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ct.二:重新定義調虎離山
幼蛇順著藤蘿爬上粗壯的氣根,又迅速落向灌木的枝丫。它順著低矮的主幹,回到布滿青苔的角落,隱沒在這片肥沃所造就的茂盛里。
小溪從腳下奔入遙遠的湖泊,在那周圍,有稀疏的足跡佈於青苔之上。沿著石器所留下的刻痕,即可窺伺此間為人類所佔有的居所。
這是一個年輕的世界,一切都保持在最為原始的狀態。茂盛的森林、豐富的資源、數之不盡的物種……和初出蒙昧的文明。
然而這跟我許德有什麼關係!整整兩天過去了!我就只能當一塊石頭!一個蚯蚓!一隻老鼠!和一條未成年的蛇!
此時此刻,作為「蛇」的許德十分沮喪,他把嘴裡叼著的深紅梭形石放在了青苔上,開始在腦內復盤起這兩天的經歷:
自從那天變成了「老鼠」,他終於能摸回自己最初躺著的地方,確認自身最初的狀態。不出所料,他一開始的那個視角果然是一塊石頭!
對於這塊石頭,許德其實並不陌生。在穿越之前,他還在遊戲里暢想著這件「道具」可能帶給自己的便利……然而不不知怎麼的,上一秒他還在電腦前坐著,下一秒就置身於這個疑似遊戲世界的地方。
最讓他不能容忍的是,自己竟然從一個活生生的人類,變成了這件不能說話也不能動的遊戲道具!
一定是生存模式的鍋!早知道開上帝模式了!那肯定穿越即封神,哪會淪落到被綠毛蟲騎臉!
好在這塊石頭還真就具備遊戲里描述的特性,許德可以「附身」在周圍10米內的動物和昆蟲,通過叼走石頭進行移動。但小型的生物的視野實在太過狹窄,這兩天以來,他不得不到處亂爬,關注其他生物的活動跡象,尋找「許可權」更高的附身對象。
倒霉的是,他目前附身的這條蛇……或者說所有蛇類的視力都實在一言難盡。整整兩天過去,許德依然沒找到任何有用的線索。
他慢吞吞地垂下腦袋,重新叼起了寶石,準備繼續上路,尋找突破困境的契機。
沙沙沙……
身後傳來一陣嘈雜的奔跑聲,許德此刻所感知到的,是極速迫近的人形熱成像圖、和撲面而來的腥味。
有人!
許德立刻控制幼蛇把石頭放在草地上,並回歸石頭的視角,準備在那人經過的瞬間完成附身。但隨之而來的三角圖標卻並非一枚,而是一雙!
許德根本來不及分辨,隨便選了一個就凝聚意念衝過去。正當他完成附身,準備審視自己身體狀態的時候,口中突然傳來了一陣溫熱的觸感。
這是一種難以言喻的舒適感……強行比喻的話,就像是在冬天喝了一大口薑汁可樂。
當然,這只是作為「這隻生物」單方面的體感。
許德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咬著一個小男孩的脖子,毛茸茸的前爪正將他死死按在地上。這孩子微弱地掙扎哭喊著,隨著頸動脈噴薄的鮮紅,他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失去生命跡象。
許德整個人都呆住了,鮮艷的顏色和質感讓他一陣噁心,下意識就鬆開了這個人類小孩。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前爪,從橘黑相間的皮毛花紋來看,自己附身的很可能是一隻老虎。
這隻老虎正處於極度飢餓的狀態,會襲擊人類也不算奇怪,但眼下最重要的是不能讓小孩就這麼死了。想到這裡,許德控制著老虎湊上去,想仔細查看小孩的傷口。
對方已經沒有力氣掙扎了,只能睜大眼睛絕望地看著眼前的老虎。
似乎是因為氣管受損,就連咳嗽和嗚咽聲也變得沙啞,淚水從慘白的臉側滑下去,與他身下暈開的血跡融為一體,紅的近乎刺眼。
這一刻,許德無比清晰地意識到:如果不立刻把人送進ICU輸血搶救,這孩子大概率是沒救了。
想到這裡,他心情複雜,但沒有繼續猶豫。他當即控制老虎轉過身拔腿就跑,朝著探路時候發現的某條小河衝去。
不管怎麼樣,還是要嘗試著救一下的。老虎不能留在這裡,必須先把它調走,才能嘗試附身小孩!
比起蛇和老鼠,老虎的爆發衝刺實在快了不知多少倍,許德很快就抵達了河邊。他毫不猶豫地控制著老虎「飛躍」河岸,然後瞬間切斷了對老虎的控制。待到回歸紅石的視角,就立刻附身在那個小孩身上。
在完成附身的瞬間,他就意識到對方其實已經死了,一股洶湧的記憶正如潮水奔涌而來,但此刻的許德並沒有餘力注意這些。他勉強控制著身體,一把順走地上的紅石放進口袋,像猴子一樣爬上最近的一棵樹。
當然,這一連串激烈的行動不可避免地驚擾到紅石旁邊的幼蛇,他被蛇狠狠咬了一口。或許是因為這具身體已經停止機能,許德並沒有感受到疼痛,他加快了向上爬的動作,直到完全爬上樹頂,才捏著小蛇的脖子把它輕輕丟了出去,並真正地鬆了一口氣。
雖然有點遺憾沒能救下這個小孩,但許德很清楚,即使重來一次,他也沒有改變結果的能力。如果剛剛附身的並非老虎而是小孩,那他大概率根本沒機會反抗,頂多是代替小孩體會一次被野獸生吞活剝的絕望吧……
許德平復了一下心情,開始回想起剛剛看到的「走馬燈」式的記憶:
這個小孩名叫格洛里亞,大概十歲左右。他出生在一個原始部落,因為本身是亂倫的產物,不出意外就得上了白化病。部落里食物有限,他的眼睛和身體都不好,沒法像其他小孩一樣幫家裡幹活,大家都覺得他活不久。
大概兩天前,他的父母……或者說,爺爺和母親,在出門打獵時被毒蛇咬死了。鄰居大爺一直惦記著他家的石屋,便借著採集的由頭把他帶出部落,丟進了森林。
格洛里亞依靠掉在地上的腐爛果子活到了剛才,卻沒躲過林中的野獸,只是一個照面,人就沒了。
看到這裡,許德一時不知道該作何感想。
該說那群人可惡吧……但這裡是原始叢林,如果非要應用文明社會的道德標準,未免有些站著說話不腰疼。
雖然理智上知道這可能是一種無解的悲劇,但作為接受過素質教育的現代高中生,許德還是覺得那群人真可惡!等他回到那個部落,一定要教訓一下那群欺負過小孩的傢伙。畢竟他現在用了格洛里亞的身體,幫人家報復一下是天經地義的。
曾經的格洛里亞已經死了,現在的我,是鈕鈷祿·格洛里亞!
許德一邊在心裡暗下決心,一邊開始注意周圍的情況。他控制老虎時並沒有跑的太遠,如果那老虎循著氣味再找過來,恐怕得有一段時間不能下地了。
不知過了多久,下方的灌木突然傳來一陣沙沙聲,原本昏昏欲睡的許德瞬間就集中了精神。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向下望去,眼見來的竟然是個人類!一個成年男性!
他剛想做點什麼,卻被喉嚨里嗆著的血弄得連連咳嗽。這動靜不可避免地引起了那人注意,他抬起頭看向樹上,用某種奇怪的語言問了一句:
「誰在那裡?」
許德原本是不懂這種語言的,但似乎是因為格洛里亞的記憶,他完全能夠聽懂這些音節所代表的含義。見那人已經看了過來,許德趕忙用沙啞的聲音回答道:
「附近可能有老虎,你小心點!」
這是他目前能想到最合適的應對。不論來者是敵是友,先拋出一句善意的提醒,才能最大限度地避免意外衝突。
那人聽到有猛獸,第一反應並不是慌張或者害怕,而是輕輕地笑了一聲:
「沒事,我剛剛經過的時候,給它餵了點別的食物。我想它吃飽后就不會再回來了……你介意我上來說話嗎?」
許德第一反應是警惕,眼前這個人自稱有能力跟老虎周旋,而且根本不怕這種猛獸,這說明他的能力或者膽量有可能超出了正常人的範疇。
在這麼大一片森林裡,兩個人類竟然能碰巧遇上,怎麼想都不符合常理。
當然,心生警惕是一回事,如果這個人真的有問題,以「格洛里亞」的身體情況,他根本沒辦法與之抗衡。與其打草驚蛇,不如先把人誘騙上來,以最快的速度切回紅石,控制他的身體!
想到這裡,許德把身體的重量都靠在身後樹枝的分叉上,避免失去控制的屍體墜回地面。等他把握好姿勢的平衡,才故作輕鬆地開口道:
「你上來吧。」
許德的精神高度緊繃,正等待對方爬樹途中進入自身的10米範圍,卻聽見那人低聲念叨了幾句,而後瞬間從原地消失,又瞬間出現,穩穩噹噹地蹲在他身邊的枝丫上。
這是個鬼吧!
許德甚至有一瞬間停止了思考,但他並沒有忘記自己的計劃,回過神立刻放棄對屍體的控制,回歸到紅石視角。然而,正當他準備萬全,就等著沖向代表此人的「圖標」時,他卻發現了一個致命的問題。
這個人的身上,根本沒有圖標!
不管再怎麼多疑,許德畢竟還只是個17歲的高中生。在不可避免的慌亂里,他完全沒注意到格洛里亞的屍體從剛才就因他的情緒變化而失去了平衡!眼看著就要一頭栽下去,卻被那怪人眼疾手快地拎住了衣領。
然而,也正是因為這一舉動,對方恐怕現在就能輕易察覺到「小孩」脖子上的恐怖傷口,以及……
這個剛剛還在跟自己對話的小男孩,根本就沒有脈搏的事實。
「……呀?」
他微微睜大了眼睛,湛藍的眼眸內流露出毫不掩飾的詫異。如果忽略此人可能潛藏的問題,許德感覺被嚇得更慘的那個人大概率不是自己,而是對方。
事已至此,許德不得不從宕機的狀態里脫離出來,他重新獲取了格洛里亞身體的控制權,迅速穩住身體,試圖擺脫對方的攙扶。
「沒……沒事!剛剛突然頭暈,現在沒事了!謝……謝了!」
轉瞬之間,他想出了無數個借口,正當他已經做好心理準備,試圖用量子力學強行解釋剛才現象的時候,對方卻直接繞過了最為尖銳的問題:
「你被那隻小老虎襲擊了?」
……?
他沒問?為什麼不問?明明看見了傷口,也能感受到屍體的低溫,他還沒發現這小孩身上的問題?
這一刻,許德非但沒有放下心來,反而更加戒備。當然,他暫且還是理智地選擇了裝糊塗應對:
「對對,它要吃我,幸好我爬樹快。」
那人垂下腦袋,在衣兜里翻了翻,掏出一截洗到發黃的繃帶遞過來:「包紮一下吧,至少遮住傷口。」
說完,他又補充了一句:「如果被第三個人看到,會有不必要的麻煩。」
許德本能反應是拒絕,但考慮到對方的後半句也不無道理。況且就算這繃帶有問題,對於本就是屍體的「格洛里亞」而言,也不可能造成更壞的影響了。
想到這裡,他還是伸手接過對方給出的繃帶:「謝謝,我自己來吧。」
……然後像圍圍巾一樣隨便纏了幾圈。
看著敷衍了事的小孩,那人微微嘆了口氣,隨後伸手過來,熟練地幫忙重新纏好,遮蓋住脖子上的血洞,並且系了一個非常專業的結,確保繃帶不會太緊,也不會隨隨便便就鬆開。
處理好傷口之後,那人將目光投了過來,態度平和,似乎並沒有摻雜任何審視或者懷疑的意味:
「我的名字是卡茨莫斯,你可以叫我卡茨,你呢?」
許德張了張嘴,有些心虛地回答道:「我叫……格,格洛里亞。」
那人聞言搖了搖頭,
「不,我問的是『你』的名字。」
甚至不需要一句多餘的解釋……許德只感覺背後發涼。但既然對方沒有直接拆穿,他索性跟著一起裝傻:
「噢噢,我啊,我的名字叫……」
他猶豫片刻,說出了自己的遊戲用戶名:
「海德拉。」
報上網名的羞恥感只是一瞬間就消失了。因為對方的反饋實在太過自然。僅僅是點了點頭,好像連剛剛的一系列詭異和尷尬都未曾發生過一樣。
「你……為什麼一個人在這種地方?你的族人呢?」
已經是「海德拉」的許德恍惚了一下,他一時不知道對方是在問「格洛里亞」,還是在問自己。
「我……不能幹活,被趕出部落了。」
海德拉含糊地應了一句,這是作為「格洛里亞」的回答。
而作為「海德拉」的他,或許根本沒有辦法回答這個問題。
對方聞言似乎沉默了幾秒,緊接而來的,是一股厚實暖和的觸感,這觸感在他頭頂摩挲了一下,溫和得像是一種錯覺。
海德拉忍不住抬起頭,但此時對方已收回了手:
「先回部落去吧,我可以幹活,至少不會讓他們趕你走了。」
聽到這句意味不明的回答,海德拉怔怔地看向了卡茨莫斯。
這也是他第一次真正注意到對方的樣子。
好像……有點眼熟……
不,是很眼熟,但完全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海德拉忍不住蹙起眉頭。伴著這熟悉感而來的,是另一種莫名卻更為強烈的情緒。
他說不清這具體是一種怎樣的體驗。如果非要用簡單的詞語來描述,這種感覺大概是……
窒息感。
——沒由來的恐懼、又因恐懼到極致而產生的窒息感。
他迅速移開視線,當卡茨莫斯的那張臉從眼前消失,這種感覺也隨之減弱,慢慢褪回潛意識的最底層。
「你到底是誰?」
海德拉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話一出口他就無比後悔。明明對方都主動給台階下了,自己卻突然冒出這麼一句挑事的,這不是沒眼色嗎!
「你的問題太寬泛了,我很難回答。」
卡茨莫斯並沒有動怒,反而像是認真思考起這個問題,
「或許可以加一個限定詞,比如……我來自哪裡?我的種族?我的職業?我的信條?」
「這個問題如果不加修飾。我想,我已經告訴過你答案了。」
海德拉哪裡有勇氣問下去?他甚至產生了一種下一秒就會被捏死的錯覺,見對方沒有發難,他趕緊擺了擺手,試圖讓自己回到最初的狀態:
「我,我想知道該怎麼回去,回部落里去……你了解這附近的路嗎?」
轉移話題就是萬能的台階!都給我下!
卡茨莫斯露出了似乎有點好笑的表情,他順手指向某處的天空,道:
「你看一下,是那個方向嗎?」
海德拉扭頭看過去,發現不遠處的半空,數道炊煙正在高高地升起。
在「格洛里亞」的記憶中,薩圖斯部落的附近並沒有別的「鄰居」。
那個方向……確實不會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