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紫衣衫 第七章 小人至忠皆下人
屠雁行終究沒有再勸。
南若蘇可是他看著長大的,別看他平日里弔兒郎當,一副什麼也無所謂,什麼也不在乎的樣子。
但是,屠雁行心裡很是清楚,他內心的驕傲絲毫不比任何人少。
正因為如此,他決定的事情,也鮮有人可以動搖。
從某些方面而言的話,他與其父親南玄機還是有諸多相像之處。
正堂內。
南玄機一臉平靜的端坐在輪椅上,手指很有節奏著輕扣在身下輪椅的扶手,發出均勻清脆的聲響。
一雙眸子出神的注視著眼前的金絲楠木棺柩,波瀾不驚。
從他的眼神里,已經全然看不到今天白天時的那種悲傷與痛楚。
南若蘇推門進來的時候,看到他剛好背對著正堂大門。
關上門,移步來到父親南玄機身側,南若蘇分別看了擺放在正堂的金絲楠木棺柩,與正襟危坐的南玄機一眼,並沒有開口說話。
就這樣靜靜的站在坐於輪椅上的南玄機身側,身如勁松。
此時的他,與城門口雨幕中那個,在父親南玄機面前諂媚卑微的身影,完全判若兩人。
倒是像極了一尊沉默寡言的守護神,庇佑在南玄機身側。
似乎要將所有一切對父親南玄機不利的因素,都震懾在他的身姿之下,使之無所遁形。
氣氛一度沉默了下來。
半晌,南玄機終於有了動靜,只見他回頭望了一眼正堂緊閉的大門,這才開口問道:「去過鸛鵲樓了?」
語氣沉穩,聲音平靜,毫無波瀾。
「去過了。」
南若蘇的回答同樣簡潔明了,絲毫沒有任何驚訝。
似乎,他早就料到了父親南玄機會有此一問。
南玄機點點頭,繼續問道:「如何?」
這個問題,雖然聽上去似乎有些沒頭沒腦,可是南玄機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就直接了當的問了出來。
很顯然,在他看來,兒子南若蘇肯定知道自己想要問什麼。
南若蘇嘆了嘆氣,神色有些悵然,答道:「先生依舊心有顧慮。」
他自然清楚自己的父親想問什麼,只不過父親從來都沒有想過自己出面,這讓南若蘇覺得有些可惜。
因為在他看來,如果父親願意親自出面的話,這件事基本上可以手到擒來。
「意料之中。」
聽到南若蘇的回答,南玄機絲毫沒有驚訝。
只是,若有所指似的說了句:「不可為之事莫要太過強求。」
如果老人沒有諸多顧慮的話,他也不可能在白龍城安分守己這麼多年,這一點,南玄機看的比誰都透徹。
聞言,南若蘇的眸子里閃過一絲冷冽,深深吸了一口氣,有些執拗的說道:「父親的恩情已還,而今,孩兒不過是清一清舊時的債,有何不可?」
頓了頓之後,他又恨聲說道:「而且,這筆債已經拖欠了十六年之久。」
「畢竟,要是真算起來,父親的恩情,早在十六年前就已經還清,也該是時候討一討債了。」
即便是南若蘇已經將自己的心境錘鍊到了一定境界,可每每提起這件事的時候,他還是壓抑不住自己心中的憤怒。
「爹又何嘗不想討債?只不過就算是由爹親自出手,恐怕也沒多少勝算。」
南玄機調轉輪椅,看著南若蘇說道:「如果有勝算的話,爹早就出手了,何至於等到現在?這件事,遠遠沒有你想的那麼簡單。」
提到這件事,南玄機的眸子里同樣有冷芒乍現,只不過他並沒有表現出像南若蘇那樣的憤怒,更多的則是一種深沉與冷靜。
隨即,他的聲音又變得輕柔起來,「而且,爹不想看到你身陷險境,更不願意看到你有什麼三長兩短,你明不明白?」
「如今,爹娘只剩下你這麼一個兒子了,難道你想讓你娘失去她最後的希望?」
雖然這件事一直都是南玄機心頭的一大痛楚,每每想起他都會心如刀絞,但是他卻又不得不去面對這個現實。
「不簡單又如何?」
南若蘇並不相信,更加不想妥協,而是反問道:「難道以爹您的聲望,若是振臂一揮,還怕做不到一呼百應?」
「十多年前,放眼整個蘇辭王朝,有誰的聲望能夠與爹您相提並論?」
「您只要振臂一呼,道出事情原委,於理於義,王朝之內有誰還會不識時務?」
說到這裡,南若蘇的聲音里多了一份不甘,「但是您卻沒有站出來,而是選擇了含冤受屈,這,公平嗎?」
或許他的確將一切看得簡單了些,但這卻正是他南若蘇的性格,在他的世界里壓根沒有隔日仇,只有善以善待、惡以惡待。
能夠隱忍這麼長時間,對於他而言,已經是一件極其不易之事了,同樣也已經達到了他所能隱忍的極限。
當然,最主要的原因還是他需要這些時間,去壯大自己的實力,以卵擊石毫無勝算的仗他從來都不會去打。
「公平?這個世道何來那麼多的公平可言?」
南玄機幽幽一嘆,自嘲道:「十多年前的我,確實是眼拙了些,居然沒能及時看清個中原委,若是斷然妄下結論,恐遭輿論嘩然不說,還有可能會連帶著讓你跟你娘遭遇不測。」
「所以,您選擇了隱忍退讓?」
南若蘇偏了偏頭,道:「爹,您的選擇孩兒完全可以理解,但要說以您的才智,當初沒有發現這件事的蹊蹺,孩兒斷然不信。」
在他看來,無非是自己與母親的存在,讓父親南玄機多了後顧之憂罷了,畢竟他老人家可是以一己之力定王朝動蕩的絕世梟才,又豈會發現不了什麼蛛絲馬跡?
南玄機沉吟片刻,溫言道:「你能理解,爹很欣慰。」
「但是你要明白一個道理,這個世界,下人多小人。」
「一步踏錯,就註定了要錯很多步,這麼多年來,我也努力去嘗試過,但卻淪落到了如此境地。」
說著,他指了指自己的雙腿,意思再明顯不過了。
看到南玄機失去了任何行動能力的雙腿,南若蘇頓時沉默了下來。
細想一下,父親說的也應該沒有錯,這件事的背後,恐怕當真沒有那麼簡單。
如果不然,以父親的實力,又怎會落得個雙腿被廢的下場?
興許,自己這次真的太過衝動了些,但是他卻不後悔。
這一步,他早晚都得踏出去,不管是為了父親也好,還是為了哥哥南若尋也罷,他非走不可。
「下人多小人的確不假,但是爹您別忘了,至忠皆下人。」
此時,南若蘇臉上的憤怒終於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堅定之色。
「爹,孩兒始終相信,事在人為。」
「這件事終究是娘心頭的一道坎,更何況如果連一個公道都討不回來的話,孩兒豈不是枉為人子?」
看著眼前眼神幾近執狂的兒子,南玄機忍不住再次嘆息一聲,終究沒有在這個問題上深究太多。
反而主動轉移了話題問道:「他呢?」
現在的他,都不知道當初將這件事告訴南若蘇究竟是對還是錯,或許這十多年來,自己壓根就不應該去追究已經過去的往昔。
如此一來的話,雖然自己內心會受到無盡的譴責,但至少自己的兒子一直都會生活在無憂無慮當中。
聞言,南若蘇訕笑一聲,道:「完好無損,要不要孩兒將之喚醒,與爹見上一面?」
見父親不願意過多談論那件事,南若蘇很乖巧的沒有再提。
他又何嘗不知道,那件事一直都是父親南玄機心頭的一道梗,每提一次,父親心頭的傷痕就更深一分。
此次南若蘇之所以會主動提及此事,就是為了向父親表明自己的決心,僅此而已。
既然如今父親已經應允了自己的做法,那就沒有了再提的必要。
南玄機擺擺手,道:「不用了,有些事情,爹從頭到尾壓根都不知道。」
見狀,南若蘇嘿嘿傻笑一聲,他那能不明白父親的心思?畢竟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對自己就越有利。
父親明知卻裝作不知,不僅僅是為了幫他圓這一場戲,更是為了能夠更好的保護自己的安危。
一直以來,父親雖然嘴上不說,但卻對自己的關愛從來都沒有缺失過,如若不然的話,這些年他也不會任由自己各種胡鬧,而跟在後面擦屁股了。
頓了頓,南玄機有忍不住道:「既然你已經走出了第一步,當是一切以小心為上。」
「只不過這件事,你為什麼不提前與爹商量一番?」
如果不是他剛剛發現了端倪的話,這件事從頭到尾,他都被蒙在鼓裡。
壓根不需要去想,南玄機就能夠猜到,這肯定是出自自己這個不務正業的兒子之手筆。
南若蘇咧嘴一笑,道:「如果與爹商量了,那孩兒還能走出這第一步嘛?」
都言知子莫若父,知父又何嘗不是莫若子呢?
這麼多年來,自己父親什麼樣的人,南若蘇又豈會不知?若是當真與他商量了,一頓劈頭蓋臉的臭罵還能少的了?
因此,他權衡之後,當即快刀斬亂麻,來了一個先斬後奏,只是沒想到自己這還沒開始奏呢,父親已經洞悉了一切。
只能說,父親終究是父親,果然慧眼如炬。
但,那又如何?如今木已成舟,總不能重新倒回吧?大不了就被父親臭罵一頓得了。
結果,令南若蘇意外的是,父親南玄機壓根沒有想要罵他的意思。
他只是有些詫異地看了南若蘇一眼,問道:「你真的去了石角城一趟?」
南若蘇兩手一攤,笑道:「自然是去過了,總得要有個由頭嘛!」
「嗯!」
南玄機輕輕點了點頭,又問:「如此看來,這件事你是不打算讓雁行知道了?」
「要知道,他可是整整跟了爹三十年了。」
南若蘇想了想,溫聲道:「目前暫且不需要讓屠叔來操這份心,還是不要讓他知道的好。」
「該讓他知道的時候,自然就會讓他知道的,畢竟屠叔身上的眼睛太多了。」
「更何況,他還的打理白龍城這一大攤子的事情,已經夠忙了。」
「不過孩兒猜想,以屠叔的聰明才智,肯定要不了多長時間,就會勘破其中蹊蹺,也就意味著現在告不告訴他,都無傷大雅。」
對於屠雁行的忠誠程度,南若蘇從來都沒有懷疑過,畢竟他可是除了父母之外,自己最親近之人,同樣也是除了父母之外,最疼自己之人。
南玄機深深看了兒子一眼,道:「想來也是,就依你所言。」
南若蘇頓時喜出望外,忙道:「謝謝爹!」
「別老想著貧嘴。」
南玄機沒好氣的說道:「一切當以自身安全為重。」
「孩兒知道了。」
南若蘇自信說道:「放心吧爹,您是知道的,孩兒做事,向來都很有分寸。」
南玄機看著他欲言又止,最終只得輕輕點了點頭。
只是,有一句藏在心裡的話,他並未說出來:「正是因為你做事向來都有分寸,我才會擔心。」
畢竟,南若蘇此次所謀之事,牽扯甚大,稍有不慎,興許會落一個死無全屍的下場。
雙手輕輕敲打著身下輪椅的扶手,清脆的響聲很有節奏,南玄機頓時陷入了沉思。
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一時之間,南若蘇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只好耐心站在父親南玄機身後等待。
過了好一會兒,南玄機這才停止了手上的動作,輕聲問道:「臉還疼嗎?」
南若蘇突然覺得鼻子一酸,險些掉出了眼淚,像個孩子一樣幸福的回道:「不疼,早就不疼了。」
常言道打在孩兒身,疼在爹娘心,至少南玄機雖然含怒出手,下手比之以前做戲的時候,是重了一點,可是那點疼痛對於南若蘇而言,根本無傷大雅。
因為他很清楚,父親這些年來傾注在自己身上的感情與厚望,正因如此,南若蘇才不願意看到父親對自己有所愧疚。
但是,南玄機終究還是有些過意不去,小聲說道:「這些年,你受苦了,以後爹再也不會打罵你了。」
「爹說的什麼話。」
南若蘇連忙笑著哄道:「俗話說得好,打是親罵是愛嘛!」
「你小子就是沒個正形,俗語是這樣用的嘛?」
南玄機瞬間被他逗笑了,「陪爹出去走走吧,你可是好久沒有陪爹出去散散心了。」
「好嘞!」
南若蘇連忙從背後推起父親的輪椅,向外走去。
臨走的時候,他手掌猛的一震棺柩一角的角柱,說了句:「今夜子時,孩兒想去鸛鵲樓見一見那個人。」
南玄機自然是感覺到了他的小動作,不過他並沒有說什麼,只是在頓了頓之後,輕輕點了點頭。
月涼如水,城主府卻燈火通明,只不過今夜的燈籠卻全部換成了清一色的素白之色。
就連府門之上,也是掛上了一襲白布。
不光是城主府,今夜的白龍城,近乎全城燈火通明,素白燈籠高高掛。
南若蘇推著南玄機出了正堂的時候,屠雁行依舊還守在庭院里。
見狀,南玄機有些過意不去,溫聲對他說道:「雁行,這些日子又得勞你費神辛苦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不辛苦老爺,今生能夠跟著老爺,是雁行前世修來的福分。」
見到南玄機與南若蘇二人相安無事,並不像是起過衝突的樣子,屠雁行便放心下來。
聰明如他,自然也沒有過多詢問一些完全沒有必要的廢話。
之前他還以為,午間的時候,老爺發了那麼大的火,很有可能會與二少爺產生一些隔閡,現在看來,完全是他自己多慮了。
不過想來也是,父子之間那有什麼隔夜仇?這些年來二少爺又沒少被老爺訓斥,但那一次不還是一點什麼事都沒有?
「雁行啊,又勞你掛心了,這些年你跟著我,非但什麼好處也沒有撈著,倒是沒少替***心,難為你了。」
對於屠雁行,南玄機多少心中有些歉疚,這個跟隨了自己三十載光陰的兄弟,這些年來沒少為自己賣命出力,而自己卻不曾為他做過太多有利之事。
甚至到頭來,連他的終身大事都未能幫忙解決,如果不是為了自己奔前走後,他何至於到現在還孑然一身?
「老爺說的哪裡話,這本就是雁行分內之事。」
屠雁行真心笑道:「既然老爺與二少爺重歸於好,那老奴就放心了,老奴先行告退。」
說實話,看到南玄機與南若蘇並沒有因為今日之事產生隔閡,他是打心眼裡高興。
南玄機朝他擺了擺手,「去吧,早些休息。」
屠雁行離開后,南若蘇推著父親南玄機一路來到了府內後院。
城主府的後院有一片紫竹林,是南玄機初來白龍城的時候,攜手自己的愛人慕含煙親手種下的。
經過十多年的成長,如今早已生的挺拔茁壯。
夜空映照下的紫竹林,多了幾分靜謐安逸,偶爾有月光射下,點亮一片晶瑩,或有輕風撫枝,壓彎根根末梢,總是別有一番氣象。
「你確定子時要去見他?」
紫竹林前,南玄機撫摸著自己初來時付出了很大一番手腳才種植成功的竹子,深鎖著眉頭問道。
南若蘇毫不猶豫的點了點頭,嗯了一聲道:「孩兒已經想了很長一段時間了,覺得沒什麼不可行。」
「你當知道,那是與虎謀皮。」
南玄機的眉頭皺的更深了,說實話他其實打心眼裡抵觸那個人,不光是因為他是異類,更是因為一旦這種事情如果曝光的話,恐會引起民眾公憤。
所以他並不希望南若蘇去冒這個險,但是他卻知道,於南若蘇而言,這無疑是另一種保障。
「孩兒自是清楚,因此這件事孩兒不希望父親插手。」
南若蘇的眸子里閃爍著另外一種光芒,道:「更何況,成與不成還是另一種說法,他也未必能夠答應。」
南玄機搖了搖頭,沉聲道:「不,他一定會答應的,我了解他。」
「如此甚好,孩兒會提防的。」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南若蘇會心笑道:「畢竟這些年,孩兒也沒少跟他打交道,自然知道該怎麼做,這一點,爹無需擔心。」
這一次,輪到南玄機無言以對了,他手中的動作微微一頓,化作一聲無奈的嘆息。
父子二人似心有靈犀一般,誰也沒有去提有關明天的葬禮問題,似乎這件令白龍城悲憤了整整一天一夜的事情,他們誰也沒有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