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星河陷落

第47章 星河陷落

掛完電話,遲晏坐在公寓的客廳里,有些失神地看著面前的兩份合同。

一份簽約,一份解約。

時隔五年。

跨越了他的十九歲到二十四歲。

……

爺爺查出胃癌三期的時候,遲晏剛上大二。

那時候的他是什麼樣的,其實他自己都有點記不清了。

或許就像賀季同和鄭齊越說的那樣。

囂張又欠揍吧。

十九歲那個年紀,剛好成年卻又還未見過這世界的真實面貌,覺得自己什麼都懂,不可一世、無所畏懼。

生活也一向偏愛他。

那會兒他一邊按部就班地上課,一邊在《傾言》上連載《驚蟄》,接到醫院打來的電話時,還以為是誰的惡作劇。

「你爺爺雖然是三期,但腫瘤的位置還算好。按照現在的醫療條件,如果病人配合,家屬也願意花錢治,五年以上的生存期還是有希望的。」

診室里,醫生這麼說。

他還沒緩過神來,遲延之先拍了板:「治,當然得治,我們家有錢。」

而後,這個一年到頭在外賭博、萬事不管只會伸手要錢的養子,忽然像是變了個人,在老人的病床前痛哭流涕,細數自己的不孝,哭得昏天黑地、歇斯底里,彷彿從前淡薄冷漠的感情跟隨著老人的癌細胞一起擴散煥發了。

十九歲的遲晏僵著身子站在門口,漠然地聽著他的悲號。

覺得一切像是一場突如其來的夢魘。

遲晏十歲之前,爺爺這個形象在他心裡十分淡薄,除了每年例行的拜年之外,他幾乎從來都見不到他。

他只知道爺爺名叫遲沈忻,是曾經留洋回來的大家少爺。

在晝山經營實體行業,很有錢,終身未婚。

遲延之是遲沈忻半路收養的,領回家時已經十四五歲,性子早就定了。

他絲毫沒有學習到遲沈忻的經商天賦,反而因為家裡有錢,乍富之下長成了個一事無成、耽於賭博的紈絝子弟。

他們之間有很深的隔閡,遲沈忻並不准許遲延之染指自己的公司,但也會拿錢供他和遲晏優渥地生活。

所以在遲晏的潛意識裡,遲沈忻大概也是看不上他這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孫子的。

那時候的遲晏年幼喪母,又因為和遲延之長久以來的爭執矛盾,變得十分叛逆冷漠,逃學曠課、打架鬥毆更是家常便飯。

九歲那年,他違逆遲延之的意願,獨自一人回了雲陌老家上學。

直到十歲那年,遲沈忻親自將他從雲陌接回晝山,從那之後,他便跟著他生活。

老人家年輕時留洋多年,想法西化,卻也有老一輩的中式做派。

他對他的教育很嚴厲,但卻不是為了嚴厲而嚴厲,他是真的想把他往正途上帶。

遲沈忻教導他什麼是進步的思想,哪些是迂腐的羈絆。

他告訴他人為什麼不能恃強凌弱,告訴他生命中哪些是重要的,怎麼樣才能從世間的千千萬萬條道路里,找到自己心裡的那條路。

「阿晏,你仗著自己個子高,在學校里跟同學打架,那就是恃強凌弱。」

「阿晏,你現在才十歲,還有大把的年月可以去看清自己,找到自己喜歡的東西,喜愛的人。」

「阿晏,這世界上的每個人都會有屬於他的道路,有一天,你也會找到的。」

遲晏從那個時候開始,慢慢變成了青少年時期的遲晏。

有家教,有底氣,亦有得天獨厚的天賦和優秀的自我信仰。

高一那年,他找到了爺爺口中那條屬於他的路。

《傾言》接受了他的稿件。

雜誌發表的那天,爺爺帶他去湖邊釣魚。

爺孫倆一整個下午一條魚都沒釣上來。

爺爺卻沒有半點失落,拍著他的肩膀說道:「不愧是我遲沈忻的孫子,阿晏,往後的路,我不求你大富大貴,不求你功成名就,只求你無愧於心。」

「無愧於你最初的本心。」

……

遲延之在扮演了一個月的大孝子之後,終於如願拿到了公司的掌控權。

起初他還算謹慎,大事小事都聽從董事們的建議,可到了後來,行事越發囂張,多次假傳遲沈忻的命令,還花錢收買了財務經理,在短短几個月內,趁著遲沈忻病重,把公司的資金統統挪走了。

東窗事發的那天,遲晏才知道,原來他之前跟著幾個玩命之徒去地下賭場,欠下了一筆巨額賭債,還不上錢就得抵命。

爺爺的病對他來說,竟然是翻身的唯一希望。

事情就在那個時候開始飛速惡化。

資金鏈斷裂、項目全面中止、合作商毀約、資產拍賣……公司在短短几個月內成了空殼,申請破產。

將員工們的薪水結清后,竟然連爺爺的手術費都沒有剩下。

遲晏在機場堵住了想要跑路的遲延之。

他眼神閃躲、含糊其辭:「反正老頭都是晚期了,做不做手術沒什麼區別。而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不是你親爺爺,我才是你親爹,你想看著我死嗎?」

十九歲的遲晏,第一次跟他父親動了手。

……

*

沈教授組裡的聚餐安排在周六中午,在學校附近的一家川菜館。

顧嘉年特意向陳妤請了一天假,沒有去書屋上班。

上午,她在圖書館看了一些沈教授組裡發表過的文獻,想著一會兒聚餐的時候不要一問三不知。

等顧嘉年提前到包廂時,已經來了幾個大四的師兄師姐,都是生面孔。

顧嘉年在他們面前還是有些拘謹,好在沈教授提前在組裡打過招呼,大家都知道今天會來一個大一小師妹,對她非常友好。

學長們分別跟她介紹了組裡現在的人員組成,又拉著她閑聊了幾句。

中文系高材生從來不缺幽默感,幾個玩笑下來,生疏感漸去。

顧嘉年鬆了一口氣,坐下來聽他們聊天,這才發現根本沒有人談學術。

學長們扎堆聊昨晚的遊戲世界盃比賽,幾個師姐們則在談論娛樂八卦。

「冉冉,我記得你是鄭意的粉絲吧?我出門的時候看到她掛在熱搜上,我還沒來得及看,你知道是什麼瓜嗎?」

「害,這個瓜吃的人云里霧裡的。前陣子我家意意不是官宣了《荒原》的電影嘛,結果昨天,她工作室把那條官宣微博刪除了。粉絲們當時就發現了,就去《荒原》劇組的官微號下喊話,結果沒想到昨天晚上,那個官微號竟然註銷了。」

「官方沒有給出任何的說法,我們就以為可能是影視化合同沒談攏,黃了,這也是很正常的事。但接著就更加詭異了,今天早晨,《荒原》在各大平台上授權的所有電子書都下架了。我特意跑了一趟書店,老闆說接到出版社要求,實體書全都撤櫃了。緊接著,就連百科詞條都撤了。」

《荒原》?

因為之前程遇商和遲晏之間劍拔弩張的衝突,顧嘉年對這本書十分敏感。

她忍不住打斷她們:「師姐,你們說的是程遇商的那本《荒原》嗎?」

被稱作「冉冉」的學姐名叫溫熹冉,聞言頷首道:「是啊,這本書得過獎,名氣還那麼大,怎麼說下架就下架了。」

顧嘉年不由得怔愣住,心裡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怪異感覺。

她打開手機搜索《荒原》,發現它的百科詞條確實已經被撤了,最新一條與之相關的信息是與鄭意有關的。

大眾對這件事的關注點還是在明星身上。

顧嘉年思忖片刻,又點開了某個文學論壇,果然看到有許多程遇商的讀者們在討論這件事。

「《荒原》竟然下架了?難道是因為題材原因?」

「不應該啊,這本書好像沒太多灰暗的部分吧?到底是怎麼回事啊,這可是我最喜歡的一本書了。」

「是啊,一夜之間所有的版權都回收了,官方也不給個說法。」

讀者們雜七雜八地討論著,有些人甚至在陰謀論,說程遇商是不是得罪了某個圈內大佬,被封殺了。

也有人說或許是作者本人對這本書不滿意,所以回收了各種版權。

總之眾說紛紜,卻沒有結論。

顧嘉年一頁頁往下翻著,心裡亂亂的,只覺得這本書的驟然消失就像是它的結局一樣,轉折得突兀又荒誕。

距離約好的時間還有五分鐘時,沈教授終於帶著組裡的研究生、博士生們入座。

顧嘉年收起手機,一眼就看到了跟在沈教授身後進來的鄭齊越。

他的樣子和一年前相比沒什麼變化,高大圓潤,方圓臉上戴著個圓框眼鏡,眯起的眼睛顯得十分隨和。

鄭齊越顯然也認出了顧嘉年,笑著朝她眨了眨眼睛。

所有人落座之後,沈教授起身去洗手間。

鄭齊越恰好坐在顧嘉年的左邊,眼看著沈教授出了門,才歪頭過來沖她打招呼:「你是嘉年妹妹吧?還記得我嗎?去年我們一起吃過飯的,還有遲晏。」

顧嘉年點頭,禮貌地朝他揮了揮手:「嗯,當然記得,鄭師兄好。」

鄭齊越肉肉的眉毛舒展開,小聲道:「不過嘉年師妹,你還真的是厲害,大一就能被沈老頭拉進組的,除你之外,上一個就是遲晏了。說起來,遲晏之前還專門給我打電話,要我幫忙照看你呢,現在看來是用不著我了。」

顧嘉年倒是從來不知道這件事,不禁詫異問道:「他讓你幫忙照看我嗎?什麼時候?」

「就這個暑假,應該是新生填志願那會兒吧,」鄭齊越喝了口清茶,解釋道,「他說你想搞學術,問我現在沈教授組裡還招不招本科生。」

他說到這裡,咋舌道:「不過那次我們的通話被沈老頭聽到了,他們倆好像又大吵了一架,也不知道到底是為了什麼。事後遲晏還專門告訴我,讓我別在老頭面前提你們的關係。好在師妹你自己爭氣,這不最終還是條條大路通到羅馬了嗎哈哈。」

顧嘉年沉默地看著眼前白色的桌布,腦子裡有點亂亂的。

程遇商與遲晏之間微妙的關係,遲晏提起《荒原》時極差的情緒,《荒原》的驟然下架,以及遲晏和沈教授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

這些線索組合在一起,似乎有某種指向性,可她卻思索不出。

鄭齊越和顧嘉年打完招呼,百無聊賴地看了會兒菜單,順便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幾個女生們還在討論剛剛的事。

他沒頭沒尾地聽了幾耳朵后,便感興趣地問道:「你們是在說程遇商地的《荒原》?這本書還挺不錯的,發生什麼事了嗎?」

溫熹冉便又從頭給他講了一遍。

鄭齊越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還有這種事?一般來說書都出版了,怎麼會回收版權?而且這可是程遇商,當代青年作家第一人,可不是什麼無名小卒啊。」

「是啊,我們也覺得很奇怪。不過不管是程遇商工作室還是劇方、出版社,對這件事都緘口不談,讀者們也很難知道內幕吧。」

鄭齊越攤了攤手:「也是。」

他說著,又看向顧嘉年,回想了一下,隨意地說道:「我記得遲晏好像還蠻喜歡程遇商的,他現在又是這個圈子的,或許他知道原因?」

顧嘉年的注意力完全被他的前半句話吸引,微微睜了睜眼問道:「……喜歡?」

她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用這個詞來形容遲晏對程遇商的態度。

鄭齊越不太確定地抿了抿唇,而後解釋道:「其實我也不知道,但大二有段時間,遲晏每天都在看程遇商的書,不對,應該說不是在看,而是在研究。」

「……研究?」

「嗯,」鄭齊越好笑地回憶道,「走火入魔的那種。遲晏這個人一向天賦異稟,對待文學的口味又刁鑽,我還從來沒見他像那樣鑽研過某個人的書呢,我猜他肯定是很喜歡程遇商的作品吧。那段時間,他每天都窩在寢室里,把程遇商的十幾本小說全都翻爛了,一個字一個字拆開來研究,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有什麼特殊癖好呢。」

他說到這,餘光瞥見沈教授推門進來,便立刻止住了話頭。

在沈老頭面前不能提遲晏,不然老頭准得跳腳。

*

沈教授吃完飯便走了,幾個師兄師姐們提議去附近玩劇本殺,顧嘉年借口下午還有兼職,回了寢室。

她坐在桌前,看到陽台外面開始飄雪。世界變得很靜,青蔥的晝山慢慢籠上一層冷白。

顧嘉年覺得很渴,想要拿水杯,卻發現自己的手有些抖。

太陽穴跳動著。

呼吸紊亂。

那些無數細節里無厘頭般的線索,逐漸在腦海中清晰排列開,逐漸成型。

硯池這個筆名在遲晏讀大二之後,銷聲匿跡,最後一本《驚蟄》連載到一半戛然而止。

之後,遲晏開始潛心研究程遇商的書,拆解他的文字和風格。

《荒原》發表於四年前,遲晏大三的時候,剛出版便獲得好幾個文學獎項。

《荒原》這篇小說前後不一的基調,遲晏那日隨口說的那個她覺得更符合原文的驚悚結尾。

大四那年,遲晏因為某種不可言說的原因,同他的恩師沈教授決裂,直到今日。

……

某個荒唐的念頭被四面八方的潮水推上了岸。

顧嘉年下意識地攥緊了衣袖,牙齒幾乎要咬破嘴唇。

大腦卻沒有因為疼痛而停滯思考,反而以一種不可思議的素質,聯想起了很多很多曾經被她忽略的事。

去年賀季同在電話里說的話。

「遲晏大二那年,他爺爺癌症住院,家裡的生意被他那個賭鬼老爸賠得一乾二淨。他一邊要上學,一邊還得賺自己的學費生活費,還有老人家的醫藥費,不知道他怎麼熬過來的。」

不對的。

——那是用常理來說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他怎樣都熬不過來的。

顧嘉年知道在需要兼顧學業的情況下,想要賺取自己的生活費和學費有多麼辛苦。

她犧牲了幾乎所有的娛樂時間,經常每天晚上只能睡五個小時,卻也只能做到對她自己負責。

又何談癌症患者需要的高額手術費、護理費?

她又想起了那次程遇商邀請遲晏擔任《荒原》的編劇時,說的那句讓她覺得無比奇怪的話。

「你放心,這次會有你的署名,你要是同意,總編劇的頭銜給你都沒問題。」

顧嘉年當時只是一閃而過地覺得奇怪,卻不知這怪從何而來,如今才驚懼地恍悟。

——「這次會有你的署名。」

那麼,上一次呢?

……

她沒有算錯的話,他那時候才十九歲,和她現在一樣大,崧生岳降、矜貴肆意。

他給她的信,落款曾寫著,「你的,硯池。」

可她那個驕傲又閃耀的硯池,在時光里消失了整整四年。

她無從得知那四年裡,無數個日夜,他是怎麼度過的,卻無比清楚結局。

顧嘉年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出很久很久之前的那天,她和遲晏的第二次見面。

他第一次走出家門,趿著拖鞋出來,給她送爬牆虎別墅的鑰匙。

薔薇浮動,光影在跳舞,他皺著眉用手臂抵在額前,企圖擋住直射的陽光。

顧嘉年還記得自己當時緊張地探過腦袋去看他身後有沒有影子,擔心他是個駭人的、見不得光的吸血鬼。

如今才知道,那或許並不只是她的錯覺與偏見。

那雜草叢生的花園裡,那陰冷封閉的別墅里,那橫七豎八的空酒瓶和藍黑色扭曲字跡的廢棄稿件里,那堆滿了凌亂煙頭的煙灰缸里。

以及,他那雙沉沉的眼裡。

統統沒有生而為人的氣息。

顧嘉年的心臟開始泛起細碎又無法忽視的疼。

每一次泵送血液,那疼痛便流入四體百骸,深入骨骼。

她枯坐了許久后,終於拿出手機,撥通了遲晏的電話。

幾秒鐘后,他的聲音真切地在她耳邊響起,散漫又愜意:「小朋友,今天的聚餐怎麼樣啊?」

顧嘉年下意識地咬住嘴唇,將發抖的氣息咽回胸腔里。

他帶給她的永遠是最美好的一面。

他教她找到自己的夢想,教她勇往直前,教她人生的目的不是活著,而是怎樣去活。

她的十九歲,因為有他,過得很好。

可他的十九歲呢?

「嗯,教授很好,師兄師姐們也很好。」

顧嘉年吸了吸鼻子,如同囈語般低聲說:「遲晏,我好想你啊。要不,我今天晚上回來好不好?」

電話那邊低低淺淺地笑起來。

「好,那我來接你,順便給我們勤工儉學的高材生帶杯奶茶?」

「不用,我去找你吧。我馬上就來,你等我。」

顧嘉年放下手機,奔跑在十二月的寒夜裡。

她難過地想著,哪怕她跑得再快,她也跑不回時光里。

跑不到,十九歲的他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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