了,我不會去彈劾府州的。」
因為他更加知道,這算是彈劾了也沒有用。
他慘笑起來,「所以我才會如此不忿,我才會覺得好累。」
他不怕苦也不怕累,可他就怕自己這樣開始彎下自己的脊梁骨。
宋桃夭就鬆了一口氣。然後看著他一身泥沙,明明年歲還不大卻滿臉滄桑,又忍不住嘆氣。
她第一次好聲好氣的說:「再喝一點吧,喝醉了就好。」
折松年酩酊大醉,睡到第二天中午才起來。但是,不是自然醒的,而是被宋桃夭搖醒。
她臉色很白,「快起來,周家兄弟出事了。」
折松年嚇得立馬爬起來,門外,周家兄弟的兒子周錦昀穿著喪服,看見他起來之後砰的一聲跪下去,「折叔,我爹去世了。」
折松年只覺得天旋地轉。他趕緊拉著周錦昀站起來,「好孩子,你爹是個大英雄。」
周錦昀含淚點頭,「喪事還請折叔幫我。」
折松年:「這是肯定的。」
雲州有報喪的規矩。哪家死了人,親屬就要穿著喪衣在相熟的人家前行跪拜之禮,然後請他們幫忙一起操辦喪事。
折松年家還是第一家。他就帶著周錦昀一家一戶去拜,去請。
死人的事情在雲州實在是太常見了,但折松年對周家兄弟的死卻尤其耿耿於懷。
可能是他如今碰見了邁不過去的挫折,也可能是他對周家兄弟有認同感,所以操辦喪事的時候,他也覺得自己渾渾噩噩,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他把周錦昀領回家了。宋桃夭沒有說什麼,她只道:「你既然想養他,就要負起責任來,不要把他推給我。」
折松年默默地點頭。但他這個人,實在是說話不可靠。他忙起來的時候,根本顧不上這麼多。好在周錦昀很是乖巧,不哭不鬧,還幫著家裡做事,很多東西還是要力氣大的人去做的,他小小年紀力氣卻很大,跟折朝煙兩個人一塊兒,一個做重活一個做輕活,配合的很好。
宋桃夭看在眼裡,也逐漸不像之前那般準備將周錦昀推給折松年。她的心腸太容易心軟。
周錦昀就這樣在家裡過起了日子。
又過了幾年,折夕嵐也五六歲了,小姑娘長得極好,跟她姐姐一樣好看,但現在卻是南轅北轍,折朝煙溫柔,她的脾氣卻很大。
她還很橫!街坊鄰居的兒子女兒在她的手上都是吃過虧的,小姑娘雖然年長的柔弱,但力氣卻不小,平常打架又捨得力氣,時常將人揍哭了。
今日又去打了一架。宋桃夭頭都要疼了,她無奈的道:「嵐嵐,咱們以後不要打架了可以嗎?」
折夕嵐不願意。她堅定地搖了搖頭,「阿娘,我這是見義勇為。你和阿爹不都說過嗎,不能欺負弱小,也不能見死不救。」
她憤然道:「隔壁阿履不過是性子柔弱了一些,就一直被罵娘娘腔,他們還打他,瞧瞧!瞧瞧!他都被打成什麼樣子了,可他是個慫包,被打了只會哭,我又有什麼辦法呢!我只能幫他打別人了。」
宋桃夭就聽的腦瓜仁疼,「我不過是說了你一句,你竟然要還我這麼多句。」
折朝煙就在旁邊說情,「阿履那孩子確實經常被打,嵐嵐也是好心。」
宋桃夭沒辦法,只道:「以後不準再打架了,不然我就要鎖了你在家裡做繡花。」
折夕嵐一點都不想學繡花。她想學鞭子。阿娘一根鞭子甩得出神入化,實在是讓她羨慕。
宋桃夭覺得也行,她說,「好,等你有空了就教你。」
折夕嵐美滋滋地笑了。中午的時候周錦昀回來,給她和折朝煙都帶了一顆糖。
周錦昀如今進了雲王府做侍衛,還被翻到了雲王世子那裡,每個月能有二兩銀子,這些銀子每個月他都一文錢不花,全部拿回來給宋桃夭。
宋桃夭嘴上說不要,手卻誠實的很,笑著說,「我幫你存著,就算是用了,我也肯定補給你,到時候給你娶媳婦用。」
周錦昀的臉就一下子紅了。不僅是他的臉紅,折朝煙的臉更紅。
這下子,就是折夕嵐也看出問題來了。她好奇的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最後問:「天很熱嗎?」
周錦昀連忙又遞給了她一塊糖。折夕嵐卻十分不滿,「原來阿兄還藏著糖呢!」
周錦昀臉就更紅了,確實是藏著給折朝煙的。他還想拉著她出去走一會。
宋桃夭早發現兩人之間不對勁了。心裡門清,對兩人的婚事也是願意的,於是笑盈盈的道,「放心,將來一定給你操辦一個大大的婚禮。」
折朝煙趕緊跑開了。真不好意思。不過她還小呢,也只是懵懂。周錦昀過來看她,悄悄地又遞給了她一塊糖,小聲說:「這是世子爺給我的。」
折朝煙放在嘴裡含了含,果然好吃得緊。
她就笑起來,周錦昀也笑。
嘿嘿嘿,嘿嘿嘿,像是兩個傻孩子。
正在笑呢,就聽見外面有吵鬧聲。是隔壁傅家過來找事了。原來是折夕嵐打了人,打的還都是男孩,被打的人自然不肯說自己被一個小姑娘揍了,只說是傅履打的。
傅夫人哪裡會相信自家的孩子打人,帶著人就來折家,宋桃夭氣的要死,罵道:「小孩子之間,都是幫親近的。我家嵐嵐跟你們家阿履好,這才願意幫他,不然阿履這孩子被這個打那個打,是個好孩子都要被打壞了腦袋了,你們做父母的不管,卻來說我家的姑娘不好,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傅夫人就開始陰陽怪氣,「是,你家的人心地都好,就我家的人不好。既然如此,別上我家蹭飯吃啊,別上我家借銀子啊,別整天一邊給外面施捨銀子,又跑到我家來借銀子。這般來來回回,不就是我家的銀子施捨去外面了嗎?」
「你們夫妻兩個倒是好算盤,做好事留好名,把些好處都佔了,卻讓我們家擔惡名。」
宋桃夭一張臉煞白煞白,「說話怎麼這麼難聽,我哪裡去你家借了多少銀子,不過是上次嵐嵐病了,我去給她看病,這才借了你二兩銀。」
「後來等我家的俸祿銀子一發下來,就馬上還了你,哪裡就成了每次都向你家借銀子。」
傅夫人卻還是陰陽怪氣,狠狠的罵了一頓之後才走。
宋桃夭在傅夫人面前的時候還對著罵,等她一走卻整個人哭起來。折夕嵐從剛剛傅夫人罵人的時候就開始罵人的,但是阿娘不讓她罵,一直捂著她的嘴巴,她剛開始生氣,現在看見阿娘哭了,卻覺得整個人都開始害怕。
她扯了扯阿娘的袖子,「阿娘,我以後真的不打架了。」
宋桃夭卻不理她。
她哭,也不是為了她打架,但是心裡實在是太憋悶了,還是忍不住訓斥她,「咱們家裡雖然窮,但也沒有怎麼餓著你,你跑到她家裡去吃什麼飯!」
折夕嵐小聲解釋:「我不是故意去吃的,我是過去玩的時候,他們家正好吃紅燒肉,無妄阿姐給我吃了一塊,就一塊,真的。」
宋桃夭聽完之後又愧疚又悲憤,心裡那股火只能朝著折松年發。
他晚上一回來,她就罵道:「我跟著你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我是應當的,就怪我自己眼瞎嫁給了你,可是孩子們呢?不過是去對面吃了一塊紅燒肉,就被追到家裡來罵,被說了這麼多回!」
「折松年,你到底在想什麼,我真的是不明白了,真的,我雖然討厭對方,可我覺得她那樣才是真正的過日子。傅大人沒有你這麼好的名聲,可他得了什麼都是往家裡面拿的,他家的幾個孩子吃得白白凈凈,家裡的物什一年比一年多,可你看看我們家——」
折松年依舊只知道愧疚,依舊只知道低頭。他還是不能改掉他的無私,讓宋桃夭越來越崩潰。
兩個大人吵架,永遠只有阿娘的聲音是崩潰的。折夕嵐被阿姐抱在懷裡,小聲地問,「阿爹不說話,阿娘會更生氣吧?」
折朝煙嘆了一口氣,點頭。
折夕嵐抿唇,「阿姐,我一點也不喜歡現在這樣。阿爹經常不在家,阿娘不是哭就是鬧,外面的人也不好,不是死了就是壞人,就是阿履,也是個慫包,我以後再也不想跟他一起玩了。」
她緊緊的抱住阿姐,「我只跟你玩,還是阿姐好。」
折朝煙輕輕的摸著她的頭,再次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好,你只跟阿姐玩就好。」
晚上兩個人是一塊睡的。第二天起來,折夕嵐想要討好阿娘,就拿著鞭子笑得乖巧過去,「阿娘,你教我鞭子好不好?」
宋桃夭昨天跟折松年吵架,越吵越傷心,這麼多年的委屈一併湧上來,此時還委屈著呢,她看著鞭子就想到了自己的過去,想到了過去就後悔,於是語氣也沖了一些。
「學什麼學!學了又有什麼用!是能處處打仗還是怎麼的!最後還不是要嫁人!嫁了人又怎樣,還不是活成我這個模樣。」
折夕嵐就被嚇了一跳,可是宋桃夭卻還是沒有回神,依舊戾氣重重。
她罵道,「學什麼鞭子,不準學!一點用沒有的東西學了幹什麼,還不如學點繡花來補貼家用。」
折夕嵐就真的被嚇著了。正好折朝煙回來,聽見這句話,看見妹妹被嚇傻了,連忙抱起妹妹,皺眉:「阿娘,她還小呢,你別這樣對她。」
宋桃夭第一次對女兒也惡語相向,「我對你們好又有什麼用,我不過是說了她一句,你就要這樣說我。我有多麼不容易你知不知道!」
折朝煙知道,她太知道了。所以她盡心儘力的開解阿娘,責備阿爹,甚至提出了和離。
可是阿爹阿娘都不同意。折朝煙很不理解他們,為什麼到了這種地步還不和離。她可以帶著妹妹和阿娘過日子,阿爹就隨他去,這樣對誰都好。
可是誰也不同意,都覺得她在說笑話。她也好無奈呀。
她說,「阿娘,真的,你太苦了,這樣不僅你不好過,我和妹妹也會受影響的。」
她嘆氣,小小年紀卻已經擔起了半個家的責任。宋桃夭看看過於成熟的大女兒,再看看慌裡慌張的小女兒,瞬間淚流滿面。
她捂住刷臉哭,道歉:「你們不要怪我,我以前不是這樣的,這兩天也不知道是怎麼了,我一點都不能控制住自己。」
折朝煙就將妹妹放下來,走過去用手抱住阿娘的頭,「我知道,我都是知道的,阿娘,你不用自責,真的。」
宋桃夭哭了一場,卻依舊沒有什麼用。心裡還是煩悶。於是盡量不發脾氣,不沖著兒女發脾氣。
但心裡的憋悶太多了,她只能開始碎碎念。她也不大吵了,只開始念叨,從折松年小時候的壞處開始念叨到現在的壞處,一句又一句,一日又一日,她開始抱怨上癮了。
她經常說的話就是,「哎,當時要是不嫁給你阿爹就好了,要是我當初不嫁過來,不生你們,你們也不會跟著我受苦。」
最初,折夕嵐還會去安慰她,後來就不想安慰了。因為安慰來安慰去還是那些話,說了一遍又一遍,她自己都說煩了。
她還是個孩子,根本沒有那份耐心。等後來阿娘再抱怨這些,她就跑出去。
不論是牆根底下,還是大街小巷,只要不在家裡,她就挺高興的。但因為這樣,她的性子也很獨,最後沒什麼人願意跟她一塊玩。倒是傅履一直跟個尾巴一樣在她身後,讓她又原諒了他的懦弱。
折松年依舊忙著外面的事情,周錦昀在雲王府做侍衛,好幾日都不能回家,於是只有折朝煙日復一日的不斷聽阿娘抱怨,一遍又一遍的去耐心開解。
但這根本沒有用。當折夕嵐跟約好傅履去為他報仇,他卻沒去,只她打了架回來時,宋桃夭還是又爆發了。
彼時折夕嵐偷偷學了鞭子,這回是用鞭子去打架的。宋桃夭看見之後就罵,「我說話你到底聽不聽,啊,我問你話呢!」
「我讓你別打架你偏打架,我讓你別學鞭子你偏學!把鞭子給我!扔出去!」
折夕嵐的鞭子就被扔了出去。折朝煙撿回來偷偷藏著,晚上的時候給妹妹送過去,折夕嵐卻搖搖頭不要了。
她說,「阿娘不喜歡,我還是不學了吧。」
這回是真的不想學了。
宋桃夭還把這件事情抱怨給了京都的表姐,「一點都不聽話。」
但是表姐卻笑著說,「這孩子是像你,你小時候也是這樣的呀,人家說少年意氣,俠客心腸,說的就是你和她。我看呀,這是你的女兒沒跑了,什麼都跟你一樣。」
這話讓宋桃夭恍惚了好久都沒有回神。她靜靜的坐了一晚上,第二天親自把鞭子放在了折夕嵐的床頭。
但折夕嵐一直都沒有再學。
這件事情讓宋桃夭後悔了很久,很久。她開始信神了。
家裡是沒有地方再擺一尊菩薩的,她就去寺廟裡面燒香。為了省銀子,有時候也不燒香,只跪拜。
寺廟裡面的方丈對她,又或者是說對她們這種人十分熟悉——都是窮光蛋嘛。
於是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燒香就不燒香吧,窮人哪裡配拜神,也不會傳達給神。
只做個樣子,就當是添個人氣。
這樣又過去了幾年,老天爺終於給了大家飽飯吃,這幾年裡面沒有乾旱,也沒有**,日子好像過的好起來,孩子們也長大了。
她心氣也慢慢的平和,過年之後,她開始給折朝煙和周錦昀準備婚事。
她喜笑顏開,「到時候你們兩個人還是在家裡面住,咱們一家人不分開。」
周錦昀一點意見也沒有,他會說話,也乖巧,勤快,也有本事,很得宋桃夭的歡心。
她對摺朝煙說,「這孩子跟你爹完全不一樣。他有什麼好的都想著給你,也都拿回來給咱們自家,不像你爹。」
折朝煙就笑,然後發現阿娘的頭上有一根白髮。
她想要替她拔下來,卻遭到了制止,「不成,可不能拔,我聽老人家說,拔一根白頭髮要長十根的,我還沒有老呢,可不願意長那麼多白頭髮。」
她還去寺廟裡面拜了一次,在菩薩面前許願:希望女兒們一生順順噹噹,沒有災痛,希望大女兒成婚之後生兒育女也沒有危險,希望兩個女兒長命百歲,希望大女婿升官發財。
許許多多的小願望都在心裡默念了一遍,最後才高高興興走了。
她這回給燒了一把香。
方丈瞪大了眼睛,轉身就跟弟子說,「鐵公雞拔毛,真是不尋常。」
宋桃夭是全然不知道方丈對她的評判,只高高興興的回家,一心一意的準備婚事,但很不幸,老天爺好似跟她作對一般,又開始大旱了。
這次尤其嚴重,折松年又開始被派往各處賑災,他這些年的經驗實在是豐富,所以好像哪裡都需要他,雲州府州將他當做是狗用,他也沒有多說一句話,只還是緊緊的看著銀子,臨行之前對宋桃夭道:「這回他們想貪也沒有辦法,我聯合好幾個人私底下看著銀子呢,這些已銀子肯定會到老百姓的身上去。」
又說,「我這一去,又是一兩個月,你在家裡好好的,你放心,這回我一定不把銀子借出去。」
宋桃夭在廚房裡面切菜,沒有給他一個眼神。
這些年她已經習慣了跟他形同陌路。等他走了,她依舊如同往常一般過日子。她也不敢出門,一直關緊門戶,不讓孩子們出去。
可這回,卻跟從前不一樣。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三個月過去了……家裡的銀子和存糧都沒了,捉襟見肘。
四處借糧,這才勉強度日。
但千算萬算,也沒有算到折朝煙會突然發熱。
後來的事情,沒有人願意去回憶。多回憶一瞬間都是剔骨之痛。
宋桃夭抱著沒有聲息的折朝煙哭得眼睛裡面都沒有眼淚了。
怎麼會這樣呢?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事情。
天上神明,過路神仙,為什麼我說了那麼多的願望你們一個都沒有實現。
她整個人都呆起來,午夜夢回的時候,總會夢見煙煙笑著朝她跑過來,然後就又哭著跑遠了。
折松年徹底不敢出門了。他只守著妻子一個人。
但這又有什麼用呢……
宋桃夭已經沒有力氣去罵他了。她只一遍又一遍的說著自己的錯處。
「我應該先去傅家借銀子的,真的,肯定要去借銀子呀——我為什麼不去呢?我是不想去。」
「我不想去。因為我跟那個女人關係不好,她還嘲諷過我,說我去上門見銀子打秋風——」
她痛苦的捂住臉,「這又有什麼關係呀!老天爺!再給我一次機會吧!」
她還反省自己每一件事情的過錯,「我前幾天吃了一碗粥——我是不是不該喝那碗粥的——啊,對不對?是菩薩怪我了嗎?我應該把那碗粥給瀕死的人喝,家裡還有粥嗎?我現在就吃給他們喝,快把我的煙煙還給我——」
折松年瘦骨嶙峋,一把抱住她,「我錯了,我這回真的知道錯了,桃夭,你恨我吧,你別怪自己,你別這樣——」
宋桃夭卻拉著他往寺廟裡面去,「松年,你做了那麼多好事,你跟菩薩說說,說說好不好,用你的功德換我的煙煙,你有那麼多功德,你換我的煙煙好不好?」
折松年痛不欲生。
宋桃夭就開始大吼大叫,「你快點換呀,人人都稱頌你以後是要成仙的,人人都說你功德無量,人人都說你是菩薩轉世——那你就把我的女兒還給我,你把我的女兒還給我好不好,我求求你了,我給你跪下……」
她暈了過去。
這一暈,就沒怎麼好過。一直纏綿病榻,最後也快死了。
人之將死,也有迴光返照之說。那天她起得很早,睜開眼睛的時候天還沒有亮,臉上也有了一些紅潤的氣色,她心裡突然就很明白自己要死了。
她一點也不怕死,可她怕自己死後,她的嵐嵐沒人養。她把折夕嵐叫到屋子裡來,笑著道:「我對你不如對你姐姐好,你恨不恨我?」
折夕嵐哭著搖搖頭,「不恨的。」
宋桃夭又問她,「當初我不讓你學鞭子,你怨不怨我?」
折夕嵐依舊搖搖頭,「我只想讓阿娘高興,不怨的。」
宋桃夭就很後悔,「你阿姐小時候,我還不是如今這麼個脾氣和性子,我那時候很好的,你要相信阿娘,阿娘以前不是這樣,你把我想得好一點吧,好不好?」
折夕嵐哭著點頭。
宋桃夭努力的撐起身子坐好,道:「嵐嵐乖,等阿娘死後,你也不要傷心,阿娘是去陪你阿姐了。你還是怨恨我吧,我疼你姐姐多一些,還是想去陪她,你就當沒有我這個阿娘。」
折夕嵐哭著繼續搖頭,說不出話來。
宋桃夭就勉強拿起床邊的梳子,「我給你梳個頭吧?我手不靈巧,你姐姐的頭髮是她自小自己琢磨著梳出來的,你的頭髮也是,阿娘沒怎麼給她梳過頭,這回認認真真的給你梳一個,你就別記恨阿娘了。」
折夕嵐嘴唇顫抖著,將頭湊過去給她梳,但宋桃夭一點力氣也沒有了,不過是抬了抬手,眼睛就有些睜不開。
她奮力的掙扎了幾下,就放棄了。然後才想起了折松年。
她斷斷續續對著折夕嵐說,「告訴他,我們死生不復相見,生生世世,永生永世,都不要再碰見了。」
直到死的那一刻,宋桃夭都沒有見折松年,他一直坐在門邊,整個人搖搖欲墜,在裡面傳來宋桃夭死訊那一刻,終於吐血暈了過去。
……
很多年之後,折松年回到了雲州。此時的他已經到了六十多歲。他也快死了。
他回雲州之前,還進宮跟皇後娘娘,也就是折夕嵐,說過一次話。
這麼多年來,父女之間的相處一直淡淡的,折松年不曾苛求她諒解,也不曾諒解自己。
只是這一次自己回去雲州,就不會再回來了。他笑著說:「我就要死了,還是想要回雲州去,你阿娘說過,生不同屋,死不同穴,但我總想著,即便不能同屋同穴,也可以葬在她不遠的地方。」
折夕嵐聽得低下了頭,她看著這個已經白了頭髮,垂垂老矣,坦然赴死的老人,其實反而不知道說什麼。
這麼多年過去了,她心裡那股戾氣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消散,但是對他卻始終親近不起來。
她只是默默地點頭,「我會回去給你辦喪事的。」
折松年哎了一聲,「好,都行。」
他就收拾行李回去了。周錦昀這麼多年都還是一個人,於是孑然一身去送他。折夕嵐倒是帶著一大家子人去送他的,從城門口送到了郊外,看著越來越遠的折松年,突然眼眶濕潤起來。
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如果,如果當初阿娘沒有遇見阿爹,那該多好。」
但這個世上沒有如果。
折松年一路從京都回到了雲州,又回到了那座小屋子裡。
雲州的府州來拜見他,想要給他修一下屋子,折松年拒絕了。他說,「這樣才能住得舒坦,如果住得太好,我會睡不著覺的。」
贖罪之人,哪裡敢享受榮華富貴。
他經常去寺院裡面跪拜。雲州如今好很多了,寺廟裡面的小和尚剛開始不知道他是誰,還對他抱怨,「當年雲州再苦再窮,我們寺廟裡面的香火可是最好的,可是您瞧瞧,如今大家日子都好過了,反而我們開始窮了。」
折松年聽得發笑。他說,「人看不見希望的時候才回來拜佛,如今都有希望呢,便也不想拜佛了。」
小和尚好奇發問,「那你為什麼來?」
折松年:「我看不見希望吧。」
小和尚不理解,「看你的樣子,也不像是受過苦的,像是個富貴人家的老爺,你的日子都這般好過了,為什麼還看不見希望?」
折松年就笑了。摸摸他的頭,「我心有所求,求之不得罷了。」
他站起來,緩緩的回去。但他走了,小和尚就去問方丈,「師傅,他剛剛說的話我沒有懂。」
方丈就說,「你不用懂,你這輩子就在這個寺廟裡面修行便好了。人啊,都是苦的。」
小和尚就唉聲嘆氣,「我每次問您話,您總不說明白。雲里霧裡的,聽得我頭大。」
他就自己打聽了。折松年的身份還是很好打聽的,很快,小和尚就知道了他的大來頭!
嗬!這個來頭真的是很大!他跟同一個屋子睡覺的師兄說,「他從小就是神童,很早就考了秀才,然後去京都考試,本來要做狀元的,因為長得太好看了才做了探花,武帝很喜歡他,直接封了雲州督查呢。」
「不過當時小人當道,瑞帝被小人蒙蔽,聽信讒言,只讓他回來當那個七品芝麻官。」
師兄笑著說,「不要你來說我也知道,他的事迹傳遍了!當時雲州也是奸臣當道,他卧薪嘗膽,一邊利用自己的職務之便幫扶百姓,一邊搜集貪官的證據對不對?後來還成了從龍之臣,最後做了大官,女兒也成了皇后,外孫如今還是太子,對不對?」
雲州苦寒之地,能出來一個官就不錯了,如今還出了這麼大的一個官,那是人人傳頌。
小和尚就一臉幸福的說,「他一點架子也沒有,就那麼跟我說話,像個老爺爺一般。」
因為折松年實在是好說話,又經常過來,小和尚也跟他熟了,熟了之後就問他,「您這麼大個官,做了這麼多好事,為什麼我瞧著你還是不高興呢?」
折松年又笑了。他說,「我也算不得什麼好官——哦,也不能如此說,我的前半生,還是做了挺多好事的。如果連這也抹殺掉,那我妻子和女兒就白死了。」
小和尚沒想到還有這麼一出!瞬間也不敢問了,倒是折松年有了說話的**,他說,「後來呀,就發現自己心裡的道,其實並不是那麼堅不可摧。還恨過這個世道,為什麼非要讓我這般的人活著。」
小和尚聽不懂,還有些害怕。他私下裡面也看過話本,話本裡面一旦有人知道東西過多,就會被殺掉。他還小,他還想活呢。
折松年瞧見他這副模樣就大笑起來,小和尚趕緊跑遠了。折松年看著他跑遠的身影,突然有些落寞。
沒有人可以說這些話了。
以前有桃夭的時候,自己無論說什麼她都會聽,即便跟他吵架,也會聽他說一說外面這些東西。
她死後,自己就沒有人可以傾訴了。
折松年慢慢的站起來,拄著拐杖一點一點的往山下走。
他得去看看墓地。他選的墓地就在宋桃夭和折朝煙的附近,但又不敢靠得太近,於是中間還是有些距離的。
他看完自己的墓地,又去看她們的墳。這些年來,他和周錦昀還有嵐嵐是輪流回雲州拜祭的。
他也曾回來過多回,但也待不了幾天,來去匆匆。
這次回來之後,他經常一來就來半天,什麼也不做,就坐在墳墓前面睡覺。
折松年有時候覺得自己一睡就能睡過去,可他還是醒來了。
他就越來越惶恐,給折夕嵐寫去了信,告訴他自己可能就是這兩個月啦,她要是能來就來,不能來就算了,自己已經請好了人,到時候給他一副棺材,找人往墳墓里一放就好。
只是逢年過節,也別記恨他,給他燒香,祭拜,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跟煙煙說說,也別記恨他。
至於桃夭……他說,「我至今不敢求她原諒。」
他嘆息一聲,屋外風聲鶴唳,他慢吞吞的去了屋外,狂風大作,他卻頂著風往外走。
隔壁的人家看見他連忙過去攙扶,「您老這是要去哪裡?吩咐我們去做就好了。」
折松年卻擺擺手,「我想去莊子里看看,我記得那裡的瓦破了,想修一修。」
這哪裡能行!那人連忙搖頭,「待會兒就要下雨了,下雨天不好上去的,沒事,您老放心,我一定叫人去修。」
折松年就道:「也是……也是……快下雨了。」
他趁著下雨之前又到了寺廟裡。
小和尚好奇地看著他,還是忍不住又問,「你怎麼又來了?怎麼這個時候來呢?」
折松年就笑著說,「覺得自己快死了,就忍不住來求一求菩薩。」
小和尚嚇得又要跑,但是這回膽子大了些,忍住害怕好奇的問,「你想求菩薩讓你長生嗎?」
折松年點點頭,「是,長生。」
小和尚就說:「好多人求長生,可是世上之人,哪裡真的能長生呢?一直不死也很苦惱的,我覺得會很痛苦。」
折松年就誇他,「小小年紀就有這麼好的慧根,怪不得是方丈的弟子。你說的很對,長命百歲有什麼好的,我寧願早點死去。」
小和尚不解,「但你剛剛求的是長生啊?」
這人說話怎麼前後矛盾。
折松年就說,「菩薩面前我不敢說假話——我知道世間苦,所以不願多活,可我有個緣由,也不想死去。」
小和尚就問他,「什麼緣由?」
折松年看著面前大慈大悲的菩薩發怔,道:「我妻子臨死之前說,她求了菩薩,生生世世,永生永世不與我相見。」
「那你來求菩薩,是想讓他讓你跟你妻子相見?」
「不……不是的。」
折松年喃喃道:「我求菩薩完成她的心愿,我求菩薩……讓我活久一點。」
「畢竟,這是最後一輩子,我能跟她相見。」
「所以,就讓我活長久一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