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宿命
玉瑞散盡了為數不多的家財。
真正過上了人身自由的日子。
腳上穿的那雙皮鞋,估計送給要飯的,也會嫌棄。
曾經風靡一時的玉瑞,在村裡退卻了以往的囂張,再也不會仰起頭顱跟人說話,隨之而來的則是夾著尾巴出門。
北方冬天的冷,一定是寒風刺骨。
冬天來臨之際,大家都會外出掃樹葉、撿樹榦、樹枝用來取暖。
樹葉或者麥皮、麥草、牛糞燒炕,樹榦用來取暖喝茶、做飯。
這是家家戶戶在冬季來臨前的必修課。
這對玉瑞而言都不是事,可謂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反正家裡沒柴了就找順平要、沒蜂窩煤了,背個背兜去順平家背回來便是。
冬天不論你去那個家裡串門,只要拉開門帘必然是一股熱氣襲來,戴眼鏡的進門,鏡片一定是模糊的,唯獨揭開玉瑞的門帘,室內外的溫度相差不會超出零點五度。
玉瑞懶的不燒炕,她媽也是一個一人吃飽全家飽的主,乃紅在的時候整天就是坐在馬路邊和一眾老太婆閑聊。
到點吃飯就回家,乃紅不在家的時候,她只有把饅頭掰碎,放點鹽倒上開水,就這樣一頓飯就對付過去了。
她把自己主屋的炕燒的熱火朝天,唯獨玉瑞的房子裡邊像是一個寒窯。
見過玉瑞睡覺的人都知道,一床被子有一半鋪在身下、有一半蓋在身上,晚上睡的時候是什麼姿勢,第二天下午起床前還是什麼姿勢。
不是玉瑞不翻身,而是冷的不敢動,地上的煙頭多到進門連下腳的地方也找不到。
仔細低頭看看地上的煙頭,不難發現,無一例外都是被二次重複利用過,真的就剩下了煙蒂,連一絲絲煙絲都不剩。
乃紅被老苟接回去已經有三個月的時間,這期間玉瑞沒有登過老苟的門。
玉瑞二爸三番五次上門叫他把乃紅接下來,哪有嫁出去的女兒長時間呆在娘家的道理。
這個身子蜷縮在被窩裡的玉瑞,不到一分鐘的時間,整個頭也鎖進被窩裡,不管他二爸說什麼都是一句嗯,隨之而來的就是從被窩裡伸出一隻手比作剪刀狀。
這是示意要煙。
氣不打一處來的二爸,掏出自己被壓出褶皺的煙盒丟在被子上,唉聲嘆氣的離開。
二爸也想過自己單刀赴會,上西山給老苟替這個不爭氣的侄兒賠禮道歉,順便把乃紅接下來,可他也明白老苟的脾氣。
加之自己的兒媳婦玉琢曾經是老苟的兒媳婦,雖說離婚的時候大家都沒戾氣、沒有怨言,可他一個人去,在道理上講不通,老苟更不會給自己好臉色。
二爸感到惋惜。
曾經一貧如洗的家庭,在乃紅的精心料理下,一天比一天過的好,可這個不爭氣的侄兒,自從失蹤回來,這個原本安生的家庭就再也沒有安寧過。
乃紅對這個家庭的付出人人有目共睹,對玉瑞的遷就人人心知肚明,對玉瑞的愛更是肉眼可見。
不管是玉瑞想幹什麼,只要是不違背良心、不違背道義的事,哪一件乃紅不是鼎力支持他,只不過他總是抱著三分的熱度,一旦一件事做的有一點眉目,就開始犯混。
這也讓一心只想把生活努力向前推的乃紅感到力不從心,正所謂爛泥扶不上牆,說的就是玉瑞吧。
乃紅的走,似乎對玉瑞沒有造成任何影響。
他可以不吃不喝睡兩天兩夜,只要床頭有一杯水,
他就能控制住肚皮不叫。
床頭的電驢子,鎢絲事斷一截接一截,五塊錢一斤燒口的茶葉,玉瑞可以咕嘟咕嘟煮很久。
茶文化是我們那邊老祖先傳下來吃早飯、招待親朋的一種儀式。
不論男女、不論老少,早上起來煮一罐茶,啃兩個干饅頭,一頓早餐就算吃完。
家裡來親戚朋友,首先是說一句上炕,緊接著便是端來煮茶的家當。
我們那邊的人,人人會煮茶,人人會喝茶。
都說晚上喝了茶睡不著覺,這個說法在外面那邊,基本會被現實定義為悖論,人人喝的下、人人睡得香。
喝茶會上癮這件事,我們不去論證它的正確性,當一個事件成為一種習慣時,總會上癮,畢竟到了某個時段,隨著長時間的灌輸,每天的同一時間,身體會發出本能的反應來告訴自己,該輸送一些必要的東西進入身體。
玉瑞的茶家當,跟別人的一對比就顯得特別寒酸。
隨著時代的發展,村裡人的腰包逐漸都鼓起來了。
喝茶不僅是一種習慣,更是成了一種身份的象徵,一種局部反映一個家庭情況層次好與壞的手段之一。
玉瑞的茶家當里,從初春到寒冬,除了水就是一撮茶葉,而反觀別人的茶家當,冰糖、枸杞、桂圓肉,樣樣都有。
喝茶其實並不是因為口喝,喝茶喝的是氛圍,更是喝情懷。
而這幾樣都跟玉瑞沒有太大的關係。
對於如今的玉瑞而言,只要床頭有煙,盒裡有茶葉,時不時的央求親媽給自己床頭放幾個饅頭,就已經知足。
他很少再出門,偶爾出一次門便是上街。
上街也幹不了一件正經事,直接撲到賣麻籽的攤位前,掏出那僅有的皺巴巴五塊錢。
老闆,給我來一斤麻籽,與此同時還不忘伺機抓一把放在自己兜里。
麻籽是玉瑞的標配,偶爾出門溜馬路,你總能看見他穿著那雙分辨不清到底是黑還是灰色的皮鞋,時髦又三月沒洗的燙髮頭,鬍子上還留著幾粒麻籽殼,走起路上感覺像是剛下戰場的傷員。
一根抽了半截的煙卡在右邊耳朵背後,逢人聊兩句,還不忘問別人要根煙。
玉瑞似乎從沒想過要去把乃紅接回來,這一點似乎跟他媽有點相同,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心態,被這對母子演繹到了極致。
結婚七年,膝下依舊無子女,大家都在猜測乃紅不育不孕,也有人說玉瑞的精子質量不行,即便晚上大汗淋漓干一夜也無濟於事。
當然也有人說應該是遺傳,玉琢嫁到家溝村就沒有懷孕,改嫁給順平不到一年的時間就懷孕了。
問題肯定出在乃紅身上,老苟的子女都不行。
這個問題始終是一個矛盾體。
和玉琢離婚後的乃紅弟弟,也在不到一年的時間就生下了一對雙胞胎,到底是誰的問題無人知曉。
碼垛場的情報站還有一種說法。
在外人看來乃紅對玉瑞百依百順、呵護有愛。
可一到晚上關了燈,被子各蓋各,乃紅壓根就不準玉瑞碰自己的身體。
估計這七年的時間,玉瑞連乃紅的胸多大都不知道。
眾人哈哈一大笑。
有人開玩笑說,既然玉瑞不知道乃紅的胸有多大,那龍順應該清楚,如果龍順都不清楚,之前家電維修部的玉泉肯定摸過,不僅摸過,估計連胸上有幾顆痣,長在什麼地方都知道吧。
眾人笑而不語,而站在馬路邊的玉瑞,一臉懵逼望著碼垛場的人,絲毫不覺得自己就是眾人口中的笑話。
玉瑞又開始活躍了。
拿著母親的低保費,活躍在周遭得喪場。
喪場可能是我們那邊對有人去世家裡的別稱。
只要是哪家有人去世,你碰見的路人,禮貌性的問去哪裡,很多都會回答去喪場看看搖碗子的,順便燒個夜紙。
搖碗子其實就是擲骰子,只是我們那邊起源都很貧窮,擲骰子用的是兩個碗,取了個象形名字叫搖碗子。
似乎搖碗子在喪場是合法的,沒人管。
當然喪場的搖碗子主要以娛樂為主,大家在停屍的主屋炕上放一張炕桌子,大家圍著炕桌子坐一圈、又站一圈就開始押寶。
買定離手後庄家就開始端起碗搖。
押寶的人只會押單雙,押金也是根據自己的實力,少則一塊兩塊,多則五塊十塊。
就這樣一直搖到燒完夜紙。
燒夜紙也是我們那邊專用的詞語,就是在去世的人未出喪的幾天甚至十幾天里,每天晚上幾點左右就會燒紙。
燒紙的時候全村只要是來的人,都要跪著磕頭。
磕完頭,該回家的人都回家了。
不想回家的人繼續爬上炕雅寶。
玉瑞就是遊走在周遭的這些場合里。
用他媽媽的低保錢,以小博大。
玉瑞之所以喜歡去喪場押寶,想贏錢只是一方面,另外喪場的煙是無限量發放,凌晨十二點還管一頓熱氣騰騰的面,這對於他而言簡直是一舉三得。
都說玉瑞運氣好又盯得准,押大開大,押小開小,一個晚上下來,玉瑞能贏一二百不說,還能順手往自己褲兜里揣幾包煙。
玉瑞活了大半輩子,唯一控制不了自己的就兩件事。
睡懶覺是他的天性,從小睡到大;賭也是從小在喪場里學會的,不管前一夜能贏多少,第二天夜裡玉瑞會原封不動的吐出去,不僅如此,還得把他媽媽那點低保錢也搭進去。
這對慣犯玉瑞而言太正常,賭就是今天贏明天送,後天連本佬回來還要賺個一兩月生活費。
這是玉瑞的口頭禪,也是一種自我安慰的方式。
靠著一句話,玉瑞在喪場可謂是橫著走。
聽說有一次,對面半山腰有老人去世,後半夜玉瑞贏了好幾百,後來吐的一分不剩,隨即跑回家把熟睡的母親叫醒。
連哄帶威脅把母親僅有的五十塊錢騙去,風塵僕僕一口氣跑到喪場又繼續干。
雖說最後玉瑞折了幾十塊錢,這對於一個沒錢又見過一點錢的玉瑞而言,小折權當贏。
對於搖碗子,玉瑞是熱愛到了極致,可對於接回家溝村半年有餘的乃紅,玉瑞的態度也很決絕。
能來自己就回來,不能來就別回來,沒人求著她。
這是玉瑞對乃紅的口頭禪,只要有誰聞到乃紅,他都是這麼往複循環的回答。
隔牆有耳的道理對於大字不識幾個的玉惹人厭,理解其中的精髓還差點意思,口頭禪說多了,難免會傳到老苟耳朵里。
原本準備親自把乃紅還回山下的老苟聽到別人說,徹底打消了把女兒送下山的念頭,還不忘說一句,那大家都耗著吧。
他能把女兒養大,現在就算養老也有這個實力。
加之乃紅在家溝村接著釀醋,更加堅定了老苟不想送下山的想法。不管怎麼說,現在的女兒,單純的靠著一碗醋,日子也過得特別好。
老苟之所以這麼說,也是為了給自己找個台階下。
誰都明白,嫁出去的女兒接回娘家半年之久,一定是出問題了,而大家的猜測簡單粗暴,只要是呆在娘家的,一定是被男方不要的。
老苟是好面子的人,村裡人這麼在背後戳自己的脊梁骨也不好受,可玉瑞的態度不得不讓他當著村裡人的面給自己找個台階。
至於玉瑞把家裡折的只剩下一個炕的事,乃紅也知道,只是她不確定是不是真的如村裡人說的那樣。
同樣乃紅也在心底暗暗告誡自己。
如果家裡真的像村裡人說的那樣,折的什麼都不剩,那她絕對要跟玉瑞離婚。
她一心想把日子過到人前,可玉瑞總是在拖後腿。
她三番五次、苦口婆心想要跟玉瑞促膝長談,好好規劃一下未來。
每次話到嘴邊,總是被玉瑞三言兩句給噎回去。
其實打早乃紅酒看出玉瑞不是一個過日子的人,可她就是很愛很愛他,如果讓她說說到底愛玉瑞哪點,她似乎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
這或許就是愛情。
當然愛情事需要兩個人共同去維護和經營,愛情也是有保質期的。
對於沒上過幾天學的玉瑞而言,思想中還是很傳統的延續著父輩甚至爺爺輩的觀念。
只要男性成年後娶了妻,剩下的就是生孩子過日子。
離婚在玉瑞的思想里是不存在的,即便看到自己妹妹離婚,他也沒有意識到這個社會正在袒護女性。
玉琢從離婚到再婚的時間過於短暫,他更加覺得乃紅不會離開他。
遺憾還是有,玉瑞之所以三十多歲還未長醒,有很大一個原因就是沒孩子。
一個家庭如果沒有孩子這個紐帶牽著,再好的感情,總有一天都會被消耗殆盡。
沒有孩子的玉瑞,始終沒有絲毫壓力,他不懂得交學費的心酸,更沒有經歷過孩子生病沒錢看醫生,到處求人借錢的心酸。
在他的世界里,錢就是自己掙自己花,不用給別人留。
可乃紅不這麼想,她是一個寧願把一塊錢掰成兩塊錢用的人,在思想上兩個人的分歧就很大,再者玉瑞好賭,對於幾百上千塊錢,基本沒什麼概念。
就拿一開始衰落來說,跟著龍順在鎮上一折便是幾千,幾百塊錢根本入不了他的眼睛。
大家在看笑話的同時,也對玉瑞感到惋惜,一個好好的家庭,不出半年的時間,就敗的所剩無幾。
也許這就是玉瑞的宿命,註定不可能發家致富,也註定不會下苦。
人活著的意思是什麼。
是信仰、信念,是夢想、是創造。
而上帝關上了玉瑞的門,也給他開了一扇窗。
遇到了一個知冷知熱,肯干、會幹、敢幹的妻子。
至於玉瑞是不是滿足於現狀,我們無從得知,可能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需要什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