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將軍百戰死
中州,橫公山脈。
落日熔金,雲霞皆赤,西方天際似有火龍狂舞,噴吐烈焰,欲將九重天闕焚燼。
一座巍峨關塞,依陡峭山勢而立,摩雲擘天,極高極險。凝重古樸的玄黑色城牆上,戰樓重重,旌旗獵獵,在這似血殘陽之下,沉寂如一尊上古巨獸,據地凌天,威嚴莫可凌犯之勢更是不彰自顯!
這座險隘名曰「垂天關」,雄踞橫公山,以此為界,割裂東中二州,自古便是兵家必爭之地,關下百里方圓,焦土色呈暗紅,傳聞為萬千戰死將士之血染就,每逢暴雨,血煞之氣便會衝天而起,棧道旁亂石枯木,猙獰百態,直如血羅冥路一般,蜿蜒而至終點,那終點之處,已被黑暗吞噬,夜色沉重無聲,一如輕裝簡行的軍隊,悄然間,掩殺而來。
這夜色愈濃,星月愈繁愈亮,轉瞬城樓披雪,遍野生霜,這方天地靜至極致,山阿處忽有猿魈厲聲悲啼,鴟梟驚飛,投入北林。
城樓之上,站立著一名黑甲漢子,他濃眉闊口,蒼鬱面容上滿是疲憊之色,但雙眼卻是異常黑亮,凌冽目光始終盯視著東方古道,自暮分至夜深,猶如一尊雕塑,竟是一動未動過,此時乍聞山獸夜吼,山谷迴響猶如戰陣鼉鼓之音,八尺昂藏之軀忽而出現一絲顫抖,他驀然握緊手中銀槍,這一絲輕微的顫抖轉瞬消失,而手中的銀槍卻是越握越緊,直至指節凸白了起來!
這丈八槍體,繪一白龍,似可與黑甲漢子互生感應,通體雷紋慢慢升起一股雲氣,雲氣淡而不散,更襯得這條蟠龍栩栩如生。
在他身邊的是一名金甲將軍,身軀矮胖,一雙眼睛被滿臉肥肉擠的無處安身,狹小的眼縫裡卻時不時的露出狡慧之色,他一直在環視著四周情況,似是沒有察覺黑甲漢子的異樣。
只見城垛處戍關士兵林立,刀明戟亮,城牆上五步懸一滾木,十步架一連弩,過道里亦堆滿繁多的守城器械,如此仍顯不夠,時有偏將調令步卒,絞索升降之聲傳來。這座固若金湯之塞,竟是如臨大敵,早早做出了迎戰準備。
金甲將軍看著看著,忽而忍不住訕笑道:「我說我的隋大將軍哎,垂天關非比尋常關隘,憑藉橫公山天險,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這般備戰,未免小題大做了吧。」
夜風吹寒,黑甲漢子深深吸了一口寒涼的夜氣,悶聲答道:「只怕仍是不夠……!」
金甲將軍笑意更甚:「司空長恨此人,本將雖未與其交鋒過,但卻早有耳聞,傳言他十九歲之時,率軍北御狼族,寂迷海一役斬殺甚眾,狼族精銳十去八九,狼族聞風喪膽,數年未敢南侵,自此成名。此人既負盛名,武略之才應當不虛,但也不至於讓隋將軍你連失數十城,潰逃近萬里吧。」
「其……」隋敬威眉宇緊皺,微微哼了一聲,彷彿極不願提及,語氣冷冽道,「……其……非人!」
「哈哈!」金甲將軍聞言大笑,「什麼?不是人?!難道是仙是怪、是妖是魔?!人稱「虎膽鎮中州」的隋將軍,莫非被他嚇破了膽?!」這話說得毫不客氣,語氣中已滿是鄙夷之意。
隋敬威面色一僵,許久才沉聲道:「神州無垠,天海浩蕩,神魔傳說,或許真就有之。」
金甲將軍怒哼一聲,喝道:「隋將軍!你我披甲在身,職責所在!此心只奉聖上之命,只信手中之刃!這些虛無縹緲之言,怎麽能說出來,惑亂軍心?!」
「……信不信得,都由將軍吧!隋某負罪待死之身,還有何事不可說?」隋敬威語含蕭瑟,放眼星天,天星朗朗而照,東極天幕卻有層層墨雲,逼城而來。「你我相識卅載,雖性格不合,時常意見相左,但隋某一直崇敬將軍是條漢子,在此奉勸一句,聽不聽的,亦由將軍!」
「...你說吧。」金甲將軍聽著隋敬威所言,不知怎地也起了悲涼之意,低低嘆了口氣,語氣也略緩了下來。
「閉關鏖兵,莫與之戰!」隋敬威一字一句吐出,顯得異常鄭重。
「敵軍遠來,兵馬乏憊,戰陣不穩,理應趁其疲弱,命五千鐵騎,一鼓作氣衝殺過去,如此必定勝算可期……!」金甲將軍反駁道,正待繼續說下去,忽覺身畔風挾涼意,驟然襲來,隋敬威已是龍行虎步,踏上了下城階梯。
「隋將軍去往何處?!」金甲將軍奇道。
「這等異象,必定是他來了!」隋敬威寒聲答道,「今日便照將軍所說一試,可此去料無幸理,若隋某果真回不來,尚請將軍也要依隋某方才之言,謹之慎之!否則此關若破,家國定覆!」
話聲落時,山風鼓盪,驟起四合!
墨黑雷雲隱現電光,漸已逼至,似是桑海巨潮,積厚積重,又似是山神動怒,推倒橫公山脈,壓砸在了垂天關上!
一時間,人叱馬嘶之聲,嘈雜而起!
金甲將軍目瞪口呆,只覺戰袍翻卷,甲胄鱗片爭鳴,而這三百斤重的肥胖身軀,直欲扶搖飄起!
過未多時,城下傳來千鈞金鐵絞動撞擊之聲,悶如雷霆!這座如同溺死於黑色海洋中的臨天巨獸,終是緩慢而沉重地張開了龐然大口!
金甲將軍渾身一顫,攀住連弩,探身向城下望去,借著火把婆娑光影,只見數千鐵騎盪起征塵,飛奔出城,毅然決然!
豆大的雨,驟然傾盆而下!
金甲將軍卻似渾然不覺!只是默然望著城下一名為首之將,他黑袍黑甲,持一柄亮銀長槍,槍尖直指東方!身後數千舊部鐵騎,彪悍無匹,隨之撞入闊無際涯的黑暗之中!
「如何會輸?」金甲將軍望著絕塵而去的兵馬,皺眉喃喃道,「將軍身先士卒,士卒悍不畏死,如何會輸,如何會輸?!」
夜色依然稠厚,也不知究竟過去了多少時候。
極東天際,驀然間,有一點火光倏忽亮起,在狂風驟雨之中,卻安安穩穩,透出一絲溫暖之意。
初時如螢,漸漸似若燭火,朝著這座高可摘星的垂天關隘,緩緩移來。
漸漸行近,黑暗之中,也漸漸顯露出一人一騎的輪廓。
所來之人,斜拖一桿斬馬長刀,刀身赤紅,周身鐵甲也是赤紅,如此瓢潑大雨,竟然也沖刷不掉,這人身上染滿的濃血!座下戰馬鬃毛漉血,四蹄濺起水花,緩緩行在泥濘不堪的古道上。滿是血漿的馬鞍上,斜挑出一盞小小的馬燈,在馬提燈點亮的一丈方圓內,有無數森白骸骨,層層疊疊,業已***而出!
馬上之人仿似殺神,穿過屍山,穿過血海,卻安然而來,於關前一箭之地緩緩勒緊了馬韁!
「……!!」城樓之上,金甲將軍凝視著這渺小如粟的一人一騎,忽然渾身戰慄。
恰與此時,一道閃電,遽然點亮了夜空!
這名騎者,慢慢揚起了臉龐,只見他額寬鼻挺,頗是英俊,一雙深目明爍如星,視這座垂天之關如若無物,只是靜靜看著,那些在天空中四處遊走的流電明光。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嘴唇翕動,他輕輕哼著,一首祭奠沙場亡靈的辭賦,聲音清越。
有雷霆轟如山崩,終於在閃電過後乍然響起!
在他身後,黑暗與光明相爭之地,似有千軍萬馬……
踏著這般密集的戰陣鼓點,動地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