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蘇安

第1章 蘇安

蘇安登上從南京前往上海的火車,佩戴在胸前的雇勇標誌早已不知所蹤,擁擠的箱包,擁擠的人,臨近夜裡十二點,想閉上眼休息一會兒都覺得艱澀。對面的小胖子已經開始沉默著留下眼淚,旁邊坐著的人眼裡也沒了多少神采。

「想家了?」抱著同樣的心情,蘇安開口詢問,本想繼續安慰下去,可陌生的環境,陌生的人,以及陌生的疲憊感,「呼」,大概平復自己的情緒都需要一段時間。

「我想回家了。」胖子一邊擦掉臉頰的眼淚一邊開口道,眼眶裡的部分則任由它們打轉。蘇安勉強流露理解和同情的表情,輕點兩下頭便閉上眼,在狹窄的的空間里儘可能地放鬆身體,周圍的人也在不停的挪動,直到疲憊感和困意完全覆蓋了意識,雇勇們才達成睡眠的共識。

火車在某個站台停了好長時間,睡眠斷斷續續的,可火車遲遲不肯發動。從臨座人的腿下費勁的抽出發麻的雙腿,蘇安想去自己的行李中拿點吃的,卻發現連它被擠壓在哪一塊都不清楚,只好去保溫桶里接杯水。

蘇安不是一個堅強的人,在十六歲這年搭上永恆號給英國人做雇勇,並非是為了生計,反而是對原本生活的逃避。和同巷同齡人從小被送入私塾讀四書五經不同,蘇安一直在傳教士辦的天問學堂里學習新學。可新學被稱作「奇淫巧技」,無法參加科舉,同期從天問學堂畢業的學生,如今各奔前途,只剩自己一事無成,想要從渾噩的生活中掙脫,卻又缺乏相應的意志力去做出改變。倘使如此日復一日的下去,蘇安真不知道自己能夠幹什麼。正當蘇安一邊茫然無措,一邊沉浸在玩樂中時,英國人刊登在報紙上招募雇勇的告示出現在蘇安的人生路口。「這或許是我的機會,以此推動我改變的機會。」蘇安如此確信,雖然他對這次招募的詳細情況一無所知,甚至當初諷刺過勸他去洋人那謀點差事的父親,人生就是這麼奇妙,直到臨行時,父親才知道這件事,更勸他再考慮一下,蘇安說「不用」和「不去」時用的語氣同樣堅決。

喝了杯熱水,平復完忐忑的心情,蘇安便擠回自己的座位,這樣至少比站著舒服。漫無目的和無所事事再一次成為睡眠的借口。火車在這渾渾噩噩間不知不覺的發動了,等臨座推醒他時,火車已經駛進了上海。

蘇安出乎意料順利的拿回了自己的包,下了火車。所有人按帶隊幹部點名的順序,十人一列,成五列的排隊站好。似乎那本封閉在狹隘車廂,僅供人與人分享的那一點同病相憐一下子被暴露在世界面前,年輕的雇勇們忐忑的嘗試著呼吸充滿了陌生味道的空氣,提著笨重的箱包安靜的等待下一步安排。

帶隊幹部也是個中國人,卻沒有清朝人的長辮,一頭精練的短髮將後腦勺三道觸目驚心的傷疤暴露在視野中,沿著脖頸一直蔓延到皮革外套下,在他眼神淡漠的點完名,確定人員到齊后,便重新進入火車內,沒過多久,他便陪同一位穿著棕色狩獵服比自身還高半個頭的英國人走出了車廂。

「喔噢!家犬們還沒適應野外生活。」英國人的玩味的打量著眾人,深凹眼眶裡的陰影將他本來瞳孔的藍色遮成黑色,讓他在人群前顯得沒那麼突出,除了他那頭栗黃色的頭髮,「阿熊,船準備好了?」

「幹部叫阿雄?這洋人人中文說的真不賴。」蘇安站在隊列靠後的位置,恰到好處的躲避掉這兩個上司帶來的威懾,好奇又盡量小心的打量他們。

「準備好了,赫恩先生。」阿熊簡短的回應了赫恩。

赫恩點了點頭,將人群從頭到后的掃了一眼,「出發吧。」說完便自顧自向出站口走去。

等雇勇們僵硬的隨著阿熊的口令整好隊,蘇安已經看不到赫恩的蹤影。隊伍行進的速度並不快,但蘇安的行李重量對他來說卻不算輕鬆,時不時得小跑才能跟上隊伍,好不容易才跟出火車站口。

隊伍在火車站外拐過三個街道,等聽到「停」的命令時,蘇安才注意到阿熊正和一個禿頂的長官交談,雖然他不清楚什麼等級,但想來也不低,兩人略作交談后,禿頂長官便引著阿熊帶著雇勇們向前去。越往前走,空氣中夾雜的河水腥味也越重,等蘇安跟著隊伍從街道走出時,突兀出現在眼前的是一條廣闊的河道。河道依岸而靠,與沿岸樓房只留了一條單行的道,隨著道路延伸入河道的是一條條供兩到三人通行的木板橋,而此時一艘貨輪正安靜的停靠在木板橋盡頭的薄霧裡。隊伍有序的登上貨輪,隨著幾個雜役摸樣的人安排放置好行李。

給雇傭們分配船艙的也是剛才的雜役,此時已看不到阿熊、赫恩這些幹部的身影。蘇安在甲板上站了好一會,才被帶到底艙,安排到靠近過道盡頭的房間。底艙充斥著難聞的氣味,捂著鼻子向里走,蘇安注意到過道盡頭牆壁內端正的嵌著一座機械擺鐘,「四點十七分」。

剛進屋,屋內迎面而來的腳臭、汗臭和排泄物味道又把蘇安熏了出來,乾嘔了幾聲,就聽到雜役罵道,「快滾進去,不要在走廊上站著。」蘇安聽罷,只好硬著頭皮站進了門口。房內無燈,只能借著走廊的燈大致觀察房間里的情形。房間大小剛好夠空出一人大小的過道,擺放八人一間的上下鋪,此時裡面床鋪發出微弱的鼾聲。除了睡熟了的,還有的坐在那,即使有人進來也一言不發。蘇安這才知道雇勇不止他們這一群人,但是連夜趕路帶來的身體和精神的雙重疲憊,讓他不願再想別的,直接在靠門的下鋪躺下,脫下外套蒙住半張臉,這才好一些。

「應該快到了吧?」不再是擁擠的座位,躺在床上,睡意又一次完整來襲。等再次醒來,想看眼時間,可握著門把手掰了幾次,才發現門打不開。

「別掰了,他們從外面鎖上了。」這是旁邊鋪上的人發出了聲,沒有走廊的燈光,看不出發聲人的模樣,但聽他這麼說,蘇安只好放棄開門的打算,看不到東西,嗓子似乎也因為渾濁的空氣,被熏得發疼,張張嘴,又把想問的話咽了回去,只好閉上眼,懊悔起當初出來給洋人當雇勇的決定。

不知什麼時候,門板那塊一亮,雜役通過門板開的一扇小窗送進饅頭、鹹菜和淡水,什麼也沒交代就匆匆走了,蘇安取了自己那份,端起淡水猛灌了幾口,這才覺得喉嚨舒服了些。吃完飯,又昏昏沉沉的睡了一陣,半睡半醒間只感覺周圍人在交談,偶爾也會聽到哭泣的聲音,等自己醒來時,又都沒了聲。大致這樣,可能過了半日,也可能一日,又或者兩日,期間也同屋內的人交談過一次,靠著聲音簡單認識了些人,打坐的人是個法號叫「凈塵」的和尚,自己因為嗓子疼沒說多少話,倒是聽了不少一個叫姬屏的抱怨的言語。

又睡了一陣,旁邊鋪子上的人突然喊道「開鎖了,開鎖了。」屋內的人瞬間精神了起來,都齊刷刷下了床,頭往走廊上探,蘇安只聽到前面船艙吆喝,「甲板上集合!」各屋便一窩蜂往外竄,此時雇勇們只想快些出了底艙,到甲板上透氣,看看貨船究竟航行到了哪裡。

等蘇安出了底艙,甲板上已經站滿了人,攢動的人頭起碼是來時的四倍不止。再看向四周,此時貨輪已經在一座不知名的島嶼停靠,島上的高山樹林、周圍茫茫的海水和遠處縮成黑點的島嶼讓蘇安這段時間壓抑的心情隨著視野開闊變得舒暢。

「蘇安老弟。」蘇安心神還沉浸在廣闊的視野和略帶鹹味的海風中時,肩膀突然被來人拍了一下。

蘇安轉身看向來人,雖然自己幾日沒有洗漱,也只能算作衣衫不整,但來人蓬頭垢面,打扮如流浪漢一般,唯一相同的是兩人身上那股子酸臭味。

憑著聲音,蘇安試探的問到,「姬屏?」

「對也!」姬屏笑嘻嘻道,「剛剛在艙底,你跑的太快了,沒喊住你,還好地方不大,上來就看到你在這邊出神。」

「虧你笑得出來,在底艙時你還抱著凈塵師傅哭唧唧的,幸好凈塵打坐不想理你。」凈塵比他們更早上船,卻一直在那封閉的空間里打坐,蘇安對此不禁心生佩服。

「相比於大和尚,我更佩服睡在最裡面上鋪的那個大哥,大和尚說他上船時就已經在睡了,中途就沒見他醒過。」

「啊!我睡得頭疼了都,大哥卻跟冬眠了一樣,也不知道現在起來了沒。」

「起來了,起來了,等你們走了,他才慢悠悠從床上翻下來,是個臭道士,牛氣沖沖的,白瞎我特意等他起床的心。」

「道士?」蘇安在人堆里張望了一下,沒先找到道士,倒先看到了凈塵,隨後再一挪眼就看到凈塵在和一道士聊著天,「在那!凈塵好高啊,起碼比我高了一個頭。」

姬屏順著手指看過去,果然看到,「要不然我叫他大和尚,走!找他們去。」

「好!」蘇安點了點頭,兩人便邊聊邊走,「不過你說洋人招我們來幹什麼。」

「幹啥都行,反正來之前給了那麼多錢,我給家裡寄個大半,身上留了100銀元,合同上面也就一年,再累也划算。」

「唉!你倒是能想得開。」

「至少目前看來,風景不錯。」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閑聊了一會兒,便聽到阿熊集合的命令,兩人抓緊往和尚和道士那邊湊。

整好隊伍,阿熊對著花名冊清點完人員,確定人員到齊后,便讓雜役安排雇勇們去領自己的行李下船登島。

……

此時島嶼山腰的處的玄武殿外,突兀的插著一把藍白遮陽傘,傘下一個男人悠閑地邊喝著茶邊看著雇傭們資料,而另一個身著碎花裙也遮不住火辣身材的女人正拿著望遠鏡,觀察著貨船方向,男人正是赫恩,而女人是島上的另一名幹部貝蒂。

「新的一批豬仔們到了。」貝蒂先開口問到,言語里滿是幸災樂禍。

「No!No!No!現在稱他們為豬仔,明顯還不夠格,起碼得先養一個月。」

「那你可得快一些,這才一個月,上一批送去達爾文門那邊的豬仔可就剩不到五分之一了。」

「你剛來沒多久,並不了解這裡,能堅持到現在的豬仔,明顯已經有自保能力了,說不定在下批豬仔入場前,狼圈能新增幾隻。」

「你說的倒是輕巧,我們一直在外圍狩獵,美國近期運來大量黑奴,已經打算往中圍摸索了。」

「沒那麼簡單。」赫恩放下茶杯,似乎從名單中看到有趣的東西,「先不和你聊,我去找下老頭。」

「去找老頭幹嘛?」

赫恩也沒接話,只自顧自的向殿內走去,貝蒂一時摸不到頭腦,只得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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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言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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