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融化的煩惱
從屋頂上逃下來的當天晚上,爸爸在他的木工房裡聽完我小心翼翼、吞吞吐吐的陳述后,臉上露出一種似笑非笑的奇妙表情,保持著刨花的姿勢,又推了一兩下磨子。
「沒關係,沒關係,伊萊恩。只要你向我保證,以後一定會注意安全。」
怎麼好像他並不是很驚訝的樣子?
我歪著腦袋看他繼續刨木頭:「也許明天你就會收到去皮娜斯夫人辦公室喝茶的邀請——」
他仍然保持那種微妙的笑容:「哦,好的,我保證明天我不會太大驚小怪。」
「等等……」我看著捲成漂亮螺旋狀的木花一朵朵輕盈地落在地板上,斟酌著開口,「爸爸,你是不是——」
他終於綳不住了,嘴角一下子快咧到耳根。
瞧,我就知道。
「伊萊恩,你知道你的褲子膝蓋和上衣肘部磨得有多厲害嗎?還有每天都臟不拉幾的頭髮,每天都全是灰塵的衣服,只有外套有時候乾乾淨淨。臉上沒有傷口,關節沒有淤青,不是天天摔倒也不是天天和同學干架……那你還能幹什麼去呢,伊萊恩?」
開始的幾秒鐘我非常氣憤。全家人的智商難道都比我高嗎?!開什麼玩笑之前我還以為自己瞞住了所有人!
接著我馬上放鬆下來。既然過了這麼長時間都沒有追究,那麼看來這次也沒什麼大問題,不用擔心今晚吃不到飯了,噢我酥酥脆脆的洋蔥圈——
「可是爸爸你就不擔心我摔下來嗎?」沒有提醒、沒有警示,就這麼放任我近一年來如火如荼地開展屋頂攀爬挑戰項目,我爸爸得有多麼心大啊!
「哦,你不會的。」他沖我自信地揚起嘴角,「你是奧瓦爾特家的人,我們家都天生擅長運動。」
我將信將疑地點點頭,想到他爬山時健步如飛的英勇表現,覺得這話可信度很高。但是腦子裡馬上又蹦出了另一個例子。
「亞伯就不怎麼運動啊。」
他被我噎了一下,然後不在意地揮了揮手:「亞伯擅長腦力運動。也許他身體上的家族潛能還有待開發。」
「那麼我們家的人身體都很好嗎?」我假裝毫不在意地輕鬆問道。爸爸很少說到奧瓦爾特家族的事情,少數被提及的片段往往支離破碎,很難拼湊出什麼線索。
然而,這麼長時間以來,我都非常迫切地想知道更多有關於那些事的細節。我一直有種隱約的感覺,似乎那些瑣屑的細枝末節,和我的噩夢有所關聯。
不過誰知道呢,很有可能又是我的胡思亂想而已。
爸爸看了我一眼,一樣輕巧地回答了問題:「可能吧,不過沒有經過詳細精準的數據統計。」然後又嘩嘩地推了幾下那塊木板,語調沒有任何改變,「你說的那個孩子,叫哈利·波特?」
「哦對!」我立刻忘記了話題被迅速帶過的沮喪,「哈利他真是非常厲害!他爬到了煙囪頂上!」
「煙囪頂?」他皺了皺眉頭,「那種地方是怎麼爬上去的?從廚房裡?」
「他說,他是在往垃圾桶後面跳的時候跑到上面去的……」我慢悠悠地解釋著,努力思考怎麼讓爸爸接受這種奇怪的說法。
真希望爸爸也相信哈利。
但他看起來仍然沒什麼詫異的表情,只是聳聳肩膀:「這是有點奇怪。說不定是風半路把那孩子托上去的呢。」
看來是相信的。我鬆了口氣,拋出困擾了我幾個小時的話題:「哈利的姨媽和姨父似乎對他不是很好。」
「姨媽和姨父?他告訴你的?」
「皮娜斯夫人說要給他的『姨媽和姨父『寫信。」我也學著聳聳肩膀,「他的鞋子好像破了很久,頭髮,」我想到那頭亂蓬蓬的黑髮和翹起的呆毛,「我說過的吧,頭髮也該剪剪了。他還說到,呃,碗櫃?」
「碗櫃?」爸爸莫名其妙地重複了一遍,「什麼碗櫃?」
「哈利的卧室好像是一個碗櫃……」
似乎有什麼東西在他蔚藍色的眼眸中一閃而過。爸爸沉默了片刻,又開口:「伊萊恩,你為什麼介意這些事?」
「因為——因為哈利是我的朋友。」
「而且因為朋友之間應該互相信任。你擔心他會對你隱瞞這些事?」他的眼睛像大海一樣遼遠。
「大概沒有人樂意談這種事吧……」
「那麼,伊萊恩,你會為了這些事放棄和哈利做朋友嗎?」
我一下子抬起頭:「當然不!那些有什麼要緊的——」
猝不及防撞進爸爸滿眼的笑意里。
「伊萊恩,你自己就已經有答案了啊。」
為什麼介意那些事呢?很久以後,我問自己。
那時也許是覺得,他那麼好的人,本來值得擁有更好的一切吧。
不,我絕對不會介意他可能的隱瞞。大概每個人都有不願與別人分享的故事吧,像我絕口不提的那個夢,像爸爸鮮少涉及的家族往事,像哈利慾言又止的那些話。我們最好能有適度的好奇心。
夜幕緩緩垂落下來,我一邊從卧室里蹦躂著走出來,一邊深深地吸了吸鼻子,尋找那股隱約的番茄香味的來源。好像在燉湯。如果哈利不想提,那又有什麼關係?我們還是可以一起玩耍嘛。
朋友大概都是那樣的吧,就拿我認識的少數幾個小夥伴來說好了,卷頭髮的約翰喜歡籃球和打瞌睡,紅頭髮的格蕾絲喜歡歷史課和蝴蝶結,絡腮鬍門衛比爾大叔喜歡煙草和山羊乳酪,而我喜歡爬屋頂和逃課,可是我們依舊相處得非常愉快。
每個人也許都有一大堆的缺點。比如我自己——有很多的廢話,經常不按常規出牌,喜歡拉著弟弟調皮搗亂——但是朋友不就是那樣的嗎,即使彼此那麼不同,也還是能夠一起做一些傻乎乎的事情。況且——
況且——哈利,他完全沒有什麼缺點啊。
我坐到餐桌前,沖爸爸咧開嘴笑起來。
「伊萊恩……你這樣笑起來真像,嗯,小河狸?」爸爸看著我嘆了口氣,嘴角是翹著的,「讓我想起一個老朋友。」
「爸爸,說說你和那個老朋友的故事吧?」亞伯從他的湯碗里抬起頭來,大海顏色的藍眼睛在暖融融的熱氣里閃著柔和的光
「啊,那是一個有點長的故事。我們是在,讓我想想,上中學之前認識的。我叫他比弗,發音和河狸有點像……」
廚房裡暖黃色的燈光靜靜照著,爐子上還燉著的湯蒸騰起濃郁的白氣,暈染成了層層疊疊團團圈圈的軟軟橙黃色。鍋子咕嘟咕嘟地悶聲輕響,爸爸的聲音伴著我和亞伯時不時的大笑和蒸汽一起迴旋在房間里,迪斯科吧嗒吧嗒舔著它盆里的狗餅乾,時不時停下來抬頭看一會兒我們,又低頭繼續吧嗒吧嗒地舔。
一切都非常暖和。非常讓人想……想睡覺……
稍微有點意識的時候,周身都是被埋在被子里的溫暖感覺。一定又是爸爸把亞伯和我抱回卧室的。但願我後來沒有把臉扎到湯碗里。
旁邊隱約傳來亞伯的夢囈,好像是「晚安」什麼的。
眼皮都沒睜開,我就又放心地一頭栽在了昏昏沉沉的安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